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头这时摆弄着自己的虎符。
虎符是什么——不过就是军权。而权力又是什么?苻黄眉望着长安,冷冷地想,权力就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力,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指使能力与统辖能力。其实长安城中没有孤独的人,每个人的身上都牵着线,每根线上都牵着别的人,所有的线都会汇集在一起,组成一张大网。而所有事务,只有熟悉这张网上所有丝线的人,才知道该如何从一点抵达到另一点,如何拨动一根线,就令全网皆动,这才是真正的权。手中的虎符,不过是一个玩具罢了。
他轻视地看了眼手中的虎符,就像轻视地看了眼他的堂弟,那个如今高居皇位的人——他何德何能?他从来不曾了解过这张网,当年祖父是如何一根线一根线结下来的,也不了解它是以什么纹样织就,才可以保证它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可以挺得更持久,可却是他,得继大统!
他当年支持苻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反对苻菁。
苻氏一门中,要数苻菁最自许才调,视他人如草莽。苻菁若在,今日之北大营,断不会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可在自己鼎力扶持之下才上位的那个独眼小儿,得继大统后,就真的以为自己天才卓著?其实不过邀天之幸。
可做皇帝也要有做皇帝的规矩,其中第一紧要的就是:他不能毁了他自己与他人都需依持的这张网。而今日之苻生,就已犯此大忌。
——杀雷弱儿,羌族数万人已经离叛;再杀王堕,汉民不安;而此后又杀了太师鱼遵,连羯族人只怕都要反了。这一张祖父辛苦织就的网,到了叔父苻健手里好容易拼凑起来的大秦国,就快被这独眼小子冒冒失失地撞出大洞,无法抵挡风雨了。
这些洞如再不补,就已来不及。
此时他若要杀苻生,该是正当其时。
正这么想着,忽见权翼走了进来。
苻黄眉一抬头,望向权翼。
权翼归顺后,曾在他幕府中担任司马,后转入朝中任职。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嘴稳,且在朝中无根基,只与苻坚交好。苻坚又一向与自己相得,所以权翼此人,可托机密。
苻黄眉抬了下眼,问了声:“永固可还安好?”
却见权翼双眉略蹙,叹了口气。
苻黄眉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权翼道:“龙骧将军上次在龙首原所负之伤又发作了,从昨晚起就高烧不退。下官去探望时,太夫人正在旁边亲自照料。下官只见他大汗淋漓,满口胡话,所以下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太夫人说是代卫将军前去慰问。太夫人十分承情,连说要多拜上卫将军,谢卫将军眷顾。”
苻黄眉脸色一时颇显沉吟。
苻坚虽不过是个龙骧将军——这龙骧将军属于杂号将军,与卫将军、骠骑将军等正号将军不同——但在他心里还是很重要的一步棋。他需要得到苻坚兄弟的认可,才好起事,为的是事成之后有了他们的支持,才好与宗室诸亲族交代。
可永固这小子,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发起烧来。难不成,他所谋划之事,还要缓行一步?
他摆弄着手中的虎符,心中一时陷入踌蹲。
*    *    *
依旧是那间地下的斗室。油灯一焰如豆。
灯边,却只有“不足”一个人。
王猛依旧是蒙着面来的。
他在门上用暗号叩了几下后,等了一等,才推门而入。
进门时,只见“不足”坐在椅上,膝上盖了毯,手中却持着一把强弩。那弩已经上弦,正指着门口。
王猛在门口静静地站着。
“不足”盯了王猛脸上的面具好一会儿,才放下弩来。
“你来做什么?”他问。
“跟你要一个人。”
“谁?”
“王昆吾。”
“不足”愣了愣:“我不认识。”
王猛参与“十不全”,是出于小侏儒雷怯儿的介绍。
而“不足”也久闻王猛大名,欲借重其才智。
王猛见他说“不”,却并不着急,只冷肃道:“我已得到密报,鱼太师死后,卫大将军苻黄眉已有意要起事,他欲诛暴君以安天下。此事绝密。可惜,卫将军此时主意仍未坚定,左右心腹多有拼死劝阻的,只怕卫将军此时也会有所动摇。我知道‘十不足’的规矩,俱是身怀血仇之人,性命都交托在你的手上,你轻易不能吐露出他们的名字。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想报仇吗?”
听到“报仇”两字,“不足”那灰暗的眼神陡然亮了下。
只听王猛道:“机会稍纵即逝。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王昆吾就是你这‘十不全’里的‘少’。他现在卫将军帐下任掾吏一职。他满门俱牵连进当年梁皇后一案,由此被屠。此事他纵不怒,可他与司空王堕却是血亲,如今他的从妹因皇上暴虐,落入董荣手中,每日被凌辱得生不如死,我不信此事他还忍得了——可惜卫将军虽有起事之意,他却还不知道。”
“不足”尖声道:“可是他人微言轻,纵然有他进言,如此大事,卫将军也不会听他的说辞。”
“我不是要他劝卫将军什么。”
“那你要他做什么?”
王猛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他死而已。”
油灯的焰一瞬间似乎都凝住了。
“不足”尖利地反问了声:“死?”
王猛点点头:“没错,死。你就代我问他一句:要不要杀苻生?还有,敢不敢死?可能他不能亲手杀掉苻生,可他愿不愿做这第一滴血?这滴血就是个药引,没有它,那药再不能奏效的。”
说罢,他转身出门,出门前加了句:“如果他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叫他去董荣府墙外,先听听他的从妹、王司空的女儿那压抑着的哭声吧。”


第三节
那是一张精巧的弩。
弩身是青铜铸就的,弩臂则是酸枝木——这把弩现握在王昆吾的手里。
木头的弩臂长一尺八寸,铜弩身长七寸。弩机的铜廓上面刻有铭文:景耀元年,中作监,刘同制。另一面则刻有“小元戎”的字样。
王昆吾看到弩机上的这几个字,就知道这把弩的珍贵。
——这是一把诸葛弩,又叫元戎弩。是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所创制。他手里这把“小元戎”该是元戎弩的行军版。蜀军当年多在川陕交接之地作战,山高路陡,弩必须要做得轻巧便于携带。就如手中这一把,重不过三斤,却有十数石之力。
这把弩可以连发五箭,据说大号的诸葛连弩更是可连发十箭。弩的望山上嵌有铜钉铆出来的小星星,那是准星,共分六度,每度又有四分。
这把弩,是王猛通过“不足”交给他的,只是王昆吾并不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
龙首原上的乱草枯而未倒,长风一过,立时荡漾如海。
王昆吾就趴在那浓密的草根深处,感觉那草在头顶上翻滚着、躁动着、郁怒着。天顶上的铅云锅盔似的罩下来,罩得这世界密不透风——仿佛所有的风都流泄不出去,只能在这锅盔样的天下面奋力呜咽。
他抬起眼,看那草与天的交界,只见一派苍灰与一片枯黄列阵对峙,彼此怒视,逼得那风只能在它们两者之间打旋转磨、往来激荡。他的手搭在“悬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