“你找谁?”对方应该没存她的号码,声音很是讶异。
“我是……管蘅,是周晓冬的同学,你是她的同事吉林,对吗?”管蘅印象深刻,他通知她时,自我介绍就是吉林省的那个吉林,是晓冬的学弟,也是她的同事。
“啊,是的。你在北京?”吉林愣了好一会儿才应声。
“嗯,我前天到的。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很冒昧地给你打了电话。我有点事可不可以麻烦你?”
吉林一点也没迟疑:“当然,晓冬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吉林体贴管蘅人生地不熟,见面地点由她来定。管蘅能说出来的地方还真不多,想了半天后,约在一家钢琴城。
管蘅是无意中经过那个地方的,一眼就看到大厅中央摆放的施坦威的三角钢琴。很多顶级钢琴演奏家都喜欢斯坦威的钢琴,丰富多彩的音色开发出广泛的音乐风格,不仅具有适用于古典音乐的理想音色,而且也可用于爵士、摇滚乐和流行音乐。管蘅以前只听说过,但从未见过,所以痴痴地看了很久。
她与吉林约的是第二天的早晨九点,管蘅出门很早。所谓早,北京城也已被阳光普照。每次出门,管蘅都带着一种紧张,这种紧张或许是出于来到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城市所产生的不安。
宁城也是大城市,但与之一比,北京实在是太大了。人口、车辆、大厦无法相比,就连节奏也像加快了很多似的。从双脚落在北京西站的那一刻起,管蘅便感觉自己如同被扔进了一座巨大工厂中央似的。
城市越大,就越发感觉到人的渺小,像一片落叶,飘泊无依。
钢琴城刚开门,她是第一位顾客,可以尽兴地欣赏每一件华美的乐器。她很想试弹一下斯坦威,但看了看店员冰冷的表情,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门口站着一个瘦瘦黑黑的男子,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格子短袖衬衫,米色休闲裤。管蘅有种直觉,他就是吉林。
“吉林吗?”她试探着问。
吉林用力深吸一口气,有点蒙了。在周晓冬电话号码簿里排首位的,他相信应是属于她的铁杆好友。物以类聚,一定也是女汉子一个,怎么也不应该这么飘逸、这么文静、这么清丽呀!
“是……我是!”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感觉手脚都不知该怎样摆,嗓子陡然捏细了几寸。
“我们去那里坐坐。”管蘅看他一脑门的汗,也不顾店员势利的目光,指了指角落里摆着的几张沙发。
吉林点点头,两人并排坐下,中间隔着一个抱枕。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局促。
“我和晓冬是高中同学,同桌,同一间寝室。”管蘅搓搓手,眼眶有些发红。
吉林点点头,故作调侃:“知道,就是那种好得合穿一条裙子的姐妹嘛!”
“晓冬从不穿裙子。”
吉林拍了一下头:“对,她像个男人婆。”
管蘅反驳:“不是的,她只是对仪表不太在意罢了,其实她心思很细腻的。”管蘅是艺术特长生,每天在课业之外还要留三个小时练琴。买饭、打水,晓冬都抢着帮她做。晓冬的力气大,一只手可以提两个水瓶,腋窝里还能夹一个热水袋。管蘅怕冷,没有热水袋一夜都睡不暖。管蘅的化学成绩很差,为了让她小高考时能顺利过关,晓冬竟然偷偷爬窗去教研室里偷试卷,差一点被开除。高中三年,快乐的事说都说不完。后来,晓冬北上读大学,管蘅则留在宁城学音乐。分别的那一天,坚强的晓冬哭了。这样的晓冬,又怎么会是个男人婆呢?
“前年还是大前年,她往南跑得很勤,说是去看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你的。你的名字笔画很多,很特别。”
管蘅内疚地咬住嘴唇,眼中泛起一抹水光:“那一阵……我过得有点艰难,她不放心我。”
吉林看她那样子像是要哭了,急得直挠头,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遇到什么麻烦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开口,我最近工作不太忙。”
管蘅掩住眼中的泪意,平静了一下心情:“我想在这个附近租房子,先租两个月。”星煌的日程安排是七月末的周六开始五十进二十的直播,下周是二十进十,再下周是十进六,还有六进五、五进三,最后是三进一的总决赛。最好的结局是她可以进入总决赛,那么两个月也足够了。
吉林习惯性地把裤管往上提了提,露出汗毛发达的小腿。看管蘅挪开了视线,他慌得忙又扯下裤管。
“这么匆忙可不太好租,就是能租到价格也很可怕,何况你租期又短,就更难了。这儿可是北京城有名的学区。”
管蘅急了:“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你租金是自己出,还是公司给?”
管蘅淡淡地笑了笑:“我没有工作的。”
吉林一愣,不敢再往下问:“远点可以吗?”
“我是第一次来北京,远点我怕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
这是个大问题,让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外地人在路上倒车来来去去的,晕也会晕死。吉林租的地方离这儿不算太远,但他是和别人合租的,不能让她去凑合一阵。
“要不,你去晓冬那儿住吧?”
管蘅倏地张大嘴巴。
吉林“嘿嘿”地挠挠头,自己这个表达太惊悚了。
“晓冬前年在北京买了套二手房,她走后,她爸妈托我帮着卖掉,我看这房价一直在往上涨,想卖个好价钱,就还在观望。里面什么都是齐全的,我有时会去开个窗通通风。你要是不害怕,就住那儿吧,从这里过去只要倒两趟公交车就能到了。”
“我怎么会怕呢,那可是晓冬呀!”管蘅眼中笑出了泪花。
没等管蘅把晓冬公寓到星煌公司的路景看熟,星煌的通知就来了。是小熊亲自打的电话,他怎么都不肯在电话里说结果,一定要见面再讲。管蘅不笨,心瞬间沉入谷底,但她还是收拾一下出了门。
外面在下雨,公交车站台上的长椅被淋得湿漉漉的。大概是干得太久,雨点落下,地面泛起一层灰尘,雨水顺着树叶淌下来都成了泥汤,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公交车上依然是挤的,管蘅差不多整个人都贴在玻璃窗上。雨不算很大,下得也不久,可有一段路面竟然存水了。旁边一对老太在唠叨,说这儿等于是北京城的洼地,逢雨必淹。有人接话,政府准备在这儿建立交桥,已经开始测量了,以后就会好的。
管蘅仰着头,车已行到商业区,高楼云集,巨大的广告牌光彩眩目。她的目光落在一幅跑车广告上,车是艳粉色的,车身设计独特,腰线高出,挡风玻璃倾斜,车顶后部的造型犹如箭头指向后方,颇为时尚。
车模穿一件白色网球服,超短的裙裤下面是两条笔直、秀美的腿。她拉开跑车的门,半倚在车身上微笑,青丝如一团乌云堆在左肩,眼角微微上翘,美目烟视媚行。
车都开了过去,管蘅的视线却像黏在了那儿。
她认识一个女生,学芭蕾舞的,听说现在也在当车模。学跳舞的女生如果过了二十岁还没怎么出头,差不多就要另寻出路了。跳芭蕾的当车模有很大的优势,不管裙子多短,都能摆出自信的姿态。而她呢,学了十六年的音乐,虽说《全城恋歌》是和音乐有关的选秀节目,她却半点优势都没有。
小熊比她先到,点了一壶花茶。这茶他喝不惯,酸酸涩涩的,感觉像药,他是专门为管蘅点的。
这家茶社离星煌不远,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桌椅都是玫瑰花木,茶褐色,不雕不饰,简简单单。每张桌上都放着一个小鱼缸,半缸清水,几粒石子,四五株水生绿萝,白色的根须在水中飘来飘去,很是清新。客人不多,于是老板便随心所欲地选了一首自己喜爱的曲子。
管蘅推开门,带着歉意地朝小熊笑了笑。
她把雨伞甩了甩,放在门口一个红色的水桶中,鞋在脚垫上踩了踩,然后走了进来。
小熊看着她,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
打了招呼后,管蘅在他的对面坐下,接过茶杯,尝了一口。正要说话,眼睛突然一亮,声音都有些颤抖:“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演奏者是朱晓玫。”
这是一见钟情的声音,除了纯洁、灵性、优雅这些美好的形容词外,还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内心悸动。
管蘅朝吧台看去,老板点点头,回以一笑。
“喜欢巴赫?”小熊同情地凝视管蘅。
“可能是他一直在教堂工作,总觉得他的音乐里包含着一种佛理,像来自于天堂。他很宅,也很家常,他生了很多小孩,不亚于一个交响乐团。他作曲都是为了养家,听他的音乐感觉很亲切。他的妻子是他的抄谱员,抄了二十年,以致后来两人连音符字体、握笔姿势和削鹅毛笔的方式都完全雷同。他为她写过一首歌:如你以心相许,不妨秘而不宣;我俩灵犀相通,谁能猜出端详……对不起,我说太多了。”管蘅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聊起音乐,她总会忘形。
“我记得你说过你大学没毕业。”小熊从海选开始就跟进,看过几场管蘅的比赛,“为什么?”
笑容从管蘅的脸上消失,“发生了一些事,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她无意深谈,静静地看向小熊,“老师,我落选了,是吗?”
真是一点都不迂回的性子,小熊叹息,斟酌了一下语句,“我向你透个底,进入全国前二十强的,别看选手们在舞台上讲这讲那,一个个好像都很励志,其实那都是事先写好的台词。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强大的赞助商。你懂吗?”
“我看他们都唱得很好!”管蘅懂是懂,还是有点想不透彻。
“如果没个几斤几两,人家干吗赞助他们啊?但也不是唱得好就能登上最高舞台的。比如你。”
“一旦有赞助商关注到你,一切资源都会是最好的,你的每次出场、曲目编排、服装走台,都有专业人士在后面操作。但他们的经纪约和唱片约都得签给公司。”
管蘅懂了,她也许唱得还不错,但没有被赞助商青睐,所以只能被淘汰。
“这不是公不公平的事,这是娱乐圈的生存法则。”小熊无奈地摊开双手,苦笑,“我是学小提琴的,在酒店待过两年,给客人拉拉琴助助兴,现在帮人编编曲,高雅音乐什么的……唉,不说这些了,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可是我人微言轻。对不起。”
管蘅起身郑重地向小熊鞠了一躬,“很抱歉让老师困扰了,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舞台。”
“如果有机会,还是出国去进修,我看得出,你古典音乐的底子很不错。”
再坐下去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小熊走了,管蘅说自己再待一会儿。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还是很难受。她想,可能自己真的太天真,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雨还在下,橱窗都花了,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雨声一阵紧似一阵,还夹着轰隆隆的雷鸣。她心中抽痛。
进来一对嘻嘻哈哈的情侣,抖着满头的雨丝,瞬间就让寂静的茶室换了个氛围。老板忍痛割爱地换上钢琴曲《雨的印记》,很适合今天的天气。
两人在管蘅身后的那张桌子坐下,点了果汁和点心。
女孩刚坐下就忙着刷手机,体贴的男友把吸管塞到她嘴里,轻声细语地劝她:“先吃点,待会儿再玩。”
管蘅觉得后背都发烫了,情侣的世界是小小的,她再坐在这儿,就显得太挤了。
她拿起包准备起身,一抬眼,瞧见小熊刚刚用过的杯子下面压了一张名片。
她犹豫片刻,抽出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