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岔开话,看似闲闲地说:“我这里还想着,皇上年纪正壮,却奈何一直无嗣,这时突然想起立后来,是不是哪个宫人得幸之后,现在已怀上龙子了呢?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国之大幸了,我这里预先与太后道贺了。”


第三节
“要不,我就立你为后吧?”
小鸠儿才下到地上,正整顿着衣衫,猛地听到皇上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一时吓得心里突突直跳,拿眼偷觑皇上,只见皇上那只独眼里闪着光,说不上是促狭还是嘲弄,正看着呆立在地上的自己,跟头蹲踞的大熊看着小猫小鼠似的。
小鸠儿从不敢正眼看皇上。
说起来,她陪侍皇上也近一月有余了,却从不敢多接皇上一句话。哪怕在最亲密的那些漆黑的夜晚,皇上在她身上动作时,她也习惯性地紧闭双眼,偶尔眼皮儿开条缝儿,看到皇上那只独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光,就像觉得那个人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在某个荒原的裂缝里面扑腾着……像只古老的神兽。
那时,她感觉不出自己,只觉得自己像没完没了的莽原上的一道裂壑,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地瘫在那儿,忘了从前也不担心以后……这让她全身放松下来,觉得自己除了个“洞”外别无意义,没身体,没爹娘,没血肉,没有一切一切……然后她却感觉兴奋甚且快活起来。
皇上是从不许她伴宿整夜的。
但她知道,每当皇上独眼里闪着这样又似促狭又似捉弄的光时,就是他最善意的时候。
她捉摸不透那眼神中的深意,却觉得那眼神不像是针对她——更多的,却像是针对她之外的什么东西。而她之外的那个世界又太大了,小鸠儿连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不想费力去想那个大得不可理喻的世界。
“你现在住哪儿?”皇上的喉音低沉。
黑黑的宫殿里,这喉音让小鸠儿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神兽。
“增成舍。”她低声地回道。
“要不我把昭阳殿赐给你吧。那儿地方大,听说最近还有好多乌鸦,跟你的名字正相衬。你去跟它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吧。”
小鸠儿忍不住向殿外望了一眼,想象起自己搬入昭阳殿的样子:有自己的宫室,有自己专门的太监、宫女,有自己成箱成箱的衣服、头饰,闲着没事儿时还可以让长祥来陪自己说话儿……再不用在洛娥姐姐面前装乖,也不用提防别人的眼神了。
想到这儿她觉得开心了一点儿。可接着却觉得怕。若真的离开洛娥姐姐,那些太监、宫女会听自己的话吗?她想起昭阳殿那几开几进的格局,立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小。
——那殿里的柱子又粗,掩在那儿,怕都找不到自己了。
*    *    *
洛娥这几天都在忙着制定宫里服饰的样子。
宫中的女子既然已分品秩,当然要拟定衣裳之制。把人从最显眼的衣裳中区分开来,这也是汉家的范例。就如采女不能穿得跟贵人一样,否则位低者僭越,位高者难安,一则无以显其清贵,一则无以励其上进。
她有些厌恶这些事儿。可在这宫里,她已见识过了太多争强好胜的惨剧,觉得人只要聚在一起就逃不开猜疑与嫉妒,也由此逃不开惨祸。制定好一个规则,让大家伙儿尽量各就其位,怕也是对势弱者最好的保护了。
为难的是她还要讨太后欢喜。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穷尽心智,图样拿过去后太后总不免先要驳回的。所以她在画好的图样上故意改得差了些,露出几处明显的谬误,让太后一眼就挑得出来,这样,她老人家总会高兴些吧。
这衣衫样子弄得她头疼,她拿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那里突突地跳着痛。
画这衣服样子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这些机巧心思实在对不住父亲那种执着的对“范儿”的追求——若是父亲也像自己一样,这宫室会盖成个什么模样?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就对自己有些失望。
怔怔间,却像听到一个人对自己轻声说话:“不怪你,只是为了你人太好了……”
她想起跟在那话后面的那清亮清亮的眼神。
“……所以你要把自己的好尽量多藏起来几分。否则全露出来,这人世,怕再也站不住脚了。”
一走神,针在手指上扎了一下。
……可针扎的又算什么,她只觉得心窝里被那岁月绵长的回针稳稳地刺中了。小时候,总觉得时间是一条匀直的生铁,哪怕它再坚硬,顺着它熬下去,就总熬过去了。哪承想,它还会回马枪般地杀回来,那铁是会弯的,一弯回来,百炼钢化绕指柔……这柔韧的时光又尖又利,所向披靡,无论你怎么躲闪,它都能觑准了心尖,在你全无防备时准准地扎过来。
那句话,是苻法说的。
……那时他们还都在枋头。两个人的身世却有些相近:苻法是庶出,又赶上了主母是氐人中家门高贵的苟氏,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根不正苗不直,长得太好的话反倒要触犯到别人的禁忌;而自己那时,随着父亲,作为一个汉人流民,托庇在老帅帐下。强氏当年有点儿怜惜她,觉得这汉人女子比身边那些婢女强太多了,就把她收在身边带着,养女不像养女,婢女不像婢女的,宠爱时宠爱上一把,作践时也比常人更多的难堪。
那时自己也还只十四五岁吧。
想起从前那个娇俏伶俐、豆蔻年华的自己,像遥遥地看见黄旧的铜镜里,那少女的脸从镜子里突了出来,尖尖的下巴往自己肩上一倚,那尖利的下颌骨却刺痛了现如今的自己。原来哪怕自以为成熟了,却还是禁不住迷失在岁月中过往的那个自己稍稍的倚靠……那时的苻家,在洛娥的记忆里就像个大马厩,土墙、板屋、帐篷……什么都乌七八糟连在一起,乱成一团。苻家的那些孙子辈们,什么苻苌、苻柳、苻庾……一群群苻姓的男孩子疯进疯出,却从没有谁在意过自己……除了苻法那双清亮的眼光曾与她偶遇。
人遇见人不算什么,整个枋头就像个大集市,天天都在人堆儿里打转;可眼遇到眼,那滋味,却像是身边的所有一下都静了,再嘈杂的地方也变成斜阳古道、老树前尘,而彼此陌路相逢、偶然倾盖……算起来苻法与自己那时俱都寒微,可她觉得,整个枋头,就他跟自己有种坐在使君车中,想不染尘泥地行走在这浊世的路上,车下有轮、头顶有盖的感觉。
洛娥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全无人注意到她,苻家的男孩子一拨一拨地大了,从苻苌到苻庾,那火辣辣的目光跟舌头似的舔着她,让她总有种被涎水沾上的不洁感。
那几日,正赶上苻法出入,正巧身边没人,他那少年的身上,袍子裂了一大条缝,正在胯骨侧边,露出中衣来。洛娥每回看到,都觉得触目惊心地羞窘。她示意他脱下来,躲在帐子里细细地帮他缝补。苟夫人是不会管这个庶子的,禁得别的仆妇也不敢管。
苻法穿着氐式的中衣就站在她的旁边,粗麻的布,有点儿脏,且很旧。那中衣遮不住一个少年身体上的热度,那热一直烧到洛娥脸上,一直烧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