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太长了么?那我的梦是不是也太长了?一觉醒来,我还能伴着我心爱的人,笑靥如花,漫步在柳絮飘飞的街心花园么?我将手肘支在膝上,掩住面孔,不想再回答。腹中结实的块垒,随着我弯曲下去的身子,压迫着附近其它的脏器,格外清晰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那个不属于清遥的鲜活小生命的存在。
东方清遥也不再说话,只是怜惜地将我长发拂了拂,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肩膀。身体恢复的清遥,手掌如三年前一样温暖,给抚在肩头,特别的舒适和安然。
而他的怀抱,亦曾如景谦的怀抱一般,叫我留连,甚至动了与他相守一世的愿望。我曾以为那是我触手可及的幸福,可这幸福,原来只是个美丽动人的泡沫,如何经得起人世无常的风吹雨打?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东方清遥的嗓子,依旧温柔得带着磁性一般,却有些沙哑:“书儿,看看吧,书苑到了!”
我下了车,当日的“书苑”匾额依然高挂着,只是原来崭新闪亮的质地,经了那几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黯然褪色了,这匾额,亦如我这遍历风雨的容书儿么?
当年,我被东方清遥从江夏王府接到东方家这座别苑来,初下马车,东方清遥就告诉我,书苑之书,不是读书之书,而是书儿之书。
书儿离开那么多年,书苑,却还是书苑,书,亦是书儿之书么?
雨已歇了,我踏入书苑大门,一颗心却如正被暴雨倾打一般。一草一木,俱如我当日住着时一般,连紫薇花也如当初我离去时一样开得正好,凭别的花被风雨击打得残红零落,它依然妩媚地在枝条的最高处轻盈跳动,点点水珠,反增了它几许如青烟般的淡愁,别样一番娇妍风韵。
当日走时,已经可以从莲蓬里剥出粒粒的莲子来,此时正暮春初夏,荷花亦未及冒出尖头来,只有田田的荷叶铺了一池子的翠色,微风吹过,如绿浪一翻滚过去。一些荷叶支撑不住叶上蓄着的雨水,晶莹灿烂如白银般从叶边滑落,倾在池中。清脆地“哗啦”声声,伴着枝叶摇动声,微微的风声,点缀着这寂寞的院子。
东方清遥带着我转过几处山石,几道回廊,那临水而建的小榭,便是当日我住过好多时日的屋子了。屋门紧紧闭着,淡碧如水的窗纱和当日一般干净明丽,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回归。我忽然有种回到大学母校般的激动和冲动,不待东方说话,已走上前,推开了门。
转过简单大方却清雅有致的厅堂,便是我的卧室了。三彩的陶俑舞女,阎姓画家的山水画,褚遂良的字,温和的龙舌香,一切依旧。连那蝶恋花的低垂帐幔,也和原来一样花枝轻盈,蝶儿欲飞。
妆台上依然整齐排着我当日用过的脂粉首饰,似可见得到当日那美丽自信的少女,正对镜拈花,嫣然而笑。
心已老,梦未醒,今夕何夕,情恨如癫,情痴如醉!
我已忍不住心中的哀伤和感动,扑倒在床上,抱着柔软的锦衾,无声而泣。熟悉的熏香,和淡淡的棉花味,松松在透过锦被包围着我。
东方清遥轻轻拍我的背,只是喉中已然哽咽:“傻子,傻子,其实你都记得的,是不是?你都记得我们当日一起时的快乐,一起时的幸福,一起时的动心,你都记得的,是不是?”
我记得,可一切已经过去,清遥,你不明白么?你真不明白么?我一直暗笑杨妃娘娘是棵不争气的凌霄花,我又何尝不是?我把清遥当成我的景谦那样爱着,感受着寂寞异世的熟悉温暖,却一直自私地利用着他,利用他一步步向我自己的目标进发,直到,直到我的美梦被汉王恶毒的践踏和蹂躏撕裂,我又放弃了他,同时放弃对于这个世界的期望。
我也看不起过容画儿,觉得她人品不堪,可她盼我救清遥时零落风中的孤寂,守护清遥时的清淡雨中身影,分明倾诉着她对于东方清遥无私深挚的感情。
清遥,如果说我曾爱你,那也只是一时的心动和感动,更多的,是我近乎卑鄙的依赖和利用!
东方清遥的手掌却从我的肩背慢慢游移下来,突然轻轻穿过锦被,转到我的小腹,覆住那已经颇为明显的隆起,我一窒,给烫着一般屏住了呼吸。
东方清遥却只温柔地抚摸着,就如狱中纥干承基那样轻柔关爱的抚摸。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问道:“书儿,是因为他么?你再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他么?”
他早知道了?我想起白玛前日下午的失踪,苦涩摇头。白玛,到底还是希望我能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却不知我的幸福,注定了不能萦系在东方清遥身上。
而东方清遥只是轻轻在我耳边呢喃着,温热的气息,萦在耳边:“别怕,只要你愿意,他会是我最珍爱的孩子。”
我摇摇头,坐起身来挣开他温柔的手,擦干眼泪,努力平静淡然道:“不是。不是为他。”
东方清遥微怔,道:“不管为他,或为任何别的事,只要你告诉我,告诉我我该怎样做,你才肯再和我在一起?”
我阖上眼睛,苦笑。
总要说清楚的,是不是?不管是为他,还是为我!
我凝定心神,展颜向他微微的凄笑,道:“如果我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呢?”
东方清遥温润如玉的面容立时蒙了层灰尘般黯淡,双手紧握那精绣了吉祥如意万字花纹的锦被,指骨泛出苍凉的青白,微微颤抖着。他长吸一口气,强笑道:“那么,书儿,请给我一个理由好么?你是怪我娶了你姐姐和剪碧么?”
我摇头,立起身来,看那灰蒙蒙的天,阴暗的乌云在冷冷飘浮,慢慢道:“不关你事,清遥,怪我,怪我根本不是那个自幼与你订亲的容书儿!”
东方清遥狭长却好看的眼睛几乎眯了起来,惊讶道:“书儿,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苦笑道:“清遥,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有疯。你真的相信,痴傻的容书儿,落水之后不但没死,还能变成个知书识礼的灵秀女孩么?”
东方清遥迟疑道:“你说过,你原来魂魄不全,落水后意外聚齐了所有魂魄,所以才变得神智清明。”
我慢慢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奁,铜镜明晃晃闪动,映住我苍白美丽的容颜,轻轻道:“你们都太信我,或许是信了我这美丽的皮囊。我真的不是容书儿,我的真名,是云溪月。”
第二结局:第五十一章心中意
东方清遥瞪着我,面容迷惘而苍白,唯一的动作,只剩下了摇头。
既然开了口,我下面说得就很利索了:“我叫云溪月,本来活在一个和大唐完全不同的世界,因为一次意外,也许亦是命中注定,很年轻就死去了。等我醒来时,我已经是容家痴傻的三小姐了!”
我苦笑看着东方清遥,道:“如果你觉得不好理解,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借尸还魂。你眼前的女子,躯体是容书儿的,灵魂,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云溪月。”
“云溪月,我是云溪月!”我默默念叨着自己许多年不曾被人提及的名字,苍凉地笑着:“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我有很爱我的母亲和祖母,还有一个很爱我的男子。那个男子,叫景谦!”
“景谦!”东方清遥开始还能勉强听着,此时却失声大叫,骇然盯着我,面色渐渐变成死灰,双手无力垂下。
我苦笑道:“你听过这个名字,是不是?似乎有好几次,我曾这样叫过你。我叫你景谦,你一定是记得的,你一定还疑惑过,是不是?可你好大度,你从不问我,凭我含含糊糊就遮掩过去。”
东方清遥慢慢坐倒在床边,喃喃道:“我大度?我只是不想去问,不想去了解!从你落水后第一次看到我时那惊讶得不属傻子的眼神,我就忐忑了,我总觉得你可能不属于我。有些真相,我不愿去追寻,我只想守住你,守住我的未婚妻,守住我的幸福。原来,那些幸福,只是,只是水中美丽的倒影?”
我垂首,蕴着泪向他凝望,轻轻道:“终是我对不住你,清遥。当初,我是把你,当景谦那样喜欢着。”
东方清遥干涩的嘴唇颤动着,似想扯出一个笑意来,终究未能成功,只是勉强抑住自己的痛苦绝望,呻吟般道:“那么,你为何不去找你的景谦?”
我苦笑道:“因为他不在大唐。”
东方清遥更是迷惑,道:“他在吐蕃?所以你用尽心机,要和文成公主到吐蕃去?即使,即使你遭受凌辱后,你还是要躲到文成公主的荫护下,和她一起入蕃?”
我悠悠叹了口气,道:“我说的大唐,不是指大唐这个地方,而是指大唐这个时代。我来自许多许多年后,那个时代,距离大唐好遥远,遥远得就像是一场梦。我一直梦想着能回去,而吐蕃,据说有异人能帮助我回到我的时代去,所以我一心去了吐蕃。可惜……”
“可惜你还是没能回去。而且你听到了我出事的消息,又匆匆赶了回来。”东方清遥眸子渐渐清明,冷静地打量着我,道:“白玛什么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为救我回来的。”
我不去看他的眼睛,苦笑道:“我说的故事这么荒唐,你居然相信么?”
东方清遥低叹道:“事实就在我眼前,我不信行么?”他走到我身畔,将我温柔拥住。久违的熟悉气息包围住我,却有些陌生。我有些木然,好久才悟出,原来,是这个怀抱已经陌生,陌生得无法让我的心再次幸福跳动。
而东方清遥,依旧在我耳边说道:“既然已经回不去,那么,你一直把我当成那个,那个景谦好了。我亦会如景谦一般对你好!”
我心头阵阵剧痛,东方清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度,不要这么纵容我?
我轻轻挣脱开他的怀抱,忍住心头的愧疚和罪恶感,道:“清遥,容画儿比我更适合你,她才是真心待你的。我,我喜欢的实在不是你啊。”
东方清遥浓黑的眉皱得扭曲起来,苦笑道:“书儿,你若真的对我毫无感情,为何因我赶回大唐来,又为何因我付出那么多?你,你甚至为我又受了纥干承基的欺负!你知道白玛告诉我这些时,我的心里有多痛吗?我宁愿自己死在那个漆黑的监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没有!纥干承基没有欺负我!”我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说道。
我说完,自己已经愣住,而东方清遥亦是愣住。
许久,我将背部靠住了雪白的墙,低低道:“他救了我好几次,我却害了他,是我对不住他!”
东方清遥迟疑地试探道:“书儿,你,你喜欢他?”
我喜欢他么?
孤单而骄傲的背影,倔强而纯净的眼睛,有时暴躁有时温柔的脾性,偶尔如小孩般的任性妄为,都叫我好生心疼。
我不由自主道:“喜欢么?大概是吧。我这几日一直想着,如果他能出来,我就嫁给他,和他到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一辈子安安份份过日子,也该是不错的。”
东方清遥眸清如水,专注看着我,似在品度我话语的真实度。
我静静对他对视,眸光想必亦是清澈如水。这三年来,我已经很少让人看到我这种清澈见底的目光。身在异世,备受折磨,已带来太深的疲倦,太多的戒心,早让我的眸子如古井般深冷无波。
很久,很久,东方清遥轻轻吁一口气,道:“罢了,只要你好,我又还求些什么呢?我帮你救人,一定帮你救出他来!”
我抬头看他,他长长的袖子甩动着,雍容而平淡地微笑着,似乎一下子便已放开胸怀,不再为儿女情事困扰。
我暗暗松了口气,恬淡笑道:“你不用救他了。我已经想到了办法,现在只要纥干承基自己想活下去,他就能出来;如果他不想活,一意求死……”我有些恍惚,自语道:“那么,他大概也不值得我为他伤心吧?”
东方清遥一时沉默,然后叹道:“你的聪慧,我原也知道。可惜你帮我一场,我竟不能帮到你什么!”
我抑住心头复杂的情愫,嫣然一笑道:“你可以帮我,至少现在,你可以把我送回到梅园去。”我必须尽快回到梅园去。太子已对纥干承基动手,未必不会对我动手。这两日容锦城暗招了一批高手护在梅园之中,加上我身边的四名吐蕃侍卫,相对而言梅园还是比较安全的。而书苑经了东方清遥这次大劫,得力的人手严重不足,如果太子此时动手,我可就险了。
东方清遥点头道:“好,我送你回去,顺便将画儿接回来。——我这一向,对她也不够好,很少顾及她的感受。”
容画儿此刻必然是很伤心的了。她的丈夫把她撇在娘家不理,却带了她的妹妹双双离开,如果易地而处,我一定气得要发疯了。
我一边向屋外走去,一边道:“是啊,画儿和剪碧,对你才是一心一意的。”
东方清遥张了张唇,欲说什么,终究只是淡然笑了笑,随在我后面送我。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依旧闷闷地阴着,撒着细朦朦的雨丝,苍瞑幽凉,园中的花木亦是迷蒙不清,点缀院中的山石亦是朦胧,似有人影在其间晃动。定睛看去又看不到甚么,瞧来是我自己乏了,连眼睛都花了。
转过回廊,便是一排整齐的石径,清遥为我撑起伞,看着我脚下,道:“小心了,别踩在旁边的稀泥上弄脏鞋子。”
我应一声,已走到方才在回廊中看到的山石边。几乎毫无预兆地,一道白光斜次里窜过来,直刺我胸门。
我惊叫一声,犹未解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一阵布帛撕裂之声,紧接着“格”的一声钝响,一抬眼,东方清遥持着伞已和一黑衣蒙面人斗了起来,伞面的油布已经被斩得碎片零落,骨架亦断了许多根。
以这木质的伞架与黑衣人的锋利宝剑相斗,东方清遥自然占不了好处,眼看那伞四周的骨架尽给斩了,连主干都给越斩越短,东方清遥的处境极是危险。
我喉咙发干,声带颤抖着,却好久才发出惊惧无力的呼救:“快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那黑衣人咕哝道:“这臭女人!以为你活得过今天么?”
但见他手一扬,一柄亮闪闪的飞刀已经向我飞来。
东方清遥奋力扬起伞柄,打落那飞刀,喝道:“书儿,快跑!”
第二结局:第五十二章遇刺
我恍然大悟,战栗着向前迈步,只听耳边风起,一柄飞刀擦着我额边飞过,迅捷带起我一缕青丝,轻轻截断,继续飞向前方。而那缕青丝却往下飘落,如烟如梦般缠绕萦转,徐徐飘到肮脏的泥泞之中。
我喘着气,按着胸口,惊得魂飞魄散,双腿瑟瑟颤抖着,几乎挪不开脚去。回头看时,那黑衣人又扬起了手,又有数柄飞刀,直奔我而来。东方清遥和身扑上挥舞着伞柄,也不知有没有将飞刀打落,但终究不曾有飞刀飞到我身畔来。
我知道我在这里更是碍手碍脚,不敢多呆,一面竭力放开惊吓到失音的嗓子呼救,一面勉强向前奔去,不防脚下一软,踩在一处泥泞之中,竟摔了下来。
而东方清遥犹自叫道:“书儿,爬起来,快跑!”
黑衣人怒喝道:“你小子,还不死么?”
我心神一震,猛地注意到,东方清遥胸前下腹,俱被血染透,鲜红的色彩,映着他整洁素白的衣衫,格外怵目惊心。
清遥受伤了!而且伤在那些部位,伤势一定很重!
永远如温泉般流淌在我心中的清遥啊,纵然我最爱的不是你,可却是你给了我这异世界最无私最温暖的怀抱和爱情!
怎能忘记,那并头看着烛影摇红的一对少年男女!怎能忘记,那春光里携我手深情看我的贵家公子!怎能忘记,那曾经软弱怕事的公子,为我纵身苦海,浴血而战!
“清遥!”我大叫一声,爬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激起了我内心潜着的那狠厉决绝,死便死吧,我便放手搏上一搏又如何?生有何恋?死又有何惧?一路有清遥相携,想来也不寂寞!
我随手从路边拣过一个小石块,不顾清遥的大声喝阻,飞奔回他的身畔,扶着摇摇欲坠的清遥躯体,将那石块狠狠砸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闪身避过我的石块,剑气如冰雪翻滚,直袭向我面前。东方清遥断喝一声,早已秃掉的伞柄狠狠挡向黑衣人的凌厉剑锋。
那所向披靡的宝剑,一剑从中斩断了伤痕累累的伞柄,迅速划向东方清遥。
血光溅开,温热的鲜血从东方清遥前胸喷涌而出!
我惨叫一声,抱住东方清遥,和他倒下的身体一起跪倒在地,跪倒在冷冷的泥泞上,灰黑的泥水顷刻浸透了东方清遥素白的衣衫,和他温热的流作一处。
东方清遥犹自推开我,恨恨道:“书儿,叫你快跑,为什么不跑?”
我用手疯狂去掩他向外喷涌鲜血的伤口,叫道:“清遥,清遥,我不想看到你死,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东方清遥满是鲜血的手抚上我的面颊,怜惜道:“我终究,还是保护不了你,书儿!”
他抬起头,看向我的头顶,眸中闪过祈求之色,叹道:“求你放过她吧,她只是个苦命的姑娘!”
我抬起头,黑衣人冷厉的宝剑,雪白如镜,正高高悬于我的头顶。这个人的眼中,亦正充斥着嗜血的兴奋,饶有趣味看着我们的垂死挣扎。
我的恐惧突然在瞬间消失,发出撕心裂肺的疯狂大笑,我高声笑道:“刺吧,刺吧!我也累了!我想歇一歇了!东方清遥,这一生,算是我欠你,我跟你到地底下去还情吧!”
东方清遥满眼俱是晶莹,叫道:“书儿,你不欠我,你不欠我,你要活着,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黑衣人笑道:“好一对痴男怨女!我且送你们一程!”
他的剑扬起,冰凉明亮的死亡光泽照耀了夜空。
我伏在东方清遥身上,只看住清遥越来越苍白的面容,狠狠按压着他的伤口,咧着嘴,不知是笑,还是哭,但神志却在这一刻分外清明。
在这大唐多活的三年,纵是悲伤多于快乐,到底已是多赚来的生命,算是老天眷顾了,何必求得太多?何况连纥干承基都不想求生,我继续活着,又为了谁?
我前方的路,就如这越来越近的黑夜,走也走不完的黑夜!
清遥,清遥,生无可恋,我们就结伴走吧,至少我们都不孤单!
我轻轻吻着清遥的面颊,唤道:“清遥,清遥……”
清遥素来柔情如水的眸子,已经黯淡无光,他嘴唇轻轻蠕动着最后的话语:“书儿,活下去,书儿……”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似要将他剩余的力量全然转到我的身上来,却突然一下子松开,软软垂了下去。
他的眸子却依旧半睁着,幽幽潜隐着我泪容,不知是担心,还是爱怜,不肯阖起来。
我抱住他的头,用力搁到我的膝上,抚着他渐渐冰凉的面颊,笑道:“你要我活下去么?可我为什么要活下去?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们在一起么?我们一起死去,不就再不会分开了么?”
我抬起头,看向那迟迟不落下的宝剑,大笑道:“怎么还不刺下来,为什么不刺下来?我不会难过的!我早知道太子的下场了!他这个月就会被废掉,两年后就会去陪他的称心公子!汉王活不过这个月,你们统统活不过这个月!”
我疯狂地癫笑着,挥舞着双手,冲着渐渐冷去的清遥笑道:“清遥,等等我!等等我!我不想报仇啦!我也不想救人啦!老天自己是有眼睛的,何必我多管闲事?哈哈,他们都注定了要死,很快就会死!哈哈,哈哈!命中注定!”
那黑衣人目中反闪过惊惧,又举起剑道:“疯女人!”一剑刺了下来,却为另一声低低竹哨声引住,慌忙将剑花一挽,剑尖已转了方向,“丁”的一声,打落了一支银针。
幻影针弩!
我一扭头,苏勖已从外奔过来,后面跟着顿珠、贡布等人和来自梅园的一批高手。那群高手的最后,是一个娇弱的美貌女子,倚着院门茫然瞪着我们,我,和我怀里死去的清遥,双手无力抠着门,却终究支持不住,慢慢软倒下来,泪花如飞雨倾下,正是我的二姐容画儿。
我枉自明晓古史,又懂八卦阴阳之术,竟远不如她。
她居然早先就能在梦中预见今日这一幕,这到底是她用情太深,还是老天的提前警示?
黑衣人待要再杀我时,苏勖等已经冲上前去,叫道:“赵师政,还不束手就擒么?”
苏勖认出了这个人,原来就是太子府中与纥干承基齐名的剑客赵师政。
赵师政便是想走时,已是不及,不仅苏勖带来的人,连原先被赵师政淫威震慑住不敢露面的两三名书苑侍卫也冲了出来,一齐向赵师政挥舞兵器。
而这时雨又大了起来,瓢泼而下,如瀑般倾倒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森然恐怖的夜空,深不可测,又似近在咫尺,随时要向我们临头压来。
我却不觉得害怕,只是大笑着,紧紧抱住死去的清遥大笑。
哗啦啦的雨声虽大,亦掩不住我疯狂的大笑和尖锐的吟唱: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白玛奔过来拉我,我只拖着清遥的躯体,爬在泥泞之中,冲着疯狂砸向我的雨点,阴暗倒扣黑锅的老天,疯狂地笑,歇斯底里地狂笑,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与满头满脸的雨水混作一道,肆意冲刷着满地的血迹,最爱我的清遥的血迹。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我继续吟唱,疯狂地大笑着吟唱,天地之间,似从宇宙洪荒起,只就有我一个人,疯狂不羁地在旷野里奔跑,奔跑。觉不出痛,觉不出冷,觉不出伤,胸口似有把烈火在焚烧着,焚烧,直要将我烧化,烤熔,化作粉,化作灰,飘荡到不可知的宇宙之中。
“小姐!小姐!镇定下来,镇定啊!”白玛放声哭叫着,紧紧抱住我,用力拍我的肩双手俱在颤抖。
我看她一眼,嗓子口一甜,突然一大口鲜红的物事,直喷出来,喷在清遥的被鲜血染透的衣衫之上,溶作一片;而大腿之上,依稀有温烫的液体慢慢溢出,很快被雨水浸没,化作没有生命气息的冰凉。
我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似有些不甘心般,最后看了一眼无底的夜空,神思慢慢恍惚。天空里的黑暗,如扭曲的怪兽一般,从四周向我挤压下来,挤得我发出惨痛的一声大叫,便全然沉入了那茫无边际的黑暗。
第二结局:第五十三章暗夜行
黑暗里,再无人指引我的道路。更多精我在这空空落落的黑暗里,摸索着往前行走着,脚下高高低低,不时将我绊上一跤,我伏在地上,感觉到那地面的坎坷冰凉,却瞧不见这坎坷的地面延伸到何方。
黑暗!
黑暗!
无底的黑暗!
我倔强地一次次爬起,战战兢兢继续往前面摸索。
也许前面就是一堵墙,也许前面就有一束光,也许前面就有一个人……
前面的人,会是在黄泉路上等我的清遥吗?
我心头撕裂般疼痛着,但提起手来,却摸不到自己的脸,更触不着脸上的泪水。
“清遥!清遥!”我大叫,声音哽咽着回荡在黑暗的空间里:“你在哪里?”
除了悠远的回声,这可怕的黑暗寂静如死。
这里就是阴间么?可阴间至少该有鬼魂游荡,为何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哭着,继续向前行走,行走,行向那不知在何处的黑暗的边际。
“书儿!书儿!”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远远叫着我,声音好熟悉,却怎么也听不出是谁来。我迟疑了一下,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着每一处可能发出声音角落,终于发现远远的,似有隐隐的淡淡光芒,正从某处透出。
我抬起脚来,另一个方向,却有灯光一闪。
那微微明灭的灯,离我却近得多了。我窒了一下,突然大叫道:“等等我!等等我!”
我不顾脚下高低不平的路面,连跌带爬,往那灯光处撞去。
灯光停住了,顿在那里,似在等着我一般。
接近那灯光时,有温柔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熟悉的声音,梦一般在耳边回响:“书儿,我不是说,你要活下去么?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抬起头,一眼瞥见清遥熟悉的面庞掩在灯光之中,温柔向我凝望。前方提着灯的,却是个看不真面目的黑影,正不耐烦地叹气道:“快走了,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清遥笑了笑道:“书儿,听见了么?前面的路,还远着呢!纥干承基在等着你,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心中阵阵绞痛,流泪道:“他么?自己在求死不求活,谁又救得了他?不如我先到地府里等着他,再和他伴作一处,做对鬼夫妻还他恩情好了!”
那提着灯笼的混沌黑影冷笑道:“入了地府,自然各按各的缘份造化进入六道轮回,都想着到地府里一家团聚,地府岂不是早已人满为患了?”
东方清遥柔声道:“好书儿,你快回去,纥干承基年纪轻轻,阳寿未尽,不会死的。你既然真的喜欢他,就该和他好好过上一世,也就不枉我护你一场了!”
我伏到他的怀中,呜咽道:“你不也是年纪轻轻么?为什么就要死?你也回去吧,跟我一起回去!”
东方清遥拍了拍我的肩,轻轻道:“我是回不去啦!书儿这么能干,就代我回去吧,帮我照顾好我的妻儿,也好叫我放心呀!”
我只是摇头,牵着他的手,不肯走一步。
那团黑影不耐烦了,道:“别拉拉扯扯啦!白白耽误了我们赶路!”他的宽大黑袖一挥,我已如灰尘般被刮到半空,顺了那风,飘飘摇摇飞向远方。
最后的黑暗里,我听到清遥在温柔道别:“书儿,一定保重!”
我自己则继续呼唤着:“清遥,清遥……”而那点明灭的灯光愈来愈远,另一团刺目的白光刺痛我的眼膜……
“清遥,清遥……”我继续唤着,却听到了自己低不可闻的呻吟。
“小姐!小姐!你醒了么?你真的醒了么?”白玛欣喜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有水滴晶莹落到我的手背。
我竭力睁开眼,看到了白玛和桃夭模糊的脸,桃夭紧瞪着我,面颊几乎触到我的鼻子。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哦,我没死么?”
白玛流泪握着我的手,道:“你不会死,不会死。大夫说,你退了烧,就能活下来!早上我见你烧得不厉害了,就知道你一定能活下来,一定能活下来!”
桃夭跳了起来,道:“我叫人去告诉老爷他们!老爷已经为小姐已经几天不曾阖眼了!”
我点点头,道:“父亲,有去看望二姐么?”
白玛垂头道:“嗯,老爷白天去看二小姐,晚上就会一直守着小姐你。昨晚我打瞌睡时,我听到他伏在你的床边,呜呜咽咽,哭得好伤心,可奇怪不知为什么总提我们公主的闺名?”
我心下却明白,文成公主李络络原与我的母亲梅络络同名,容锦城口中念的,必然是梅络络了。如果我死了,他必定觉得对不住我母亲,亦会怜惜我和母亲一般的薄命了。
我是薄命之人么?
我苦笑道:“我是不是昏睡了很久?”
白玛道:“可不是么,今天已经第七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