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气不打一处来:“你,过去十年,没有自己做过饭,外面的饭你吃什么拉什么,在公寓以外其他地方一分钟都睡不着,在任何地方都要迷路,冬天偶尔断电你在客厅里烧纸取暖,你好意思说你活得久?”

  我未免讪讪:“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华陀这时候补充证据:“一年生十几二十次病,有一次知道要去医院都算你那天头脑清醒。”

  嘀咕:“不是我,你投胎都投了不少次啦。”

  如果再让他们轮番说下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所住的公寓之存在,如果后者不存在,我一早就不存在,这个提法表明,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非人,我是一条猪肉绦虫……

  作为一条猪肉绦虫,我十分泄气,只好用出最后一招,开始耍赖:“那你们说我怎么着吧。”

  六芒星,在空中消失的速度比它闪烁时还来得快,留下曾经灿烂的回忆,以及我酸不溜秋的怅然若失,事实上我不是若失,我是真失,失去了厨师,私家夜总会老板,清洁工,医生,桥牌友,音乐同好,以及我长久以来习惯的一切。

  还留下的,是我无端端飘在空中的公寓,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下去,以及那本杀千刀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精确的说,留下来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并非原来那本,小二说,我很快就要独自踏上四处观光的旅程,为了方便起见,就把原来那本简易版的指南给我换成专业版了,我问他专业版的内容是不是要更科学而翔实一点,他说:“科学?”

  好吧,算我失言,那么简易和专业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二说,第一,专业版发起脾气来,攻击的指数会高一点。

  也就是说,如果一开始他就给我一本专业版,我说不定已经被泡进福尔马林,充当下一年医学院新生的解剖对象,他们会在开始动手前感谢我捐献遗体,然后把我的脑子搞成一碗豆腐花。

  第二,专业版有自动空间转换和智能操作系统。如果我确定了想去什么地方,就在它的界面上输入地址,就好像它其实兼职当一个的士司机,万一遇到危险,它还会远程发送异空间警报。

  我当即满怀感动地问:“然后你就会来救我?”

  小二沉默了一下,诚实的说:“不会,不过我可以过来帮你料理后事。”

  如此这般交代之后,我就光杆一个了,天空仍然蓝色,在四面八方包裹,这颜色真是孤独地令人想哭。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所有六芒星消逝,彻底得像从未出现过,或许那些公寓里的邻居,也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我的幻梦。

  这个想法如果深入下去,我很快就会选择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以生命证实是神经病还是否,麻烦的是,如果我其实是自闭患者,无论从什么地方跃下,都只是脑部的一次脉冲冲击呢?

  幸好,我马上就停顿了,因为我决定试验一下。

  翻开手里的那本所谓专业版指南,装帧,大小,设计都没差别,到底专业在哪里,估计谁也看不出来,我惴惴不安地运了半天气,终于痛下决心,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理发店。

  之所以写下理发店,是因为我已经打算了很久要去理发。我住的地方基本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理发店,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邻居有要去理发或者理过发的迹象。这样一来,我就缺少一个追随的榜样,导致过去三年,我打理发型的主要手段,是对着镜子自己拿剪刀剪,标准是上下左右一般齐,这样一来什么都还好,唯一的麻烦出在剪刀上,那是小二帮我做饭时拿来剖鳝鱼的,剪了发出去,经常有很多只流浪狗追在我屁股后面,对我的脑袋虎视眈眈。

  写下理发店三个字之后,我就准备去洗澡,放DVD,静静等待什么大事件发生——从这个举动其实你可以看出,我对小二说的话半信半疑。

  但是我刚走出两步远,屁股上就着火了。

  屁股着火,应该是任何字典里都不会收录的一个词条。但是我一转头,就分明看见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跟条眼镜蛇一样竖起来,在我面前打开,卡片上清晰地显示:

  屁股着火——人界,除了会造成皮肤伤害和脱水以外并无特别之处,很多人以屁股着火的方式来体验终极快感,事实上这个部位的神经不够发达,在敏感度上肯定不如脸(脸部着火请参考相关词条),但后者的隐蔽性不足,因此流行度受到很大阻碍。

  非人界,屁股着火多发于空间转换。

  看完最后一个字,我就biu的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寓中心化为一团烟雾,消失了。

  在看着自己消失的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处身于一家理发店的大堂。

  那感觉就好像在同步摄像机里看到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一样。

  我有常识,这表明我刚才所在的空间和现在这个空间是平行的,而时间是一致的。

  也表明,专业版名不虚传,果然是老司机啊。

  我满意地点点头,发现那位被表扬了的老司机就躺在我的脚下,赶紧把它捡起来吹一吹。

  这家理发店。有序排列的理发台,一侧设备齐全的洗头池,陈列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瓶子,虽然标签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多半是洗发护发的东西。

  墙壁上很干净,没有按惯例贴什么发型展示海报,还有,今天生意不行吧,一个客人都没有。

  马上就听到有人招呼我:“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我转头去看,咿,好眉清目秀的一个发型师,长得——跟一根毛似的……

  这根毛,有一双善良的眼睛,又圆又亮,长在毛根上,开了一道小口子,意思是嘴巴,同时努力地用细细的末梢支撑自己,还套了件白色短上衣,看样子是不会有手了,上上下下一般直,站着也不安分,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天真无邪地看着我。

  我忍住笑把他看了一番,诸位,这才叫身残志坚……既来之,则安之,径直过去,往洗手台上一坐:“给我剪个头发吧。”

  他很爽快地一摆尾巴,或者腿——管它是什么,过来后一不开水龙二不垫毛巾,兀自在我脑袋上猛看。一看就是半小时……

  要说发型师喜欢看人脑袋,那是天经地义,不过痴迷到这个程度,你是不是睡着了啊,我有点犯嘀咕:“劳驾,你选西瓜呢?记得不要随便插个洞试甜啊,我有点晕血。”

  他不理我,围着我脑袋绕来绕去,要说长成一根毛就这点好,身子轻,灵活,那尾巴在我鼻子上呼地掠一下,又在我耳朵边唰地扫一扫,这要是去参加体操比赛,不要说在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就是带上家伙在那里煮碗面又能有多难,不过煮碗面能不能作为自选动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尾巴——理论上叫毛发末端——再次贴近我鼻子,我实在忍不住了,一阵痒发作,立时三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出来,啊,舒服了……

  我舒服了,毛毛兄就不舒服了,他很纳闷地把眼睛到处转了两下,问我:“你到底想剪掉什么啊。”

  老兄,你这里开的是理发店,难道我是进来洗脚的?要是你有这个服务,我也不介意来个套餐。

  结果他的头摇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样:“这里是理发店没错,可是你没东西给我剪啊。”

  我听完这句话就去看镜子,一边还寻思长在一根毛上的眼睛就是不大好,没东西给你剪?那我脑袋上是什么,黑油油,蓬蓬乱,多茂密的丛林,养老虎是差了点,走地鸡放两只绝对不是问题,但我一看之下,自己的眼睛倒是差点突出来。

  镜子里我是个光头。

  澄净雪亮,头皮发青,明晃晃好大一个。

  啊,难道空间转换还有脱发的副作用?是了,一定是宇宙的射线为害,跟化疗似的。愤愤着我伸手去摸,琢磨去哪里买个帽子戴,一摸我又呆了。

  头发明明都好好长在那里的啊。

  毛毛兄对我的一惊一乍半点兴趣没有,一跳一跳到旁边去了,迎风招展,不知道多享受。

  我愣了半天,读书人的好习惯拯救了我,我不是还有一本指南吗。

  把书翻翻开,卡片上已经有字:

  理发店:非人界心理调节中心分支机构,共十七家,争取在三个青陆年内开到七十家,基本解决非人界因心理失衡而导致的暴力问题。去年利润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七,财务状况良好,值得投资者进一步关注,解决了复制问题之后,可以考虑在金蚨证券交易所上市……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理发店啊朋友,作为一家理发店,难道是不需要顾及到专业度的吗,我知道发型乃是女人的标志,我也知道人生烦恼如发长,我还知道剪头发是一种技术,做头发是一种艺术——我读过的时尚杂志不可谓不多,但是“因为心理问题失衡而导致的暴力问题?”何必呢,何苦呢……

  我兀自笑,理发师毛毛兄忽然一跳一跳过来了,一阵冷冷的东西洒过我的头,好像吸收度还很不错,立马就浸润到了深层,紧接着他就发现了新大陆,捏捏我头上,说:“啊,催发素有作用,你有一点无知长出来了。”

  无知?

  可能无知的表情坚持得久了一点,他又捏一捏,很惊喜:“嘿,还长了点迷惘出来。”

  头从后面绕过来看着我:“剪掉不?”

  我想了想——剪吧。

  端坐在镜子前,我发现毛毛兄一点都没有胡说,刚才还寸草不生的头皮上,冒出了一些问号状的东西,一个一个的,好像用胶水粘上去的儿童教学模型一样,那些问号和问号之间也有不小的差异,首先有大有小,然后颜色深浅不一,黑色的比较粗,浅色的就娇小一点,所有问号都在摇摇摆摆,好像喝醉了酒一样。

  毛毛兄在我身后,搬来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细毛毛那头一卷一甩,带着一道雪亮的锋芒划过空中,耶,一把好剪刀啊,都没看到从哪里拿出来的。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修我头上的问号,喀嚓,把底下那个点点剪掉了,喀嚓,又把上面那个大弯弯剪了一半,喀嚓,又一半,最后剩下一根笔直笔直的,我说这是什么。

  毛毛兄说:“这是正直。”

  嗯,象形文字不死,是有其历史原因的。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同时觉得心里在相信这件事。随着一个一个问号被修理成直截了当的一竖,我深深地觉得自己眼里再也揉不下一粒沙子,我也深深相信,这家理发店可以把一个暴力青年变成甘地本人,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今天要是问不到答案,就会活活把我憋死。

  这个念头的产生,显然对毛毛理发师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的剪刀在我头上一舞一舞,眼看要结束了,忽然大叫一声:“哈哈,你长出了一把求知,我要这个。”

  一把?求知?这玩意也有野生的?

  赶紧盯着镜子去看,我脑袋上的东西,怎么越剪越多,在一根跟竖立的笔画之间新冒出头的东西,顶端好似一把钩子,旁边还长着小小的箭头。毛毛兄眉开眼笑:“催发素没白用,求知是最难找的了。”

  听起来阁下是在我头上种粮食吧,准备明年大旱做干粮呢。还没说出来,被他及时提醒:“保持心里平和啊,讽刺和愤怒我们都很多,就不用你的了。”

  拿了我的求知走,总算还有点回报,毛毛兄答应告诉我这家理发店的运作原理,为了免得过程中我大惊小怪,头上又会长出些不该长的东西,他用尾巴卷了一瓶洗发水过来,给我干洗了一把,顺便告诉我,催发素已经被去除了,副作用是,接下来好几天,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一点情绪没有,全被洗干净了。

  要了解这家理发店的日常工作,首先要等到下一个顾客上门。我于是巴巴地望着那扇紧紧关上的门,同时注意到偌大的房子里一个窗户都没有,四周严丝密缝,不像是心理调节机构,倒像是心理调节失败后机构。

  毛毛兄跟块望夫石一样矗在门口,不时把尾巴尖尖贴到门上,听听有没有动静,不时还四下拂尘,一毛二用,端的功能齐全,我蹭到门口和他一起听,半天屁都没听到有人放一个,问:“最近生意不好?”

  他把头扭扭:“新店开张,是这样的啦。”

  我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店堂,心想这样就利润率百分之三十七,要是有两个人上门,不是瞬间要飚升到百分之三百七。但是你剪剪人家的心事,怎么就把利润剪回来了。

  毛毛兄懒得理我,忽然眼睛一亮,那意思是有客人来了,果然门上传来轻微而清脆的扣门声,我踊跃上前想客串一把咨客,被毛毛兄一个绊子使中,当即摔个狗吃屎,在惨烈的职业竞争中拜下阵来,只见他趴在门上,好像一个变态狂在偷窥,把自己的毛尖尖通过门上一个小小的缝隙送出去,过一会慢慢抽回来,在空中响亮地挥一记,一阵烟雾蒸腾,在空中袅袅升起,瞬息间起了变化,起初影像模糊,等缓缓落下地来,就已经是一个黑铁塔般实实在在的巨人,足有十七英尺高,望之令人帽落,一只眼睛亮晶晶地长在脑袋中间,一点眼白都没有,瞳仁黑得像盲人的夜。他身上的肌肉,一丝一缕纠结起来,仿佛两千年的榕树根,从脖子一直缠绕下去,全身覆盖了一层钢铁质地似的东西。不要说刀枪不入,就是用火箭筒来轰,我怀疑也烧不了他一根汗毛——如果他有汗毛的话。

  他一落下来,就很自然地蹲下,双手双脚都按在地上,身子蜷缩起来,抬头四处慢慢地看,那瞳仁的黑放出微漠的光,照耀在周围的一切上,有一种奇异的沉默气息。

  毛毛兄说得对,他刚才对我用的洗发水功能强大,我平生看怪人虽多,但怪物就看得不多,邻居施瓦辛格已经我能够接受的猛男极限,猛到眼前这个程度,不发起恶梦来都不好意思。但我现在,居然心静如水,退在一边,泰然看那巨人扫视一圈,包括我,最后将眼神定格在毛毛兄身上。

  毛毛兄真是值得我学习的榜样,我现在如此镇静,是磕了药的效果,不足为凭,他可是真才实料,那巨人一把他望住,他就施施然上前,在地上一跳,轻飘飘浮到空中,尾巴把人家的耳朵缠住,定在那只大脑袋前面,拂了一拂,说:“你要剪什么。”

  巨人的喉咙里嗡嗡嗡嗡地发出几个音,不晓得是讲什么,我傻呵呵地努力仰头想分辨口型,颈椎立刻发出亡命尖叫。我忍不住喊一嗓子:“他说什么。”

  毛毛兄俯视我一眼,回答:“把你的指南书拿出来,可以即时翻译。”

  又会翻译又会跑路,的确专业过那本只会电人的。

  我赶紧摸出书来,翻开盒子拿出卡片,上面果然已经非常智能地显示——

  两个好像是在骂我的字。

  天真。

  在两种情况下,我们说人家天真,在一,嘴角上扬,在二,嘴角下倾,在一,温柔敦厚,在二,鄙夷不堪,在一,七岁以下,在二,十岁以上。以我高龄,如蒙天真之誉,本意其实是:“你找死啊……”

  所以我坚决不能接受这本书对我的侮辱,无论它是不是足够专业。

  正要挽起袖子和人理论一番,天真两个字在卡片上渐淡去,接着出现的是一个词条解释:

  扬基巨人:非人一种,肌肉男型,心性极为单纯,惯于模仿,一天到晚给人家骗。

  噢,原来说他天真,我隔壁王二不曾偷地松了一口气,看最后一句,显然暗藏唏嘘,这词典的编撰者不知是谁,虽然脑筋二百五,倒还是个善良之辈。想我也常常被人家骗的往事不胜慨叹,叹了一会抬头,发现那位扬基巨人已经慢吞吞爬去了洗头台上,正被毛毛兄这一下那一下的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