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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他温言劝慰道:“那皇上觉得该当如何?皇上所欲之天下,该是何样的天下?”
苻生拽过一瓮酒,一掌拍去瓮口泥封。
只见他四顾一眼,开口大笑道:“我要这宫室荒芜……”
一句说完,他抱瓮痛饮,痛饮罢说道:“要这长安,从此野僻无人;要太极殿上,长满野草;街上偶然窜入猛兽;要狼自结其队,熊自行其路……渴当血饮,饥则餐肉;食草者食草,嗜肉者食肉……让荒原万里,再无如此多生人!让生人各依部落,或三五十人,或三五成群,衣革执锐,与天地战,却与人相远。我们去游牧且猎……与人既远,则亲者自亲,不会见他人而横生比较心。你们见村社烧毁,栋宇无存,白骨于野,只觉得是惨象,我却觉得天地未尽其烈!罡风曝日、剧雪骤雹,适我愿也!强过他们汉人那装模作样,虚与颜色地苟活。”
他把眼向远处望去,只觉得自己浑身伟力,在他一望之下,那厚实的宫墙将轰然倾倒,殿宇坍毁,梁木无存……长安城内,尽成废墟;豺狼狐兔,奔走草野;落日余晖,尽染荒原……那时他就再也不用杀人。
其实他从不曾对人承认的是:杀人让他恶心!
……好一时,他把独眼转回到苻融身上:“小安乐,我说的你可懂得?”
忽有个期门军兵士走了进来。
那是苻生当年帐下的兵卒。这些日,太后丧后,他尽废前例,整个宫中,满布期门军,已把这宫室变成了一座兵营。
那期门军附耳对他说了一连串话。
苻融神色不动,默默听着。
朔方、上郡、平阳、河东诸地都有他的眼线回报,有东海王之使者暗地里串联诸军,图谋反之意。
那个坚头果然不是省事的,难怪祖父在时,会高看他一眼。
可苻生面色平静,一眼都没看向苻融。
来回报的兵士目光也一直躲着苻融。附耳汇报完毕后,苻生一挥手,他就退下了。
苻生望向苻融,笑笑地道:“若有一日,我纵马荒滩之时,你可肯从我而去?”
苻融冲着他点头。
苻生大笑道:“好,好,好!今日已晚,你就不要出宫了。外面也乱,待在宫里反安全些。我酒已够,且先睡去!其余之事,明日再说。”
* * *
这一晚,洛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躺在那儿,只觉得锦褥香衾说不出的寒凉。
这一冬,怎么这么长?
她像从没经历过这么长的冬天,简直像是盼不到头。
明明都三月间了,地犹冻着,人都是僵的。井里的水有的都成冰了,这宫室,让人觉得冻得都薄脆薄脆的。更恼人的是,近日期门军的兵士常可以在宫廷中随意行走。她想起她管辖着的那些宫女……再这么下去,天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更别说那些期门军随身携带的冷硬的兵器,宫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铁器,还有这么些个男人,那铁腥味像是冬的牙齿散发出来的臭气,她怕那些粗硬的兵器都快把这冻脆了的宫城给撞破了。
来日大难——她苦笑着感觉自己快要看到父亲那么苦心营建的一切,终于要毁于另一场冬日严兵了。
好容易模模糊糊地睡着,她像在梦里听到了城北渭水河开冰的声音:一整条河在那儿吟唱着,先只是一道小小的裂缝儿,然后,那河绵延千里的一处处冰面发出脆响,那响声都有音调儿似的。她在梦里欢喜着,像看到干了一整个冬天的柳树枝干上发出了第一颗芽,就是那点儿绿戳破了冰面,然后整个渭水河就开笑了。
……可耳边似乎有声音。
她挣扎了好久,才让自己从那个冰冻的梦里醒来。果然有人在她耳边呼唤:“姐姐,姐姐……”
洛娥惊得腾地一下坐起。
却见自己榻边坐了个瘦得脱了形的影子。
她费了下力,才确认自己榻边坐的是人,而不是暗里游出来的鬼。
她惊疑道:“鸠儿,你怎么来了?”
她伸手去抓小鸠儿的手,那手已瘦成了爪子。她一时心酸,哽咽道:“才多少天,怎么竟瘦成了这个样子?”
小鸠儿的脸上浮着笑。
那笑浮在她小产后虚弱的脸上,又被窗外泄进来的月光衬着,影影绰绰的,笑里面像还浮着个胎尸。
“我以前总不听姐姐的,现在才知道,姐姐是真的为我好。”
洛娥靠坐起来,把小鸠儿的手往被子里拉。
“大半夜的,你身子又不好,出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唤我不成么?还穿这么少。你这手,简直冻得跟冰一样。”
小鸠儿却没接她的话,只喃喃着:“我后悔搬到昭阳殿里去了。”
“你就这么来了?皇上呢?”
却见小鸠儿一脸苦笑:“皇上?我一连好多天没见着他了,听说他天天都是醉的。直到今儿,我去了菖蒲宫等,才终于等着他了。那些宫女们见到我简直跟开了天恩似的——她们怕他。其实孩子死了,他把账算在太后头上我本来很高兴。只要那老妖婆不在,等我缓过来,难道不能再生一个?太医也说我可以再生的。可太后死了,他分明把这账算在我头上了。你说得果然不错,他看似恨太后,其实恨得也是很心虚的啊。”
洛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有紧握着她的手。
只听小鸠儿道:“那些男人果然都不可靠,可笑以前我为了他,还背负了姐姐。今儿来,我就是想告诉姐姐一条消息的。”
“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你先进这被子来吧,不怕,以前我不是没带你睡过。”
小鸠儿不应,只摇着头,笑吟吟道:“姐姐,我跟你说个正事儿。今儿皇上醉了回来,上床前都没认出我来。可毕竟有过一场,他对我竟似还有点熟悉感,我服侍他躺下,听他嘟嘟囔囔地说,先还没听清,直到后来才听明白了。皇上说的竟是:‘阿法兄弟亦不可信,明日,吾当杀之!’”
说完,她笑眯眯地看着洛娥。
洛娥闻言,身子果然一僵,那僵直的样子似乎自己一瞬间都死去了。
这僵住的触觉被小鸠儿另一只隔着被子抚着她的手感觉到了,却见小鸠儿眼睛里笑意更浓。
她没说什么,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分明在说:你以前还老觉得我傻,觉得我小、我看不开,遇着一个男人、哪怕是个独眼的,不过被临幸了,就跟三媒六聘了似的,当成一辈子的倚靠——可现在,你呢?
你那个不过略有干涉,连亲都未订成的男人,碰估计都没被他碰过,什么清河王苻法,一听说他的头在刀下面了,你怎么也僵得跟死尸似的?
那笑意如此冰冷。
一眼之下,让洛娥都不觉得这冬天冷了。
可——
“阿法……”
那是她一次次拒绝在心里呼唤的名字。他竟也遭皇上之忌,明天就要死了?
——他那件补好的衣服还在自己箱子里,他穿什么走?
想到当年那一眼邂逅的少年,那感知过的穿着中衣的身体,可能明天就要开始渐渐地冷下去,洛娥甚至都不觉得小鸠儿的笑有多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