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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传凿凿,种种不一。
强太后就是在她儿子的种种传闻中下葬的。下葬日,长安大风,发树拔屋,遭灾者以万数计。
大风中,路上的行人突然颠扑倒地,宫中也人人奔扰。有谣言传说贼兵将至,或说是晋、或说是燕,宫门大白天的就关闭了,一连五日后宫门才重新开启。
皇上为谣言盛传之势龙颜大怒,命董荣与期门军追缉传谣者。
董荣共抓到传谣者近百人。
皇上下令,命刳出其心,悬之国门,以儆效尤。
这是大秦自建国以来最乱的日子。连当年桓温北伐,兵迫长安时,整个大秦摇摇欲坠,都没像今天这么乱过。
这些天,东海王府也没怎么平静,突然间就车马盈门。
除了权翼、吕婆楼、强汪、薛赞、梁平老、李威……这几个知交故旧,各种人等也纷至沓来。许多人平素与苻坚交往都极谨慎,不敢公然往来,可这几日,也不避人耳目,突然上门了。
权翼几个或直接、或委婉地劝告苻坚:下手的时机可能到了。
可苻坚不为所动。人人都感到疑惑不解,也很着急。
为难之下,权翼去找了王猛。
王猛听言,只淡淡道:“临事而惧,正是为大事者必备之心。这些天,只怕苻柳门前,盛况亦复如此。京中本以南军居多,现在南军和北军互相盯着,大家都在拼一口气。此时稍有不慎,只怕就会招致大祸。”
权翼见他模棱两可,只有失望而回。
可权翼走后,王猛自己却去找了“不足”。
他知道苻坚年纪仍轻,毕竟还心怀仁念,对那个堂哥心有不忍;且必然心存犹豫。他此时,必须要坚固苻坚之志。
他与“不足”商谈良久,要“不足”尽发“十不全”之力,在朔方、上郡、平阳、河东等地听他吩咐,全力行事。
除暴之行,在此一举。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然听到多地传来的消息。“十不全”发动之事,往往泄密。组织中人,连连身死——事成之后,倒不用再以他们为虑了。单剩个“不足”,他没了双腿,也添不了什么乱的。
*    *    *
承明殿中,一大堆酒瓮堆积在那里。
苻生用独眼瞪视着那堆酒瓮,像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在这里。
忽然听到脚步声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苻融来了,旁人不敢在这时候惊动他。
他伸手举爵:“小安乐,来,且陪我一爵。”
苻融是回来禀太后葬礼事宜的。
他自己也觉得为难——旁人都道苻生逼杀其母,只有苻融才明白,太后之死其实也是这个强横的女人对她自己这个独眼的儿子最强硬的报复。
他记得自己有一回接连入戍三天后急着回家探望母亲,堂哥跟自己笑着说过的那句话:“人皆有母,我独无啊。”
——人都有双眼,他却没有。
苻生记得堂哥脸上那抹苦笑。堂哥本来不喜欢苦笑,所以把它装扮成凶恶的模样。苻融知道,如今满长安城都在诅咒着这个皇帝,可其实从没有人试着去了解这个皇帝。
他正发愁怎么开口时,没想皇上先说话了。
“你们把她埋了?”
苻融点点头。
却见皇上突斟了一大觥酒,二话不说,递到自己面前。
苻融本不擅饮酒,这时接过,却立马一饮而尽。
只听苻生笑道:“据说数百年前,咱们氐人本没有土葬的规矩。如今倒是,不埋到土里,不在地底下挖个大坑,填金殉玉的,不在那地上面再盖些烂房子,就不成规矩了。她这辈子都想做个汉人,这埋得,倒颇像个汉人,可谓死得其所啊!”
说着,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在案上拍着:“细细想来,当真只有被我戳得不复人样的阿菁死得还像个氐人。我是把他揉烂了葬的,无棺无椁,每块皮肉都跟黄土掺到了一起。这未尝不是个好死法。小安乐,他日我死之后,你能否也如此葬我?把我剁成肉糜,以袋裹之,拖之于马后,纵奔三百里,但记着,要留着他妈的我那只该死的独眼,我要留着它瞪着天,这辈子我还未瞪够它——你说如何?”
苻融望着他这个堂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却听皇上忽叹了口气:“你在外面忙着,这些天,可曾听到他们如何说起我?”
苻融更是无法开口。
却见皇上哑然一笑……苻生想起自己十三岁从军,为家族出征。十六岁时,有一次与杜洪残部交战,却是跟随表兄强林一起的。那一战凄惨,他打胜了,可他跟强林两人追击,人马未曾跟上,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回来后,三军就开始谣传:强林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不满强林嘲笑其独眼,冲锋时忽回身一箭,射死了强林!
——这一生他所负骂名多矣。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人世的憎恶,可外面疯传他为人之恶的话语再传回来时,往往让他自己听到都大吃一惊。
这些他从没理睬过,那现在又何必在乎外人如何评说呢?既然他已犯了众恶之恶——弑母无论在哪儿,都算得上极恶吧?。
其实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有个孩子,他想象过那孩子出生会是在个艳阳天儿,他用自己这双大手把那孩子抱出去时,未尝不可以给这普天下之人一个交代:我并非神魔,我如你们一样可以生子,生下来的孩子也与你们的孩子无任何不同,除了,他远比你们这些孬种强悍些。
但是……
要来的就让它来吧!
见苻融嗫嚅着嘴唇在挣扎着该怎么回自己的话,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摇。
他其实早已听说外边有人盛传说他生剥牛马、活阉鸡鸭、淫遍诸宫之事。估计这话,连这宫里都有人信了。
可笑他们看着自己时那畏怯的眼神。他不喜欢那些阴阳怪气的太监,前日,见别人又都以为他醉了,相互间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嘱咐彼此小心。他索性涎着醉眼,问服侍的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内臣急忙歌功颂德,说:“陛下圣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
他随即瞠目喝之:“汝媚我也!”
抽刀当场斩之。
斩罢随即又问下一个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近臣已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陛下刚果,或有刑罚过重之疑……”
苻生却又作大怒,喝道:“汝谤我也!”也当场斩之。
想到这儿,他心里畅快了些,抬起醉眼望向苻融:“你们,都想当个汉人,是不是?”
苻融还没开口,苻生就摇手止住他说话。
他以手撑案,上半身倾向前面,靠近苻融,口齿模糊地说:“不用辩解。你被你读的那些书给害了,满脑子盼我施仁政,行大德,效三皇之事——其实汉人那些都是骗人的。人生而怀仁?哈哈!你要是生下来只有一只眼你就知道了。他们待我不仁,我自视他们如刍狗。你、坚头,连同什么清河王,只想学汉人那一套,什么富国强兵,什么清静无为……嘿嘿!他们也配!你们就没想过,这把戏,汉人们难道没有玩过,可最后如何?”
说着,他伸手四处乱点:“你该见过咱们刚进城时的长安城……好大宫宇,汉人的长安,当年说起来人人如何羡慕。可进城时咱们看到了什么?烧成一片!汉人玩儿这个也玩过几百年了,一次次结果如何,终成如此败落!你们再怎么样,又能玩得好到哪里去!你们都不知道什么才是人——人,就不能跟别的人住得这么近,哪怕亲如母子,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