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眼前的门关上了,他心中却另有一扇大门打开。
那大门外,就是整个天下。他想着苻坚带走的那图,那图上,他题了三个大字:
大王图


第二节
大秦承袭汉制,在长安城共有两拨主力军:北军与南军。
总的来说,南军负责守护京师,北军则在长安城外镇守京畿。现在南军大半由征东大将军苻柳掌控,小半则由光禄大夫强平控制;而北军则是由卫大将军苻黄眉统领。
依汉制,军队中最高的头衔不过四个,依次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排名其下的就是前、后、左、右四个将军了。
而本朝中,未授大将军、骠骑将军与车骑将军三职。苻黄眉位居卫将军,算是本朝军衔最高的人了。
苻黄眉的生父是苻赫,也即先帝苻健的哥哥。当年老帅苻洪共有四子,分别为苻勇、苻赫、苻健与苻雄。当年老帅雌伏于石虎父子羽翼之下时,石虎因为忌惮苻姓氐人的实力,先后阴谋杀害了他的两个大儿子苻勇与苻赫。先帝苻健却因擅长与石氏父子相处,颇受赏识,才得以苟全性命。
长安城西北就是北军的驻扎处。
这天阴云密布,王猛骑着一匹驽马,出城走了近十里,才到了距北营不远处。他那匹马毛色驳杂,看着都让人好笑。他这时把马停在一个较高的土丘上,从这里可以见到整个北大营的概况。一望之下,但见营帐连绵近十里,规则整肃,帐舍俨然。
北军号称人马十万,实际算来,步兵估计五万有余,而骑兵共有八千骑。北大营共分五部,部下设曲,曲下有屯,每部设校尉一人,秩比二千石,另有司马一人,秩千石。
王猛立马土坡,居高视下,看那营帐建构。
只见远远的诸营环绕中,有一个青色的毡幕大帐伫立中间,里面估计可以容纳上百人,想来就是苻黄眉的幕府了。
王猛入长安已近三年,这不是他头一次来此遥观北营形势。他素知苻黄眉是当朝第一名帅,治军极严。只看他这连绵近十里的营帐,法度谨然,有条不紊,即可识其能为了。
这时一匹枣红牡马踩着踢踏的步子靠近他身边。
王猛没有回头,就知是权翼来了。
他本与权翼相约在此会面。这权翼他已见过一次,知他是个直士。在未选定苻坚之前,他已详尽地考量了苻坚相与结交的那些人:梁平老多谋善算、权翼朴直有度量、吕婆楼端谨能忍、薛赞精忠、强汪刚勇……可见苻坚是识人的,他这个集团虽小,却经营得意气相许,牢不可破。
却听权翼在他身后问道:“景略先生有何所见?”
王猛答道:“卫将军治军严谨,果然是本朝第一名帅。”
权翼从侧面望着王猛,缓缓问道:“那景略先生为何阻拦东海王与其相约起事?以黄眉将军之能,事有可图,正可终结暴政。”
王猛淡淡道:“就算事有可图,可事成之后,那时坐皇帝位子的会是谁?论阅历、论朝中根基、论兵中实权,东海王只怕都去苻黄眉远矣。”
权翼微笑道:“可若不参与起事,若黄眉将军事成,却让东海王自处何地?”
王猛冷然答道:“谁说他会事成?”
权翼愣了愣,问道:“以景略先生看,此事必然不成?若不能成,东海王与苻黄眉将军一向交厚,景略先生为何又阻拦东海王谏劝苻黄眉将军,叫他权且再隐忍一些时候呢?”
王猛回头看向权翼,淡淡道:“你我都是看好东海王的为人,期盼他有一天位尊九五、涤荡天下的吧?”
权翼点头:“这个自然。”
只听王猛道:“若是如此,有好些人,等东海王登基后是不便杀、不能杀也不忍杀的,杀了会寒人心、伤士气、动国本。可这些人又不能留、不便留、不可留,你我该何以处之?不先借苻生之手杀了,还等他日后为患吗?”
权翼听了一时怔住。
接着,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却听王猛淡淡道:“八个顾命大臣算死绝了,可苻姓即未内乱,就不是东海王起事之机。该流的血,且让它预先都流出来为好,该捅的脓疮,也都要一一捅破。权兄,我只有一事相问:可知王昆吾现在苻黄眉幕府中担任何职?”
权翼答道:“王昆吾?先生还认得他?他现在是幕府掾吏,也算黄眉将军身边的人了。不过眼前这事,他估计还不曾与闻。先生问他做何?”
王猛淡淡道:“我想借他一掌悬刀而已。”
*    *    *
苻黄眉的案上放着筹牌。
每个牌上都只写了代号。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牌子上的代号是指何人。
十二个雕着虎符图案的牌子虚虚地围做一圈,细看的话,可看出那是长安城大致的形状。长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门:东城墙中间为清明门,南北两侧为霸城门与宣平门;西城墙中间为直城门,南北两侧分别为章城门和雍门;南城墙中间为安门,东西两侧为覆盎门和西安门;北城墙中间为厨城门,东西两侧分别为洛门与横门。
每个城门都设城门候一人,属下有兵五百许,负责守卫。
这是外城。外城与内城之间又有苻柳手下的南军镇守,还有光禄大夫强平手下的兵士看护。而最内的宫城里,更有期门军与羽林军护卫。
期门军是苻生手下的死士,苻生未即位前,就曾随他征战,目前人数三千许。人虽不多,却个个战功赫赫。而羽林军除了世家子弟外,就多是军中孤儿,他们多半也都忠于皇上,难夺其志的。
除了这些,城里城外,还有八校尉所统之兵。八校尉分别为:城门校尉,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越骑校尉,胡骑校尉与虎贲校尉。八校尉名义上归北军管辖,其实兵、粮俱不受苻黄眉节制。
粗粗算下来,长安城内外,集聚了十余万人马,且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制衡。
苻黄眉面前案上的几十枚筹牌摆放得看似散落,其实内含深义。每张筹牌都放在它该放的位置,而此刻,他就是要找出一条可以尽量兵不血刃就能直通大内的通道来。
而找这条通道,关键的当然不是路,而是——人。
苻黄眉轻轻地翻转了两面筹牌。
——长水校尉兵在冯翊,步兵校尉兵在扶风,且两人处事中立,可暂且置之不理。
他的眼在算筹上扫着,脑中过着一个个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往往不仅是一个人,还代表了他身后的家族、好友,这本已复杂,还要加上此人的秉性、脾气、可信度……就更变成一套非常复杂的计算,可大计的安危,却全基于此。
苻黄眉一时抬起头来,向东南望去。
那里,就是长安。
苻黄眉平时不入长安,可长安城,他了解得只怕比谁都多。作为老帅苻洪一门的子孙,当年,他是带着兵从枋头直打到长安的。当年,他与堂弟苻菁齐名。祖父苻洪生前曾道:“这是我家青黄。”长安城现在主要的居民,无论汉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大半都还是当年从枋头迁来的那批。苻黄眉很少远望,偶然望向长安时,长安城在他眼里会洗尽砖瓦,剩下的是一根一根密集的线和它们连成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