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摇头笑笑:“就你现在这样,恐怕连女人都打不过。”
萧君默更怒,挥拳冲了上去。李恪一边闪避,一边大声道:“桓姑娘,我帮你试过了,这家伙现在就这两下子,你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萧君默一怔,赶紧收起架势。桓蝶衣就在这时走了过来,笑道:“师兄,方才吴王说了,只要你过了我这一关,就可以回家。”
萧君默无奈苦笑,举手做投降状:“行了,我斗不过你们,我现在就睡觉去。”说着便朝屋里走去。
桓蝶衣和李恪相视一笑。
“你现在就该在这儿乖乖养伤,哪儿都别想去!”桓蝶衣跟他进了屋里,还在一个劲地训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给我和舅舅传个话,害我们都急死了,以为你也失踪了!要不是吴王奉旨和舅舅一起追查刺客,我们都不知道你出事了!”
“到底是多大的事?”萧君默笑,“我又不是第一回受伤。”
“你还嘴硬?吴王说你那天流了好多血,再晚一步兴许就没救了!”
“吴王就是个大嘴巴,他说的话你也信?”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养伤,别七想八想!”桓蝶衣瞥了他一眼,“更别想着要去找那个楚离桑。”
萧君默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岔开话题:“杨秉均查得怎么样了?”
“吴王和舅舅正联手全力搜捕。”桓蝶衣道,“对了,吴王说你一直认定杨秉均就躲在城里,为什么?”
“杨秉均这回不像是私自行动。”萧君默思忖着,“那天围攻我的那些刺客,身手都不弱,所以我猜,杨秉均应该是奉了冥藏的命令。我估计,这回不光是杨秉均到了京城,恐怕冥藏本人也来了。”
桓蝶衣微微一惊:“照你这么说,那他们此次来京一定不光是为了报复你,还会有更大的行动?”
“聪明。”萧君默竖了竖大拇指,“杀我只是顺带干的事情,绝不是他们此次来京的主要目的。”
“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萧君默无奈一笑。
事实上,萧君默心里很清楚,不管冥藏此次来京究竟意欲何为,至少其目的之一是跟自己一样的,那就是——劫走辩才。
就萧君默之前已经查到的线索来看,冥藏虽然是天刑盟主舵的首领,但一直以来,他能有效掌控的好像只有本舵和玄泉、无涯这两个所谓的“暗舵”,至于其他分舵,他似乎都鞭长莫及。比如魏徵的临川舵,这么多年冥藏似乎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别说那些散落在江湖中的分舵了。由此可见,冥藏一心想抓辩才,目的很可能是通过他获取《兰亭序》的核心秘密,进而找到并号令那些隐藏在江湖中的分舵。
想到这里,萧君默忽然灵光一闪:根据之前围绕“无涯之觞”所做的推论,王羲之在《兰亭序》真迹中很可能写了二十个不同的“之”,以此铸刻各分舵“羽觞”的阴阳双印;由此来看,会不会是因为冥藏手中没有各分舵的阴印,所以他必须千方百计找到《兰亭序》真迹,以便准确复制各分舵阴印,从而号令它们呢?
至此,萧君默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兰亭序》真迹中那二十个不同的“之”字,肯定便是它的核心秘密了,至少也是核心秘密之一!
看见萧君默忽然呆了,桓蝶衣不悦道:“想什么呢?你肯定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你放心。”萧君默一笑,“反正我不是在想楚离桑。”
桓蝶衣气急,猛地往他肩膀捶了一拳。萧君默被打到伤口,其实不是很痛,却故意夸张地叫了起来。桓蝶衣这才想起他受了伤,大为不忍,赶紧问他怎么样了。
萧君默一屁股坐在榻上,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愁眉苦脸道:“我真命苦啊,成天被你和吴王两个欺负,想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桓蝶衣连声道歉。
萧君默看她着急担忧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反正我现在无亲无故,就你一个师妹,就不跟你计较了。”
桓蝶衣一听,心里蓦然一动,眼中不由升起了一股柔情。
萧君默慌忙把目光挪开,心里暗骂自己该死,明明没事你干吗又惹她呢?
想起自己刚才那句话,萧君默便真的不由自主地想起楚离桑来了。自己那天明明说了要救她,而且承诺很快便会想出办法,但现在被伤势耽搁,一晃就好几天过去了,她又不知自己的音讯,心里肯定又在骂他是骗子了。
真是造化弄人!
萧君默在心里苦笑,不明白自己和楚离桑之间为什么总是会磕磕碰碰、误会不断。
凝云阁上,楚离桑斜倚着栏杆,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水面发呆。
阳光下的海池,碧波荡漾,一对鸳鸯正在水中自在徜徉。只见羽毛鲜艳的雄鸳频频向雌鸯曲颈点头,把嘴浸入水中,然后又竖直头部艳丽的冠羽,不时地左右摆动头部……
楚离桑看着看着,不禁羞涩而笑。她记得从前听母亲说过,这是雄鸳在向雌鸯表达爱意,之后它们便要在一起洞房花烛、生儿育女了。
由于不好意思看那“洞房花烛”的场景,楚离桑把头转了回来。就在这时,米满仓提着一只鸟笼走了进来,笼子里立着一只五彩缤纷的鹦鹉。
“楚,楚姑娘,你要的,鸟,鸟来了。”米满仓故意说得很大声,给了楚离桑一个眼色。
房里依旧站着那四名宫女。楚离桑瞥了她们一眼,对米满仓道:“提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米满仓依言走了过来。
楚离桑假装逗弄笼中的鹦鹉,低声问:“打听到了吗?”
“有,有了,萧郎他,他,他……”
“直接说结果!”楚离桑急道。
“遇刺了!”米满仓终于把话憋了出来。
楚离桑大惊失色,睁圆了眼睛:“你说什么?!”声音不自觉便提高了,米满仓赶紧冲她眨眼。楚离桑既惊恐又焦急,强自镇定下来,又问:“那他……出事了吗?”
“还好,没,没死。”
楚离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抚住心口,那里还在怦怦乱跳。
“就是受,受伤了。”
“伤得怎么样?严重吗?”
“应无大,大碍。”
楚离桑的心跳这才缓缓平复下去。这几天她一直在心里骂萧君默,觉得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没想到他竟然是出了这么大的事,看来自己又错怪他了。
“萧郎他,早,早计划,好了,你放,放心。”
米满仓话音刚落,笼中鹦鹉忽然叫了起来:“你放,放心,你放,放心……”米满仓吓了一跳,狠狠拍打了几下鸟笼,那鹦鹉才闭了嘴。
楚离桑忍不住一笑,心里不觉便轻松了一些。
只是一想到经此变故,不知会不会夜长梦多,楚离桑心头复又沉重。还有,父亲那头该怎么应付皇帝,也让人心焦。前几天,她曾让米满仓去打听了一下,米满仓说法师一切正常,该吃吃,该睡睡,让她别担心。可楚离桑总觉得事情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倘若父亲执意不开口,皇帝迟早有一天会失去耐心。
“朕就快失去耐心了!”
佛光寺的禅房里,李世民一脸不悦地对辩才道。
辩才端坐蒲团,脸色红润,神情安详。
“法师最近好吃好睡、养尊处优,却依旧只字不吐,这合适吗?”李世民提高了声音。
辩才淡淡一笑:“陛下别急,容贫僧再休养几日。”
“再休养几日?”李世民冷笑,“冥藏已经杀到京城了!你知道吗?”
就在刚才,桓蝶衣回玄甲卫衙署向李世勣说了萧君默的判断,李世勣当即入宫向皇帝进行了奏报。
辩才闻言,微微一震。
“冥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玄甲卫郎将,还差一点就得手了!天知道接下去还会掀起什么风浪!”李世民怒视着辩才,“法师如此气定神闲,却置社稷苍生之安危于不顾,是不是太自私了?!”
辩才沉吟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大唐怕是逃不过这一场劫难了。”
“劫难?!”李世民眉头一皱,“既然你也知道会有一场劫难,那就把《兰亭序》的秘密全都说出来!把一切都告诉朕,让朕来挽回这场劫难!”
辩才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法师,请你别忘了,你的养女还在宫中,如果你还是这样执意不说,那朕便不敢保证她的平安了。”
辩才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陛下,贫僧可以说,但请恕贫僧直言,就算陛下知道了《兰亭序》的秘密,恐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你只管说你该说的。”李世民道,“其他的,朕自有决断,无须你来操心!”
“好吧。”辩才从容地看着李世民,“不过贫僧在开口之前,想跟陛下做一个约定。”
李世民一怔:“什么约定?”
“贫僧每三日,只回答陛下三个问题。”辩才道,“多了,请恕贫僧无可奉告。”
李世民有些诧异,旋即冷然一笑:“你是怕朕知道了一切之后,会卸磨杀驴?”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辩才淡淡笑道,“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是这么干的?倘若贫僧一口气说光了,那陛下还养着贫僧和小女做什么,岂不是白白增加宫里的开支用度?”
“难道朕就不可以放你们回家吗?”
辩才摇头苦笑:“事关《兰亭序》,都是一些惊天秘密,陛下自然会担心,一旦放了我们,这些可怕的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到民间,乃至散播天下。所以,为了杜绝万一,陛下肯定要将贫僧和小女灭口,这才能一劳永逸,根除后患!对吗陛下?”
李世民哑然失笑,片刻后才道:“也罢,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咱们也不必绕圈子了,朕现在就问你第一个问题,‘天刑’二字究竟何意?”
“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与众友人在兰亭会上,秘密成立了一个组织,名字便是‘天刑盟’。‘天刑’二字,意为上天的法则,或者天降的刑罚。简言之,天刑盟的宗旨,便是替天行道。依此宗旨,王羲之给组织定下的第一条规矩便是: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
李世民恍然大悟。
至此,困扰李世民多年的吕世衡留下的血字之谜,终于真相大白。“天刑”二字,原来便是这个神秘组织的名称,吕世衡当年极力想告诉自己的,原来便是这个!
但是,辩才所说的“邦无道则现”,却深深刺激了李世民。他盯着辩才,愤然道:“自从朕登基之后,我大唐天下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在法师看来,难道是‘邦无道’吗?”
“陛下功绩,天下人有目共睹,贫僧自然是认为‘邦有道’。”
“既然如此,冥藏为何还要出来祸乱天下?他是天刑盟的首领吗?”
“最近的一任天刑盟盟主,是王羲之七世孙,也是贫僧先师——上智下永老和尚,冥藏是他的侄孙,本名王弘义,乃天刑盟主舵冥藏舵的舵主,并非盟主。当年陛下追随高祖澄清四海、鼎定天下,先师便看出我大唐必能给天下苍生带来一个太平盛世,故而遵循‘邦有道则隐’的原则,下令各分舵进入沉睡状态,而后主动切断了与各分舵的联络。遗憾的是,王弘义的看法和主张均与先师不同,此人野心勃勃,一意要复兴家族,让琅玡王氏重现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荣光,故而与先师分道扬镳。此后,先师圆寂,临终前嘱咐贫僧,一定要恪守‘邦有道则隐’的原则,让天刑盟从此消失于江湖。这也是贫僧这么多年一直保守秘密的原因所在。也正因此,贫僧才会一再劝陛下‘以无事治天下’,不要为了追查《兰亭序》的秘密而无意中唤醒整个天刑盟,因为这恰恰遂了王弘义的心愿。此人唯恐天下不乱,一心要重启并掌控整个组织,进而在乱局之下火中取栗,以实现他的个人野心。所以,冥藏的所作所为,并不能代表天刑盟,请陛下不要误解。”
听完这一番话,李世民默然良久。
倘若真如辩才所说,整个天刑盟都被唤醒且落入冥藏手中的话,那势必会有一场劫难。但是,以李世民的性格,他是不可能“以无事治天下”的,更不可能坐等冥藏出招再后发制人,他必须掌握先机,把一切危险因素都扼杀在萌芽状态,就像当年征战天下、驰骋沙场时,他也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并且总能旗开得胜、一举制敌一样!
“天刑盟的势力到底有多大?重启并掌控天刑盟的关键,是不是就藏在《兰亭序》真迹之中?”李世民紧盯着辩才,“还有,《兰亭序》真迹现在到底在哪里?”
辩才笑了笑:“陛下,这是另外三个问题了,您忘了方才的约定了吗?”
李世民又盯着辩才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站起身来:“三天之后,请法师准备好答案。”
桓蝶衣走后,萧君默便又闲得发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太极宫中有一座著名的藏书楼,被称为“秘阁”,其中收藏着古往今来数十万卷著作典籍,主收诸子百家、官修正史,旁涉稗官野史、志怪异闻,可谓应有尽有。萧君默对秘阁向往已久,但平时是绝对没有权力进入的,只能望洋兴叹。可现在不同了,萧君默想,一来自己正闲得难受,二来可以找吴王帮忙,趁机进入秘阁一观,以遂平生之愿,岂非乐事一桩?
这么一想,萧君默立刻兴奋了起来,马上让守在门口的亲兵去找吴王,说有要事相商。约莫半个时辰后,李恪匆匆赶来,可一看到他百无聊赖的样子,马上意识到被骗了,遂一脸讥嘲道:“怎么,才一会儿没见,立马又想我了?”
萧君默笑:“是啊,这才叫兄弟嘛!”
李恪瞪了他一眼:“让你养个病都不安分!本王忙得很,你可别耍我!”
“不耍你,真的是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快闷死了!带我去秘阁,看看书。”
“这就是你说的‘要事’?”李恪一脸不悦,“就为了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你就急急忙忙让人把我叫来?”
萧君默嘿嘿一笑:“对你这种堂堂亲王,这当然是小事,可对我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官,进秘阁就是比登天还难的大事!我不找你找谁?”
李恪得意:“好吧,看在你如此低三下四求我的分上,本王就勉为其难了。”
萧君默心中大喜,却不想被他踩得太狠,便道:“我低三下四了吗?没有吧?”
“没有吗?没有就算了,本王还有事呢。”李恪转身就要走。
萧君默慌忙拉住他,赔笑道:“有有有,真的有好吧?你爱怎么说都成!”
李恪这才笑了:“能让你这么嘴硬的人服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好好好,你高兴就好,赶紧走吧!”萧君默拉起他就走。李恪脸上乐开了花。
秘阁果然名不虚传,萧君默一走进去,便觉一股庄重肃穆的文翰之气扑面而来。
整座藏书楼共有三层,每一层都陈列着一排排高大的楠木书架,装帧精美的书卷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书架上,可谓浩如烟海、汗牛充栋!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萧君默穿梭在书架之间,不觉在心中发出了庄周之叹。方才吴王领他进来时,交代书监说:“萧将军在帮本王查案子,需要调阅秘阁的书籍史料,你务必全力配合!”书监频频点头,诺诺连声。然后吴王冲他眨了眨眼,便先走了。萧君默不禁在心里感叹: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世人都那么渴望,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
书监陪着萧君默转了几圈,萧君默嫌不自在,把他打发走了,随后信步走到陈列史籍的区域,心中蓦然闪过一念:何不趁此机会查查有关《兰亭序》的事?
主意已定,萧君默便从头开始整理相关思路,看看有什么问题和疑点是可以借助这里丰富的藏书进行追查的。
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是传统的“上巳节”。依照民间习俗,人们通常会在这一天到水边洗濯污垢、消灾祈福,同时游春踏青、饮酒赋诗,称之为“修禊”。王羲之就是在这一天,与六个儿子、三十五个属官及友人,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溪畔,举行了兰亭会。
由于王羲之及其与会者都是当时名士,兰亭会上又有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风雅之事,所以后世向来把此次集会看成是一次“文人雅集”。但萧君默现在已经知道,王羲之事实上就是在这次集会上成立了庞大的秘密组织天刑盟,可见,所谓的“文人雅集”完全是王羲之为了掩人耳目而设计的幌子,纯粹是一个伪装。
那么,这里首先要查证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王羲之是在一种怎样的历史背景之下,出于什么动机才召集这次会议成立天刑盟的?
尽管萧君默对东晋一朝的大体史实并不算太陌生,但要弄清这个问题,势必要在大量史料中做一番爬梳剔抉的功夫,绝非凭借笼统疏阔的记忆便可办到。很快,他便从书架上取下了六七百卷书,堆在一旁的书案上和地上,俨然堆成了一座书山。书监远远偷看了一眼,当即露出惊诧的表情。萧君默冲他笑了笑。书监赶紧满脸堆笑,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然后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萧君默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开始翻检文献。他刚搬下来的六七百卷书,主要是南朝臧荣绪的《晋书》等二十余种晋代专史,另外还有东晋时期大量的诏令、仪注、起居注,以及个人文集、笔记史等,已足够他理出一个全面且清晰的历史脉络了。
随着书卷的翻动,一幅波澜壮阔、金戈铁马的历史画卷,便透过三百多年的岁月烟尘,在萧君默面前徐徐展开……
晋穆帝永和九年,天下又是一个风云激荡的“三国鼎立”之局:东晋据有淮河、长江以南;前秦氐族苻氏占据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前燕鲜卑族慕容氏占据黄河下游地区。秦、燕之间互相攻伐,一直想吞并对手,统一北方,同时又觊觎东晋,频频纵兵南侵;东晋则自建立之后,便不断出师北伐,试图恢复中原,却又屡屡失败。
当时在位的晋穆帝司马聃,是个典型的幼主。他两岁即位,由其母褚太后掌政,即使到了永和九年,他也才年仅十一岁。值此兵戈横行的乱世,晋朝竟然是一对孤儿寡母主政,尽管下面不乏辅政大臣和文武百官,但时局之艰危亦可想而知。
王羲之召开兰亭会的前一年,即永和八年,东晋再度北伐却大败而归。与此同时,东晋朝廷内部又产生了严重分裂——大将桓温与宰相殷浩水火不容,二人的斗争日趋白热化。当时,王羲之是殷浩提拔且重用之人,曾力劝殷浩与桓温和衷共济,但殷浩不从。
由此可见,当时的东晋可谓内忧外患、形势险恶,王羲之面对如此危局,又置身于将相的矛盾之中,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史载,王羲之被时人誉为“有裁鉴”,即明辨是非;性格“以骨鲠称”,即正直磊落。在萧君默看来,这样的人,必然是注重实务、反对清谈的。
为了证实上述判断,萧君默又翻看了许多史料,终于在《世说新语》中找到了一则记载。在永和五、六年间,王羲之与谢安同游冶城,当时的谢安正避世隐居,崇尚清谈,一再拒绝朝廷征召,执意不入仕途,于是王羲之便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谢安: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
所谓“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意指当时的东晋战事不断、边患频仍,自该人人效力于国家。于此可见,王羲之一直是心系天下的。而到了永和八年,殷浩北伐惨败,王羲之更是痛心疾首。萧君默找到了他当时写给殷浩的一封信,其中有这么几段话:自寇乱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一事可记,忠言嘉谋弃而莫用,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
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任国钧者,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与朝贤思布平政,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悬之急。
在此,王羲之的一腔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萧君默记得,曾见过王羲之的一幅字帖《增运帖》,其中也有这样一句话:为居时任,岂可坐视危难?
永和九年,主幼国危,内忧外患,“军破于外,资竭于内”,王羲之若不愿“坐视危难”,他又能怎么做呢?
答案就在兰亭会。
既然时任宰辅的殷浩志大才疏,无力挽回时局,那王羲之便只能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了。也许,谋求在朝廷之外秘密建立一支武装力量,以济时艰,力挽狂澜,便是当时王羲之的势在必行之举!
弄清了兰亭会的历史背景和王羲之当时的心态,萧君默又列出了当年四十二名与会者的名单,准备进一步查证他们的确切身份和时任官职:王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徐丰之、孙统、王彬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袁峤之、郗昙、王丰之、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华平、桓伟、王玄之、王蕴之、王涣之、谢瑰、卞迪、王献之、丘髦、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任儗、吕系、吕本、曹礼。
不查不知道,这一查竟然把萧君默吓了一跳。
考诸史料,东晋政权先后由琅玡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掌控,而在这场兰亭会上,这五大士族居然都有代表出席:王羲之及六个儿子是琅玡王氏家族;庾友、庾蕴兄弟是颍川庾氏家族;桓伟是桓温之子,谯国桓氏家族;谢安、谢万兄弟是陈郡谢氏家族;王蕴之是太原王氏家族。除此五大家族外,郗昙是高平郗氏家族,孙统、孙绰、孙嗣是太原孙氏家族,袁峤之是陈郡袁氏家族。这些士族精英在当时或此后的东晋政坛上都是叱咤风云、炙手可热的人物,值此南北紧张对峙之际,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他们竟然全都会聚一处,要说是出于闲情逸致来此“雅集”,恐怕没人会信。
此外,这些人的时任官职也非常耐人寻味,如王羲之本人是会稽内史兼右军将军,谢瑰是朝中侍郎,郗昙是散骑常侍,王蕴之是吏部郎,桓伟是冠军将军,袁峤之是龙骧将军,孙统是右将军司马,虞说是镇军司马,卞迪是镇军大将军掾,等等。其中军政大员有五六人,在军中任职者多达二十余人,且大部分来自都城建康或北伐前线,绝非后世所说的热衷清谈的“文人名士”。不难推想,这些身系家国安危的士族精英、军政要员,愿意搁下手中急务,千里迢迢来到会稽,自然不是参加什么“修禊”活动,而是来决定他们是否加入以王羲之为首的秘密组织天刑盟……
显而易见,即使抛开天刑盟暂且不论,兰亭会的本质,也绝不会是一般的名士集会,而是一场重大而秘密的士族精英聚会,是一次事关东晋兴衰存亡的政治和军事会议。
萧君默专注地翻检着史料,随着点点滴滴的发现而心潮起伏,不觉已过了几个时辰,窗外日影西斜,天色渐暗。秘阁书监很殷勤地端来了点心和茶水,并替他点燃了一旁的几盏灯烛。萧君默道了声谢,书监客气了几句,马上又走开了。
难得有机会进入秘阁、见到这么多史料,萧君默自然不急着离开。他决定就着已知的线索继续查下去,看看还能弄清多少谜团。
根据萧君默此前的推测,假如王羲之真的在《兰亭序》中写了二十个不同的“之”,那么会后他肯定是用这些“之”铸刻了二十枚羽觞;如果其中一枚是作为盟印,即“天刑之觞”的话,那么剩下的十九枚羽觞肯定就是十九个舵的令牌。
可问题在于,那天与会者总共有四十二人,为何只成立了十九个舵?
萧君默想,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有一部分人与王羲之的主张不同,拒绝参与。想到这里,一个灵感忽然跃入他的脑海:那天的兰亭会上,不是有很多人作诗不成而被罚酒吗?难道这些饱读诗书之人真的连一首诗都作不出来?不太可能。最有可能的解释,应该是这些人通过“作诗不成”的举动,来表示他们不支持、不参与王羲之的秘密组织。这可能也是王羲之在会前就与众人约定好的:若赞成,便以诗明志;若不赞成,便不作诗以表弃权。
为了确认这一点,萧君默立刻又翻开相关史料,发现那天包括王羲之在内,共有十一人,各成四言、五言诗一首;还有十五人,分别成诗一首;另有十六人,诗不成,罚酒三巨觥。
写诗几首就不必管了,只要写了肯定就表示赞同并愿意加入,但问题是,总共有二十六人写了诗,这又与自己推测的“一盟十九舵”不符,难道自己的推测错了?
困惑了片刻,萧君默蓦然想到:当天的与会者中,有很多是父子、兄弟联袂出席的,比如王羲之父子多人,还有谢安、谢万兄弟,孙绰、孙统兄弟等,那么,即使他们都写了诗,也不大可能在同一家族中成立好几个分舵,而应该只会成立一个分舵。
思虑及此,萧君默立刻针对刚刚写下的名单,对二十六个作诗的人进行归类:王羲之、长子王玄之、次子王凝之、三子王涣之、四子王肃之、五子王徽之。
谢安、谢万:兄弟。
孙统、孙绰、孙嗣:孙统是孙绰之兄,孙绰是孙嗣之父。
庾友、庾蕴:兄弟。
另有十三人为单独出席:徐丰之、王彬之、袁峤之、郗昙、王丰之、华茂、虞说、魏滂、谢绎、曹茂之、华平、桓伟、王蕴之。
四组父子兄弟,加上十三人,为数十七,又与自己推测的“十九舵”不符,这是怎么回事?
萧君默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无意中把目光移到未写诗的名单上,蓦然看到“吕系”“吕本”这两个人名,顿时灵光一现,豁然开朗!
吕系、吕本两兄弟,很可能就是吕世衡的先祖,即无涯舵的首任舵主。孟怀让说过,“无涯”和“玄泉”均属暗舵,既然是“暗”舵,就说明他们在兰亭会当天故意没有作诗,表面上反对,实则暗中加入。而这两个舵的名号,则取自王羲之本人在兰亭会上所作的那首最长的五言诗,其中几句便是: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设立暗舵,无疑是王羲之的高明之处。
据孟怀让所说,两个暗舵都直属于主舵冥藏,可见王羲之如此安排,目的便是要保护主舵,以防万一。换言之,另外那十七个明舵即使明知组织里有两个暗舵存在,也无从得知他们的确切身份,假如这些明舵企图反对主舵,那两个暗舵便可以暗中出手,保护主舵。
现在看来,王羲之本人肯定是天刑盟的首任盟主,而主舵冥藏的首任舵主,无疑就是王羲之五子王徽之,因为“冥藏”二字,正出自他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诗。虽然据萧君默所知,王徽之当时还很年轻,才十六岁,但他猜测,冥藏舵作为主舵,一开始肯定是由王羲之本人直接领导的,很可能是在王羲之晚年或去世后,冥藏舵才正式交到王徽之手中。
至此,“一盟十九舵”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萧君默目前已知其中四个舵:冥藏、临川、无涯、玄泉。至于另外十五个舵,眼下是否还存在于世,以及隐藏在什么地方,只能留待日后进一步追查了。
此时,窗外已然夜色深沉,萧君默伸了个懒腰,正想把一片凌乱的书卷装回帙袋,脑中忽然又冒出一个貌似与兰亭会无关的念头:为何王羲之七个儿子的名字都跟他一样有一个“之”字,而丝毫不避家严之讳呢?
出于好奇,萧君默便又坐下,再度拿起书卷翻查起来。很快,他便在相关史料中找到了答案——王羲之家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而该道信众取名时,通常都不避家讳。
据萧君默所知,五斗米道其实便是道教最早的一个教派。对于老子和庄子的道家思想,萧君默颇为熟稔,但是作为民间宗教的道教,他就有些陌生了。
萧君默随即又走到书架前,找出了几十卷相关书籍,迅速翻看了起来。
原来,五斗米道又称天师道,由道教创始人张道陵于东汉顺帝年间在蜀地创立。张道陵自称太上老君降命为“天师”,造作道书以教百姓,从其道者出米五斗,故世称五斗米道。张道陵死后,其子张衡继之;张衡死,其子张鲁继之,世称“三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