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世间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去了,磕再多头,流再多血,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她的银牙紧咬,问道:“是谁杀了爹?”

母亲摇了摇头:“朝中很多人议论,因为你爹主张平藩,杀他的人很可能是淄青节度使派出的刺客。与他同道的裴度大人,那天也遭遇了刺客。幸好裴大人的命大,总算捡回了条命。”

武千心知道,母亲口中提到的节度使,便是李师道。元和九年,彰义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丧不报,自掌兵权。继又举兵叛乱。第二年正月,在武元衡与裴度等大臣的支持之下,皇上决定对淮西用兵。

对淮西用兵,使周边的藩镇震动很大。犹其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他生怕不久就要波及到自身,于是开始采取了种种手段,想要阻止朝廷进一步平藩。此人十分奸狡,嘴上说助官军讨吴元济,派了二千人奔赴寿春(今安徽寿县)。然而,为了策应吴元济,李师道又另外招募数百人,攻入河阴漕院,烧掉钱财布帛三十多万缗匹,谷三万余斛,至使会集于此的江淮两地的租赋都毁于一炬,给唐军的补给造成了极大困难。

武千心寻思了一会,仍然摇了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们就不怕杀了爹爹,会彻底激怒朝廷吗?”

母亲苦笑一声:“皇上知道你爹爹的噩耗,非常痛心,几天都没有进食了。然而朝廷的事儿,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朝中的声音很多,有主战的,也有因为害怕而主和的。争得不可开交。无论怎样,朝廷总要先攻下淮西再说……更好笑的是……”

“什么?”武千心急问。

“那负责查案的官儿,不久就收到了刺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毋急捕我,我先杀汝’结果就被吓得半死,竟然不敢管这事了……”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武千心的心中一寒。普通百姓被杀,还需要陪命,堂堂一国宰相被刺,却无人追察,真是荒谬。她虽然对当时朝廷内部的争斗不太了解,但是也明白,当官的大多贪生怕死。不过,她也从没对这些人抱什么希望,从她听到父亲被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发誓,要亲手捉到凶手,将他砍成肉酱。

她对坐到床沿,穿好衣裳。何氏担心地看着她,问:“心儿,你继续休息,起来做什么?”

武千心站起身上,将头发绾好,说道:“我要看看爹。”

何氏一愣,知道这个女儿有些本事,以她的性子,也拦不住,只好说道:“你哥哥还在灵堂。你现在去,他少不了又要发火,还是晚些吧?”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要怪你哥,他是嘴硬心软。本来你爹几天前就该下葬了,是他坚持不肯,说要等你回来,看上一眼……”

听了这话,武千心又是一痛,心中乱成一团,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说道“我知道了。娘,你先去休息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武千心站起身来,送母亲回房休息去了。

送走母亲后的武千心,忽然变得像猫一样轻灵。此时已是亥时,除了灵堂若隐若现的烛火之外,庭院中一片漆黑,武千心侧身躲在了灵堂边,她看见武千思,一身素缟,坐在父亲的灵位前。曾经挺拔的身影,如今有些佝偻憔悴。他靠在圈椅上,头有时低垂着,有时又忽然抬起,想必是太久没有休息,想要睡去,又偏要强打精神。

不知他有几天没睡过了。武千心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步走到了走到了武千思面前,唤道:“哥……”

武千思开始时没有察觉,在模糊之间一抬眼皮,猛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眼一看,是武千心,不由得无名火起,才要骂上两句,又听闻一句细语:“哥,你累了……休息会儿吧……”一只柔夷在眼前拂过,带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在这炙热的时节,这气息有如四月的春风一般,让人心旷神怡,武千思觉得自己的眼皮好沉好沉,他其实好累好累,什么也懒得再顾了,直想倚在那绿堤青柳下,深深地呼吸几下潮凉的河风,好好地那片青草地上,睡上一会儿。

武千思睡着了。也许是这几天来,头一次深深地睡去,脸上带着些许酣然的表情。

武千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找来一面素帛,盖在了他身上。

她转回身,目光落在那灵柩上。因为过了三天守灵的时限,早已没了前来吊唁的人,所以棺盖也已盖上。灵柩周围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是镇棺的冰块散发出来的。随着她一步一步朝父亲的灵柩靠近,阴冷之气,便愈发浓烈。周围很安静,静得只剩祭幛飘摇的轻响,香烛燃烧的毕剥声。武千心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是因为接近它,就如同在接近一个不愿面对的噩梦,还是因为离它越近,就意味着,父亲离她越来越远……

她终于走到了供桌之后,触摸到了冰凉的棺盖,一咬牙,呼地推开了棺盖。

“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则扑面而来的景象,仍然让她不禁低呼了一声。

——武元衡身着一身寿衣,躺在棺木之中。连结在断颈上的腊制头颅,被雕得栩栩如生,表情宁静而安详,让人忍不住就要以为,那本就是他的头颅,武元衡只不过是在这棺椁中小憩一会儿,随时都会醒来。然而,光滑的腊面毕竟不同于人的肌理,只会在灵柩的冷雾中反射出诡魅而陌生的荧光,

武千心深深呼吸了几下,让心平复下来。壮起了胆子,俯下身去,纤纤玉手如同一枝正在生发的细藕,缓缓朝棺椁中伸去,探向尸身的颈项……

回到闺房后,武千心坐在妆台前。明灭的烛火将她的容颜折进铜镜里,就如同一朵花在雾中静静开放。她的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刚才,她偷偷检视了父亲的尸身,除了颈部的断口之外,再无其余伤痕。也就是说,他在死之前,甚至没有机会挣扎反抗一下。那断口极为平整,就如同被铡刀切过一样。她在来时的已然知道父亲是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刺杀,随轿的人中有七个精通武艺的护卫,两个仆从,再加上两个轿夫,共十二人,全部身首异处。

一个刺客要强悍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在连斩十一人之后,仍然可以让武元衡毫防备地被杀死?

那李师道想必花了不少本钱,才能请到这样的杀手。

天下间,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实在不多。

但也不止一个。

冰冷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蔓延。挂在墙上的剑,感受到了她的怒气,竟然嗡嗡地颤动起来。她恍然回神,说道:“欺霜,还不是现在。”

那剑果然不动了。她微微叹息,起身吹灭了烛火,让月光洒进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一个翩迁的身影,她想:对不起,我要食言了,师父。

武千心回家的第三天早晨,打扫庭院的家仆,在经过小姐闺房的时候,看到房门未关,摇了摇头,心道,小姐还是那么粗枝大叶,睡觉也不记着把门关上。走到屋前才要将门带上,只见房内床帐高卷,朱帘轻摇,哪儿还有小姐的影子。家仆心生疑惑,探步走进房内,就在书案上,用砚台压着一张纸笺,上面写着:娘,我出去几日,很快回来。勿念。

那家仆先是呆了片刻,然后才恍过神来——这小姐,才刚回来,又跑了。

【弃千心】 二 杀手

从长安到淄青节度使豁内的郓州,约摸有近千里的路程。武千心摘下墙上的欺霜剑,来到庭院中,这时,星光沉寂,所有的人都已睡了。

她捻起剑诀,口中念了一个咒,那宝剑嗡鸣一声,顿时流光乍泄,从剑鞘锵然飞出,悬停在她的面前。她一跃而上,御剑飘行,回头留恋地看了灵堂中的光影,继而咬了咬牙,回身催动宝剑,人与剑成为一条光影,直冲云宵而去。

武千心飞上天空,劲疾的速度,卷碎了几朵流云,带起一溜云烟。皎月清辉辅洒在窄袖绞绫素装上,如同凌波仙子,在月下飘舞。

她能御剑飞行,家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道武千心性子泼辣,胆大包天,因为天生有点气力,所以打架也挺厉害,但是没有谁知道,从幼时起,武千心便常常梦见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她的眉心有点红痣,笑时的样子,就宛如水镜中的月影被风掠了一下,淡淡然地,在人心底拂散开去。武千心从第一眼见到起,就喜欢这个美丽的师父。师父常常在她的梦中,与她说话,带她玩耍,授她心法与口诀。

武千心所有的本事,都是师父教的。但是她不知道师父的名讳,每回问起,师父只是一笑带过,并不回答。

但是近些年来,师父出现得越来越少,从原来的几乎夜夜出现,渐渐淡化到后来的半月一次,数月一次,乃至于,一年一次。直至今年,师父还未出现过。武千心有时候想念她了,便自己在心里勾画她的影子,聊以慰藉。师父到底为何渐渐疏于出现,也是让她不解的问题。

然而现在的武千心,暂时把师父放在一旁,心里只想着如何报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