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思兮……
苻生忽摆摆手,冲着那些舞伎与乐师:“别吵了!小安乐,你给我唱一唱那首歌儿,好像叫《四愁诗》什么的。也只有你的嗓子最好,唱得出来。”
苻融点点头。
想了想,他把身前几案向前推了推,轻轻扬起下颌,清声唱了起来:
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
侧身东望涕沾翰。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很轻,像找不到路径通向那道遥远记忆的门。
——这歌儿,确是他从菁哥那里第一次听到的。
苻家子弟读汉书,也是从菁哥开始的。那是头一个把汉人那些细腻、绵密、深刻、沛然的情绪引人他们这些氐人记忆的人。跟随这先行者的脚步,苻融才在汉人的书里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美人香草”,原来那些五官平淡的汉人体内,跟氐人是不一样的,竟可以住着另一个高冠广袖,长剑香囊的自我,他们冠切云之崔嵬,佩香芷以自清——
美人赠我金错刀,
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
何为怀忧心烦劳。
他引颈从容,清声玉振。
苻生已经半醉,要了个手鼓在那儿敲着合节。
……我想要去的地方在泰山之巅,我所知道的路途梁父为艰,我侧着身子东望、涕泪沾染衣襟,所求终不可得,却无法终止远攀……
苻融唱的是人生在世,无论你所居何位,才情几何,却所求终不可得,所托或明或灭的感觉。
……而年少时邂逅的美人曾赠送给我一把金错为饰的刀啊,而年少的我曾想倾我所有报她以一块英琼瑶噢……
——而人生终究如此辛劳!
——而你最后如此迢遥!
苻生独眼中的光泽渐渐转为平静。
不止他听进去了,筵下的那些舞伎们、堂下坐部乐的乐师们都听进去了。
有年轻的舞伎忽然想隐入暗处,隐身到不可见的地方,好悄悄地、偷看安乐王那仿佛会发光的脸。又怕目光投射过去,给安乐王那韶秀的脸上沾上墨点儿。
而年老些的乐师舞伎们别感于心,竟控不住脸上那怆然之色。
却见苻融喉结颤动,已歌到第二引。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
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
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至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伤。
像最秀硬的手指按响了这世上最清韧的铁笛。
安乐王的喉中像藏着玉做的簧片,像干涸的河床上响起一声鹤唳,像记忆里的铁锈一朝拭尽,露出藏在心底的锋芒,用那锋芒切割起人生的情伤。
苻生本来最烦这些愁苦的曲子。
他这一生从没快乐过,所以才更追逐快乐——张筵作乐,何堪为此?但小安乐唱的他听得进去。
苻融一边唱一边想:我所思兮,在四方;我所愧兮,在中央……他看着烛光下堂哥那难得平静的脸,心里忽涌起一阵愧疚:这样的堂哥,是别人见不到的堂哥;这样的皇上,也是别人见不到的皇上。他却从没试图向别人解释过这一切,一半是为无从解释,一半也是为如果解释了,也就辜负了这种信任。
他心里平静而冷澈地想着:可就在昨天的此时此刻,自己也对着二哥唱过。他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还问过二哥:“你,想做皇帝吗?”
这心中所想并没有激起他自己的惶恐。
人生恰是如此,有些事,你只能静静地任它发生;有时候,你会同时真心地做两件相反的事……就像皇上在苻菁夺宫那晚先后的戮尸与葬礼。
心底深藏的那些激楚如冰并没有妨碍他,反倒助他更能体会歌中深意:
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长,
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
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至倚踟蹰,
何为怀忧心烦纡。
这一生,你四望皆愁——东方不可托些,西方不可托些,所有失去的,都无从招魂。
直到他唱到:“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殿外小内监忽然回报:“下雪了。”
苻融静静歌着。他一曲歌罢,就见皇上一脸平静。
听完小内监回报,苻生忽然撑案而起,走到苻融案边,拉起他:“走,我们看雪去。”
*    *    *
长安城一冬无雪。
而这雪终于来时,就下得好大。
才出殿外,就见地上已落了一层。
殿前双阙朗秀,一望如琼宫玉阁。而三十六宫灯火,站在这高基上望去,如琳琅、如宝珠,寂寞的宫殿像等久了这场飞天舞袂,慌不及地把自己装点得遍身缟素。
殿前老树黑暗中只见其枝丫苍劲,伸向空中,如阵图、如笔势,可它也只不过是这阔大雪图中不起眼的一笔。这雪图如此之大,偌大的宫室隐隐只见轮廓。平时这宫室常让人恨其空旷,可这时举目空中,身边的宫室却陡然只见其小,觉得它不过像天地间的一方印。而天地,何尝管这急惶惶的署名?随它盖在这阔大白绢的不起眼处。就在这印前面,那白绢之上,已书写尽了所有繁华,所有饥寒,所有热烈,所有凄苦……篆隶交杂、行草兼备,那是普天下苍生写就的。
可书写人只管书写,哪曾想到会有人盖上戳来宣布拥有?
两人踩着雪,向殿前行去,身后留下两行足迹。
苻生不让人跟着,他自与小安乐走向雪中。
他八尺多高的身躯刚硬挺直,一步一顿,从后面望去,身姿如僵蚓枯树,艰窘得扭异。
洛娥此时也正藏在殿角的台基上看雪,猛然见到这两人走出来,生生在这才矾好的生绢上留下两行印迹。
皇上那足迹像火燎在竹简上的烧痕,记录的是千年前他先祖们断竹为箭、削竿为矛、裹兽皮以为裙、射猎于荒野、苦艰求生时,那些兽血在雪上滴出来的痕迹……
而这宫女望向苻融,却见其芝兰玉树,一步步行来,步态如草,而伫立似楷,是写在尺素上的一句好同。
两人于广场上立定,苻生执着苻融的手,他的手心滚烫,默然良久,忽定定地说:“小安乐,等我死时,当以你为殉。”
这样的雪满皇宫,天地都直白如此,当然说什么都可以的。苻融什么也没回答,看着眼前的一片片雪飘落,落到衣襟上,落在眉睫上,全无重量。苻融觉得自己整个人似被掏空了,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雪片一样毫无重量……
只听苻生叹息般地说道:“因为你有的我全都没有。我并不嫉妒——嫉妒是女人家的事。我只怕我死后你会被你关心的一切给糟蹋了而已。”
他看着苻融,像要看进这少年的心底: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却在心底还要暗藏着一个天下,仿佛那真的值得关心似的。
而多年前,自己一直不懂得的菁哥,好像也是这样的。可笑自己那时还傻傻地想过:菁哥若死,自己只怕会甘心为殉。
那是苻融记忆中这个堂哥最清醒的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    *    *
东海王的府邸里,如此深夜,同样的雪,同样有两个人,他们聚在一个敞厅里。
敞厅里很冷,两个人都身披厚裘,用镟子【4】暧酒。
酒是暖了,却没人喝,冷了又暖,暧了又冷。
两个人在桌前一个坐着,一个半躺半卧。
半躺半卧的是苻坚,腿上的伤选在大腿根儿,是要贴近私密处不好查验。虽并不真是熊伤的,却也不能完全做假,终是自己剜了块肉。
坐着的是吕婆楼,现在官居侍中。
这时他问苻坚:“少块肉的感觉轻松不?”
苻坚笑道:“下手的那个翟人儿可真够混账!我让他割,他就割了,割完后还把那块肉丢给狼吃了,要不留在这儿,咱们倒是可以炙着下酒。”
吕婆楼笑看着他,心中倒佩服他的豪气。
他年纪已有四十许,却与苻坚忘年相交。
他常居城中,消息灵通,听到那首童谣时就觉得不好。朝中大臣现在被摧折殆尽,剩下活着的,几乎无人不想致仕隐退,可从来没人敢开口。眼下,这位东海王的生死,就寄托在入宫的安乐王身上了。
他也没什么好劝慰,自苻生继位以来,他已眼见过八个顾命大臣中辛牢的死,王堕的死,太傅毛贵的死,车骑将军梁楞的死,仆射梁安的死,当然还有雷弱儿的满门抄斩,甚至还有前皇后梁氏的死——那可是苻生的发妻。
朝中大臣人心慌乱,求去者速死,不去者等死……哪怕轮到他的挚友苻坚,有这么多的尸体铺垫在前,多少也见惯不怪了。
只听他道:“安乐王确实明睿,事一出就去找了钦天监的朱彤。这位朱先生,目下看来,话都说到点子上了,不愧是高人啊。”
苻坚道:“据博休说……”
——苻融字博休。
“那位朱先生还说了一句话,说我若有大事,找他不如去找王猛。你可知这王猛是谁吗?”
吕婆楼眼中一亮,答道:“我怎会不知……可笑,我怎么竟把他给忘了!这位朱先生果然慧眼识人!王猛现就住在北城外‘十万居’中。你这下可问对人了,他那宅名,还是我给取的呢。”
“十万居?”
吕婆楼微微一笑:“他也是位奇人,两年前悄悄地进了长安,神不知鬼不觉的。照说,他当年隐居西华山时就已名满天下,据说桓温曾召他随行,他却不就。他本与朱彤齐名,算我们关中之地的两大名士了吧。他入长安后,默然守拙,不言不动。我要不是家里养的有胡僧,竟也不知他来了——那天,我见那胡僧朝北望着,还笑问他:‘大和尚可是想家?’没想那胡僧摇摇头,用半通不通的汉话答道:‘我是在望气。’我还以为他在胡扯,笑问他:‘大和尚有何所见?’他只答了句:‘城北藏有十万甲兵。’我想着:这和尚该不是疯了吧,这话要传出去,怕不是个祸事?”
“但那胡僧一向颇有门道,我也就没忍住好奇,叫人到北门外打探,报回来,才知道那儿有位奇人住了,细访才知,可不正是王猛王景略。”
“我久闻他的名声,心想着,这朝廷反正没我的事儿,有空儿何不去访访他?那日,带着几个人就去了。他住的院子可真够破的,推门径入,除了一个老婢,应门的都没一个。院中只剩了两间耳房,一个垒着灶,一个想来就是他用的。那房门半掩不开的,我走到门前,伸手一推,门上竟结了蛛网,却见里面一个长大汉子正在胡床上兀坐。跟我去的也有十来个随从,脚步声响,他竟如不闻不见,直到我推门,他头都没回,只是冲我摇了摇手。”
“我手下跟着的那些人就有些怒了,鼓噪着想教训他一下。我见这人虽不言不动,坐那儿的架势却磊落异常,就按住手下诸人,站在旁边等。却见那王猛也没干什么,木着身子对着空墙上望,手里握着两根算筹。足有一顿饭工夫,这老兄才终于转过头来,站起身,虽头一次见我,却张口就问:‘吕婆楼?’”
“他称名道姓的,实在无礼,我竟也没恼,只觉这人出奇。问了声:‘先生适才枯坐良久,不知却在做何?’”
“他瞪着眼看我,冷淡地道:‘我在点兵。’”
“跟我的那些人差点儿没笑翻天,要不是我压着,那破房子顶儿怕都给他们笑塌了。不过我心中倒是一惊:这话跟那胡僧所说可太合节了。我们那天也只是略略一谈,随行的人较杂,不好深谈。回去后我就叫人送了些东西过去。他把酒留了,别的都退回来。一来二去,也算结识了。与他虽乏深谈,却只觉这人目光如炬,且胸有大志。可惜我分明不是他所青目的人。以后我但有东西馈送,就跟底下人吩咐,说‘送十万居去’,他们都还以为我是嘲笑,其实,这人胸中,怕真藏有十万甲兵。”
说着,他目光转深,望向苻坚,斟酌道:“永固,这关你要是熬了过去,回头缓过来,你也许真该去会会这王景略了。”
苻坚听得已悠然神往。
就在这时,却听见脚步卢响。
两人抬眼一望,却认得,是安乐王贴身的人。
两人面色不由一凝。
他们的呼吸都顿住,时间跟静止了似的,窗外正下的雪也像突然停止飘落,凝结在半空中。
苻坚虽刚满二十,却早早就被封为龙骧将军,也曾亲自领兵,经临战阵。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执行军法前的那一刻,绑缚在帐前的那些待领判决的兵将是何感受!
他伸手身前,在镟子里拈出那杯酒——酒刚温好,这酒只备了一杯,却是不能给吕婆楼喝的——事若不可挽回,为顾家人,他也不能贸然举事。那时,只有喝下这杯酒,做个了断,不管怎么,还可给母亲、给家小留一个安稳。
这是苻坚第一次静静地体会到“死”这个字。却见苻融贴身的随从走上来,一躬身,呈上了一方玉佩。
那是块汉玉,玉上雕着一朵芙蕖,花瓣饱满安然。
苻坚看了那玉佩一眼,手底微微一倾,杯中酒不觉间都流到地上了。
接着,他才回过神来,望向吕婆楼,看了眼杯子,又看了眼地上的酒渍,微微笑道:“来日方长——今日,看来且不用尽此一杯了。”
吕婆楼也含笑向他。
窗外,本一直蹲守着一个老婢,大雪纷飞,她就缩在檐底下。这时见苻坚倒掉了酒,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快步向后院奔去。
她是太夫人派来的,这时要急着去回禀太夫人:王爷那杯酒,今晚看来不用喝了。
而后院中,苟老夫人正在一盏灯前枯坐着。
她看着前面的正房,那里,有她的儿媳带着她跟坚头的一双儿女,她们此刻该已都睡着了吧?
苟老夫人叹了口气:那还只有三岁的孙女苻媜,能明白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
【1】不带冠帽。
【2】古时太监非男非女,可自称奴婢。
【3】东汉时期出现的一种棋类游戏。
【4】温酒时盛水的金属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