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夜出发,到现在已过了三个时辰。不知为何,总感觉身后多了一个影子,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她心里中光火,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跟踪本小姐!猛一停下来,四下察看,呼的一声,带起了大风,惊得附近的一只飞鸟扑棱几下翅膀,叫了一声,慌忙往远处飞去。
难道是鸟?
她心有疑惑,不由得又提高了几分警惕,继续朝东边飞去。
又一个时辰之后,东方已然现出了一线阳光,没用多久,便是阳光万丈,刺入她的眼睛。她不禁眯起了眼抬臂拦在眼前,低头俯瞰,脚下流云飞逝,地面的河流如同被照射的宝石带子,缠绕在群山之间闪闪发亮。那叠嶂的山峦便是河南道内的白马山了。
河南道与长安不太相似,虽然夏天时的晨风都很清凉,但是因为境内多水,且东临黄海东北接勃海的缘故,所以更加多一些潮气。
在临近郓城的时候,武千心挑了一个无人之处,落回地面,收回宝剑。再次举目四望了一番,没有发现别的异相,随即隐入了近旁的荒丛中。
武千心所到的郓城,史称为庇。在春秋战国时,它属于鲁国的西境,鲁成公四年此处筑城,得名为郓。自古以来,这里便是尚武之地。郓城的人,很少有几个不是练家子的。所以从这里招募的兵士,大多都勇猛善斗,以一当几,跟玩儿似的。
时逢朝廷平藩,各个藩镇的节度使,无不自危。其中以李师道犹甚。郓城内外都有牙兵把守。郓城之内,同样加强了戒备,时时有腰挂佩刀身着凯甲的兵士在街衢间来回逡巡。
武千心从一户人家的晒竿上,偷了一身布衣换上,又怕日头把自己晒黑,就又“取”了顶帷帽来,戴在头上挡些阳光。她也不遮遮掩掩,直着腰杆走在街上。一队牙兵刚刚巡过,她便大着胆子拦住一个路人打听李师道的府邸。
那路人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乍见一个青春少女出现在眼前,等看清她的面容,竟然一呆。他这辈子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时支支吾吾变成了结巴。好半天才用手一指,道:“是……是那儿……”。武千心一揖,说:“谢谢大哥了。”扭身带起一阵香风从小伙子身边走过,那人又是一愣,痴痴地看着武千心的背影,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怅然。
武千心当然没把这路人放进眼里,她的心情很糟糕,时时想着如何宰了李师道。可是走出几步之后,她仍然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就好像是本能一样。她小时候,喜欢看男孩子看见她发呆的样子,长大了喜欢看男子见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觉得那样特别有意思,除了她爹之外,男人都是奇怪的动物,她以观察他们取乐。对于这种“怪癖”,她爹生前已经数落过她好几回,说女孩子家,要矜持,要“犹抱琵琶半遮面”,知道吗?别像个小狐狸精似的,见人失魂了就偷着乐。她每次都点头答应,然而每每临到事前,就忘得一干二净。本性难移。至今还是老样子。
可是爹说这话依稀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究竟有多久,竟连她也不记得了。如今人去楼空,想要再听这样的教训,已不可能。
当初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听话点儿呢?她脸上的笑意,如同昙花一样凋谢。抬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日光。
当她走过节度使府邸大门前时,她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府门口站着两排各站着四个持长枪的牙内兵,府墙高矗,自府门两边绵延出去,竟有一里余远。庭院深深,不知道府内还有多少兵士,有多少房间,李师道住在何处,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如那刺客一样强悍的高手。
天色仍早,武千心慢慢从府门前经过,就像一个偶尔经过的路人。
入夜之后,月亮将郓城染成了灰白色,在街衢泛着的薄雾中,一些人家的灯光零零星星地亮着,像是夏夜山坡中,点点在叶尖休憩的流萤。
戌时之后,路上便没有了行人。四野空寂,此刻热闹的,唯有郓城的节度使府邸。
府内大堂的明烛高照,杯觞未停,正首主坐的席榻两旁站着两个高大的侍卫,正中倚坐着一个敞胸露怀肥胖男子,想必就是李师道。他身旁的美妾媚态横陈,纤纤玉手拿着水晶樽,一边嬉笑,一边劝酒,酒液滴湿了他的胸脯,沾乱了她的发鬓。堂前的乐工或站或立,垂目奏乐,一曲《伊州》已然奏毕。大堂之中,一时静了静。
片刻之后,随着咚咚的轻鼓声,四个舞姬已如风过扬花,瓣落厅堂。她们梳云鬓,画黛眉,肩挂罗纱如流云泄地。围在中间那个,俏面蒙纱,身着戎装,宝剑悬在腰间,鼓声一罢,她侧首直腰,亮了个式子,往堂中一立,美目扫向那肥胖男子。
那男子已经六分醉意,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美。”
舞姬散向外围,如同浮云一般衬着中间的戎装少女。《剑器》之乐随即响起,锵琅一声,宝剑如惊龙出鞘,四座无不一震。随着乐声的缓急,少女翩然游舞,一时间,厅内剑光闪动,燿如羿射九日落,身姿娇如骖龙。剑来之时像雷霆乍现,剑收若止水凝光。旋舞的身姿搅起了剑风,竟然吹起堂内人发梢缓缓飘动。
剑舞龙翔间,只把众人看得都痴了。李师道愣愣地看着忘记了饮酒,一旁的侍妾呆呆举着酒樽忘了劝酒。酒水一直顺着樽口滴落下来,打湿了席榻。两旁的侍卫也微微张着嘴,像被勾走魂儿似的。
就是此刻!戎装少女突然如离弦之箭射向李师道。厅内划过了一溜剑光,乐声仍未停止,直到有人看到李师道的头颅忽然滑离了颈项,鲜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之时,身边的侍妾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身旁的两名侍名已然反应过来,想出拔出佩刀斩杀少女,但是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右臂,惊疑地低头一看——右手仍握在刀把上,但是已经离开了身体。剧痛随即袭来,两人惨叫着捂着断臂满地乱滚。
杀人者便是武千心,她入夜之后,潜入府中弄昏了一名舞姬,顶替了对方的位置。看来今天的担心是多余的,李师道的保镖,比想象中的要差很远。武千心一手提剑,一把拎起李师道的人头,就要朝堂外冲去。
才冲到门口,就听到一片嗖嗖地破风之声,武千心大吃一惊,急忙舞出一片剑光,将奔来的弩箭扫落在地。两旁无辜的乐工和舞姬瞬间被射死了大半。她定神察看,发现两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伏满了强弩手。眼前是一排重甲步兵,她只要踏前一步,就会有无数弩箭再次袭来。
她并不是不能冲出去,但是那需要她杀更多的人。她曾经答应过师父,不杀人。除了李师道之外,她连只鸡都未杀过。
还在犹豫的时候,身旁忽然涌起一阵黑风,吹得她踉跄地退了几步,随即耳边响起一阵嗡声,那是锐器疾速破空之时产生的鸣响。武千心急忙挥剑格挡。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震荡从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臂一麻,宝剑差点儿就脱手飞出。
一个念头猛然划过她的脑海:中了埋伏!
念头才刚闪过,第二击又接踵而至,一把长刀横扫她的腰际,眼看就要把她砍成两截,武千心急忙抽身后退,险险避过了这一刀,然后束腰的软甲,仍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就在她疾退之时,堂后的屏风中又冲出一个人来,手持一杆长枪,直刺她的后心,乍一看去,倒像武千心自己朝那枪尖扑去一般。
眼看枪尖就要透背而入,武千心已然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欺霜剑长吟一声,自动脱手飞去,刷地斩断了身后的长枪,继而飞刺持枪者。武千心嘭地跌坐在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袭击来得如同疾疯骤雨,根本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她甚至来不及抬手捻诀,念动咒语。对面的持刀者已经扑到眼前,双刀如电芒劈下。眼看着自己就要死于刀下,武千心一闭眼睛,爹,对不起……
就听扑的一声,似乎是锐器扎入肉身的刺响。可是武千心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疑惑地睁眼一看,那持刀者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脸上露着狰狞惊惧的表情,一支长长簪子从他后颈刺入从前喉透出,鲜血顺着簪尖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两把大刀锵琅堕地。
一只修长的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拨倒他的身子。一个妖艳的舞姬,站立在武千心面前,款款轻纱轻轻摆动,妩媚的面孔上现出两点酒窝,算是对她笑了笑,不知为何,武千心只与她对视了一眼,就仿佛要陷进那对深如清潭的眸子,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如同江心的微漩,泛着淡淡地吸力,武千心愣了愣:“你是谁?”
“出去再说吧。”舞姬飘身而起,一把拉起她,就朝堂外飞去。这时武千心才发现,不知何时,堂外的兵丁,已然全部被她放倒。此时,欺霜已将持枪者杀于剑下,飞回到了武千心的足下。
二人如同月下仙子,飞上了云端,武千心看着身边的舞姬,月光给她剪出了一个起伏的侧影,不知为何,武千心的心中涌起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舞姬察觉她在看着自己,嫣然一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是好看。”
舞姬又是一笑:“你看到的可不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