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他命运的是那个夜晚,他独自在野地里受到群狼之困,本来庆幸着或许这是一场解脱,没想到菁哥路过救了他。他当晚就开始发烧,高烧中,菁哥给了他一把弓,说了句:“活下来,再学会这个,以后碰到狼就不用等人救了。你只有一只眼,该比别人瞄得更准些,都不用学别人去眯眼。”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虽幼小却暴躁的苻生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但菁哥的口气里毫无一丝调笑。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可能还有一样天生的长处。
菁哥还有一句话:“活在乱世,难免于阵前军中搏杀,常人都担着伤残之恐,为此折了锐气。可你既已知伤残为何物,该比常人更勇猛些,才不负你这天赋只眼。”
——苻生听了后什么都没说。但他的命运,是从那晚改变的。
只见苻融面色沉静,他安静时真有些像菁哥,有一种男儿身上少见,却别显男儿味的一种悲柔。
苻融低声道:“菁哥原来埋在龙首原啊。”
苻生没有回答。
……他还记得当年,只要菁哥一回来,自己就会像只动物样地、远远地、静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自甘自愿地对一个人表示过自己的低贱。他想起十三四岁的自己,那时他睥睨天下人:石勒算什么?石虎算什么?就是自己的祖父、父亲、母亲又算什么!可他从不介意自认比阿菁来得低贱。
这低贱的感觉甚至给他带来幸福,让他觉得,自己头上毕竟有个比自己伟岸的事物罩着,让他离开七岁以前——举头是空得无边无际的天、俯首是厚得不知几重的地——那种无着无落的空落感。
这种仰慕一直持续到夺宫之变,那晚,火把密围了宫城。他从没想到:这世上,有一天,会是菁哥要来杀他!他其实倒不介意苻菁来夺他的皇帝之位。那晚,病重的父王扶病登城,但他并不感谢这父王,自己小时,他就差点儿为了祖父的一句话杀了自己!除了教会自己人世险恶,这父王再没教过他别的。
真正刺伤他的,是他看见在城下的菁哥其实也看到了自己,哪怕如此遥远,他们曾三目交接过一刻。那以前,苻生只许这一个人与自己对视。可他看到了苻菁眼中的轻忽之色。
他突然明白,原来他瞧不起自己!
否则,如果前太子,自己那个健全的哥哥苻苌还在的话,如果是他继位,苻菁会反吗?
估计不会。他之所以要反,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自己!
原来,你信赖一生的那个人最后摆给你的仍会是,一脸不屑!
每次回想起那晚的情形,苻生的心中都会涌起暴怒!原来以为已多少压服了、化解了的暴怒兜头砸下,从那一天起,他就重新陷入了暴怒之海……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让你愤怒的!
那晚,先帝扶病登城后,苻菁手下三军尽弃刃束手。
苻生从不回忆那一晚,哪怕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见识过他的暴怒,但其实他们都没见过他真正愤怒的时刻——他最愤怒的时刻他自己都不敢回想,那愤怒大到几乎殛碎他自己如齑粉——哪怕稍一回想,那愤怒都像会再一次摧毁自己!
三军束手后,苻菁做了什么?
他向城头看了一眼,眼神轻忽,若有讥笑,那讥笑既是对他的叔父苻健,也是对他的堂弟苻生。
然后他就饮刃自尽了!
可他以为如此就可以摆脱自己!
苻生从来不去回想那一刻,只要稍一想起,就像看着当日刚刚二十岁的自己是怎么从城头扑到城下,抢过一把槊,对着倒下的菁哥,一槊一槊地戮尸。
……他把他戳得稀烂,那个人,七岁时改变了自己一次,二十岁时又彻底改变了自己一次。他给过自己十三年的骄傲、低贱与幸福;然后他走了,留下了更甚的骄傲与低贱……却带走了幸福。
苻生闭上了自己的独眼。
见皇上猛然陷入沉默,苻融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当年第一次奉旨入宿宫禁时,母亲曾对他说了一句:“从此,你要跟老虎做伴了。”
很多人都担心他熬不过。可朝政翻覆,多少重臣勇将不能自保于朝夕,他却趟着血海走过来了。因为他从未怕过,他知道,老虎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打盹的时候,也有忘情的时候。
他不满这个堂哥,却一向都肯去懂得这个堂哥。就像此刻,他看到堂哥那只独眼的眼帘沉重垂下的时刻,只觉得,这一闭眼,有着重重的生之沉痛。无论如何,那沉痛都严肃得令人尊重,也值得尊重。他想知道堂哥这一闭眼之下,向内自视时,所看到的自我是个什么样子。
苻生闭眼时,看到的不再是自己如何狂怒地狠戳着菁哥的尸体,而是在城上的先帝突然不支,受不了这个刺激,晕厥后被众人急扶入宫,城下诸军尽散,剩下的那个茫茫然立在城下的自己。
愤怒如洪水破堤,可浪头再大,也终将泄尽。
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不知那狂风骤雨肆虐后是如何看待被自己弄得疮痍满目的一切……苻生只记得自己跪了下来,一块一块地拼菁哥的尸首,他想把他再拼回个人形……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可他用一个大革囊裹着苻菁的碎尸,纵马狂奔入龙首原,用那把戳过菁哥的槊在高可及人的野草中生掘出一个穴时,才发现,自己的脸全是湿的……
他把菁哥埋在了那儿,用几块自己觉得再也不可能搬得动的石头堆在旁边做了标记。他没有把那么重的石头压在菁哥身上。只是把他用一层薄土轻轻地埋了,填平了,后来又怕他被野兽掘出,一遍一遍地用脚踩,把那土踩得很实……没错,没有人知道苻菁埋在哪儿,也没有人敢提。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发问,除了眼前这个小安乐。小安乐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点什么可以打动他,让他觉得那点儿东西有点儿像菁哥……那是什么?或许,是那眼神里像始终含着的一点歉意,像他对一切都有那么点儿抱歉,抱歉着这世上的一切贫寒、疾苦、残缺与丑恶……除了菁哥的歉意中,同时还夹杂着鄙视与嘲讽,那是自己终此一世也不可能明白的复杂神色。
苻生忽废然道:“有时我想,该给他修个墓了。”
苻融在旁边静悄悄地没应声。
……是不是该给他修个墓呢……修好后,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在半夜惊醒,睁开这该死的独眼,在黑暗中再一次看见菁哥那张不改俊逸、不改慈怜、也不改轻蔑的脸?
而最可恨的是,自己总会在夜里用这只独眼看到他;就是在白天,也像是无时不在用那只盲眼看到他……他无法摆脱,就像无法摆脱的这只盲眼:因为他是自己这只盲眼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天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晚上把那个他早该忘光的人再次想起。
可苻生从来不擅长控制自己。也许,能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一次也好。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想起那个人。他望着苻融,忽安静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菁哥原来很喜欢唱的一首汉人的歌?”
苻融点点头。
苻生喃喃道:“好像是……我所思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