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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才有空间喘一口气,继续读书,事实上,我对知识本身毫无兴趣,之所以一直读个不停,是因为这是我生存下去,最容易和最熟悉的办法——拿奖学金,做实验项目,拿补贴……
因此,当我享受完那些白发苍苍的鞠躬,卷着我的小铺盖卷走出学校的时候,我面临的第一件大事,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一路沿着大街看地产铺的广告,我一路打寒颤,原来口袋里没钱所带来的生理痛苦,比最强烈的疟疾不遑多让,看完一遍,我回过头再看一遍,然后紧了紧我的荷包,决心到某一个天桥下去展开一场床位争霸战。
我来到离我最近的天桥下,发现那里熙熙攘攘,其人口密集度,超过了这个城市平均水平的十五倍,而这个城市本身的人口密度,已经在全世界排到了前三的位置,多年来都被联合国人居组织划定为最恶劣居住地之一,要在叠成三到五层的手手脚脚里找到一个地方放铺盖,简直是mission impossible。
我站在好像超市仓库那样的人堆前发了一阵子愣,正在想何去何从,这时候我发现有一个明显也不属于这里的家伙,正趴在地上,从叠成一团团的身体里,翻人。
一边翻一边问:“去不去公寓住?免费的?热水暖气,还有停车位,去不去,去不去?”
听起来是莫大诱惑,应当激起广大群众热烈响应,打破头上来争才对,但是不噢,所有人但凡被缠上,头摇得跟波浪鼓也似,就算身处人之金字塔最下一层,也甘心继续呼吸减缓,肌肉酸痛的垫子命运,拒绝态度之坚决,为我平生仅见。
我当时的意见是,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原来这句话是真的。免费提供的公寓,当然是慈善机构提供,在自由度上难免有些限制,而作为经历过全世界最刁钻舍监的我来说,这完全不是问题。
因此我不等人来问我,踊跃上前,大喊大叫:“我去我去。”
那人直起身来,惊奇地看着我,一边上下打量,我生恐他绝对我样子不够流浪,赶紧声明:“我刚才洗了澡来的,平时跟他们差不多。”
那人点点头,反问一句:“你真的要去?”
我欢欣鼓舞应和:“那是那是……”
那人似乎和我一样欢欣鼓舞:“那太好了,我们走吧。”
他真是个好人,还帮我拿行李,肩并肩走过天桥的时候,我听到人堆里有人暗中叹息:“哎,又疯掉一个……”
我向来觉得自己不是一个people person,这里的意思是,我很少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无论惊悚还是危险,都难以使我震撼,这种品质的好处是,资讯爆炸不会耗费我太多的能量,坏处是,如果爆炸的是一个真的炸弹,我就会死得非常之惨。
以上这段话,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终于去到了那座位于相当郊外的公寓楼,并且惘顾过程的不合理,坦然住进了三楼C座,那位把我从天桥下捡回去的仁兄,自我介绍姓小名二,帮我开了门,放了行李之后,顺便告诉我,晚上九点,在一楼D座有个欢迎派对,务必准时参加。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派对是为我而开,说明every dog has it's day绝不是虚构的谚语。在公寓里溜达了一圈,发现一切生活所需或所不需都无端端已经存在之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穿上最拉风的衣服,提前三十分钟来到了一楼D座,在门口走来走去,不停整理我的领带。
走来走去,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按理派对应该即将开始,但是来者别无他人。我的眼前始终静悄悄的,想像中新邻居们络绎不绝经过,和我亲切招呼的场景,悲惨地被扼杀着一直延续至九点正。
然后,一楼D座的大门轰然打开,音乐声大作,灯红酒绿中许多人在里面穿来穿去,面带微笑,热情聊天,我在门口张大嘴巴,摸着后脑勺思考半天,想起世上有一种叫做suprise party的玩意,于是精神一振,冲进去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
满座为之一静,无数眼光射到我脸上,大致神色都木然,大约二分之一秒之后,音乐继续,交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小二挤过来,打量我一下,说:“你干吗。”
我兴奋地随着音乐摇摆身体,提醒他:“你没有喊suprise,但是我有喊啊啊啊。”
他想了想:“我为什么要喊surprise?”
这个家伙真可爱,为了让我感觉没那么突兀,他竟然装傻,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兄弟,谢谢你,谢谢你……”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喃喃诅咒道:“他妈的,拍得老子好痛。”
但小二的嘴一动都没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观望一下四周,也没有任何人凑过来发表意见的可能性,我因此归结于兴奋过度下的幻听——在我修习心理学的时候,专门研究过会产生幻听和幻觉反应的人类情绪,大喜或大悲,大怒或大惊,举例其实毫无意义,因为那个研究最后的结论是,其实有些人在任何情绪下都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俗称精神病。而有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产生这种反应,俗称DEAD INSIDE。倘若这样都可以拿博士学位,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以读书为生?
直到十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对我母亲致以亲切问候的那位,是藏在小二左边肩膀位置的那个头。
拍完小二,我兴致勃勃冲去吧台,吧台里站一个长得很像蛤蟆的酒吧,矮矮小小,大嘴巴紧闭,满面是闪闪发亮的红色疙瘩,显示青春期时极为旺盛的荷尔蒙分泌至今贼心不死,我敲着台面招呼他:“嘿,哥们,我新来的,有黑俄罗斯没,来一杯。”
那位酒保听到新来的那三个字,很明显眼睛里亮光一闪,点点头:“黑俄罗斯对吧,马上。”
他调酒的方式很怪,不需要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个杯子,他在自己的手上调酒,在摊开来的时候,那是一双很普通的手,但是他握起来,往里面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加入适量的碎冰……
没有任何一滴水或酒,从任何一个地方漏出来。
而且一双肉手的握杯里,发出了机械涡轮高速旋转那样的声音,令我击节赞赏,果然专业无敌,然后酒保拿了一个装好冰的古典杯,手松开,一整团黑俄罗斯鸡尾酒——真的是一团,徐徐的,优雅地沉入其中,我相信其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已经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
他把杯子推向我,同时推向我的还有充满充满探询意味的眼神,这眼神我一点都不陌生,当年我学生物的时候,对实验台上的兔子和青蛙,经常都会这样一动不动看上半天,如果其中有一只因此而勃然大怒,对我奋起反击,我就会悄悄把它揣上溜出实验室,放生了事。
酒保是不是想放我的生,我一点不知道,但喝下第一口酒之后,就算他立刻就杀了我,我也虽死无憾,耶酥基督我非你信徒,但如果我是,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这样的酒,这是人之所以活在世上的最有力证据,感谢你老爸创造我们,以及黑俄罗斯。
确信我对酒的狂喜之后,酒保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我端着酒杯离开吧台,准备做更多的社交尝试,这种尝试在过去十年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新的受众仿佛会不大一样——非常正面的不一样。对我而言。
社交,在我的字典里意味着寻求异性,我相信在这个词条上,我和全体男性成员共享信息,除了——有些人在寻求的对象上有比较特别的要求。
因此我喝下一半黑俄罗斯,感觉到烈酒在口唇和血液间造成一种轻逸的愉悦感,一边走向站在俱乐部靠窗处,正无所事事摇摆着身体的一位美丽女性。
这位美丽女性,身材娇小,中等美貌,上等风度,穿精细的小黑裙,戴华丽的假珠宝,非常大,而且耀眼,摆明和真货扛到底而且要扛赢,如此一来,就算她悍然穿着一双人字胶拖,也丝毫无损其标志化的个人风格。
如果她的名字不叫香奈尔,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人叫做香奈尔了。
考虑到我在猜谜这个领域的强悍程度,她肯定的应答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成就感。
但是接下来那句话,就相当不同寻常。
她是这样说的:“对,我叫该死的香奈尔,你往左挪十厘米。”
然后她就走了。
往左移动十厘米,如果是在另一个地方,譬如床上,我可以理解为体位问题,但是现在?
好吧,无论在哪里,行动都是我的强项。
所以我左移十厘米,然后感觉头顶空气被撕裂,一样巨大的东西以极为惊人的速度,从窗户外冲进来,紧接着无药可救的平摔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啪嗒一声,裂成好几块。
分别是,头,四肢,几团内脏,我能够分辨出来是肝和胃,滚来滚去的帽子,以及一瓶轩尼诗,那瓶轩尼诗是唯一安全着陆的东西,温柔地站在许多人体碎片之间,被冰过的表面泛出微微水珠,和那些满天飞溅的鲜血相映成趣。
此情此景,实在值得狂叫几声,裸奔一场,以表达生而为人的心理生理双重震惊,我饮干手中醇酒,正要坐言起行,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其不对之处如下:
第一,明明摔死的是别人,为什么在座诸位许多眼睛,都双双对对盯着我?
第二,倘若那位别人已经真的摔死,为什么每片内脏和骨骼,每滴血,都在满地滴溜溜乱转,互相寻找后就勾搭起来,慢慢慢慢——又变成一个人?
一个非常大只,英俊,强壮,肌肉身板完美无缺,可以在世界健美大赛上将所有其他选手羞辱到当场痛哭的,男人。
那只从窗户里飞进来之后,在地板上大约滚了两平凡英尺范围的头,正对着我,裂嘴微笑。
我明白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的,比一切商业行为都更完美和值得期待的……
私家俱乐部魔术表演!!!
我幸福地大力鼓掌,跑上去对着那大汉啧啧叹服,还想进一步了解这种表演有无固定演出时间,下次一定要来捧场……
孰知得到一句,“这个合适”。
对方自顾自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对着我笑,笑容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当时误会为善意,后来才知道比善意更高级……
那是种群接纳。
我们,一群王八和一颗绿豆。
对上眼了。
结局是很符合传统的:他们将生幸福快乐地活在一起,在一栋公寓楼里,十年。
直到我被一本书电到眼睛发黑,醒来就穿越了传说中的某个纬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列席一个看起来好不重要的会议。
好吧,其实我承认,我还蛮喜欢列席这回事的,在郑重与无聊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那就是列席。就象现在,我摇头晃脑追逐着六芒星的明暗,假装对议题抱有最强烈和严肃的兴趣,其实隔得太远了,我一个字听不到,左手和右手打赌,赌的是我能否坚持不上厕所直到会议结束。
看来左手今天运气很好,刚刚加大筹码结果就已经揭盅,所有六芒星都暗下去,根据我的观察是表示大家至此都无话可说,倘若不演变成武斗,法官就要宣布择期再审。
但是我的右手是个剽悍的家伙,绝不甘心就此认输,在之后的一个月不拿筷子只拿厕纸,它一定乘我不注意成了可以通天的幕后黑手,操纵了议会,说不定还贿选,否则为什么六芒星们群体默哀三分钟后又一起闪亮起来,而且这一次情形凶险——全部,直勾勾照在我脑袋上。
我以小规模上帝的身份宣布左右手的赌局暂时告一段落,然后抬起头来,谨慎地到处看看,在这么强烈的聚光下,我生平第一次对明星们的角膜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小二喊我:“哎,杰夫,你听到我讲话不。”
我立刻尖叫起来,角膜的灾难还没有过去,耳鼓膜差点又协同殉职。小二你到底在用什么喊话,分贝数一下达到了生人勿近的禁制标准。
他觉得很抱歉,忙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起,刚刚解除你周围的声音传播屏障,效果调节过分了一点。”
道歉就是好孩子,好吧,这样照我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小二咳咳两声,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往年他来我家,要洗劫冰箱和我本月工资卡之前,就会发出这样的提示,倘若咳嗽声也存在语言系统,翻译过来大概就是:“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没关系,但我一定可以抓住你,不如省省吧。”
威胁有效,我家的黄瓜和番茄,从来没有试图反抗过,更不用说那些呆头呆脑的钞票了。
果然,他咳完之后就说:“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决定,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现在问问你的意见。”
问问我的意见?这么正式?我绝不能浪费难得显得重要的机会,赶紧就思考起来,大脑刚刚启动,就有人知道我在南辕北辙,立刻听到恺撒威严地告诉我:“没问你关于我们的意见,问你自己呢。”
非人世界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我又不是非人,问我做虾米。
但是我立刻就跳起来:“啊,你们都不回去了?”
我不是非人,我的那些五迷三道的邻居,显然都是非人。
他们要是不回去了,我怎么办啊?
小二无奈地叹口气:“就是问你这个咯,你在哪里七情上脸干吗?”
既然问的是关于我的命运,那有什么好所谓的。我往椅子上一倒:“我没意见,随便你们。”
我的邻居们对这句台词,经过十年历练,已经熟悉到了听而不闻的程度,但是显然还有一个菜鸟不习惯,因此我就听到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了。
“你是人类吗?”
我耸耸肩:“如假包换。”
四周看看,未见是哪位仁兄对我金口垂询,倒是立刻听到一阵风起云涌的叽叽喳喳,这场面我熟悉,但凡公寓组织委员会上有什么议题悬而不决,诸位委员就是这么吵吵闹闹的。仔细听内容,我心里难免感动,大家七嘴八舌,不是为了别的,都在引经据典,为我力争在人间的合法一席。
闹了半天,那个陌生声音不胜其烦,回回说了一句,你们这群小王八蛋有十句在后面等着我,乃大吼一声——无论人与非人,想镇压异见的时候,都是来这一手的——曰:“不要吵了。”
既然人人都来这一手,说明奏效,果然大家哑然,那人于是缓缓对我发落:“他是人类,那就送回人间去吧。”
回去就回去,我又没哭着喊着要来,不过抱着天真的希望,我多了一句口:“那你们回去不,小二,你们去哪里。”
场面上足足沉默了五分钟,你要知道,沉默五分钟是很长很长的,长得我惴惴然,悄声叫:“小二,小二。”
小二不会不答我的,过去十年,哪怕我在梦中不小心发出了二这个音,都会在下一分钟被异样的压迫感惊醒,睁眼就发现这小子蹲在我床前,眼里精光四射,绝非半夜三点应有之像,且极殷勤地关顾:“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有什么心事?要吃的吗?”
要是所有父母都有这个精神,世界范围内的婴儿的成活率想必要提高很多。
眼下也不例外,他立刻应我:“在这呢。”
一边还叹了口气,跟着说:“我说,把他送回去,我担心他活不了多久啊。”
这么说我先就不乐意了,我四十有一,体健貌端,在一家小公司当质量检验员,每个月工资足够吃饭穿衣,万一这家小公司倒闭,我就随手在装文凭的抽屉里一摸,拿到什么学位证书就去找什么方面的工作,估计在彻底退休以前还没有办法全部学以致用一番。你说我活不了多久,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