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苦笑:“既然生在了帝王家,身上便有一份责任,岂能像你这般逍遥快活?”
车外,李世民闻言,似乎稍觉宽慰。
“还有件事你也不能食言。”称心道。
“什么事?”
“将来你若做了皇帝,一定要还我爹清白。”
“这是自然。”李承乾想着什么,忽然道,“称心,你爹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车外,李世民眉头一紧,越发凝神细听。
“听我娘说起过一些,也没多少。”
“那你知不知道,你爹当年是说了一句什么话,才出事的?”
称心神色黯然,点了点头。
李承乾目光一亮:“那你快告诉我,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称心眼中泛出惊恐:“殿下,我爹就是因为这句话被砍头的,你……”
“没事的,这儿就咱俩,又没旁人。”李承乾忙道,“你想让我日后重审你爹的案子,你就得告诉我实情,对吧?”
称心犹豫半晌,才嗫嚅道:“殿下真的相信,我爹他……他是清白的吗?”
“那就得看你爹说的是一句什么话了,所以,你必须告诉我。”
又纠结了片刻,称心才终于鼓足勇气,道:“我爹说,当年秦王不仅在玄武门杀害了兄弟,而且,在六月四日那一天,他还……”
“还什么?”李承乾睁大了眼睛。
“还……还囚君父于后宫。”
李承乾浑身一震,如遭电击。
至此他终于明白,父皇当年为何会不由分说地以谋反罪名诛杀陆审言了,原来玄武门事变只有一半真相被外人所知,另一半真相却被父皇刻意掩盖着,不料竟被陆审言的一句酒后真言给捅破了!
“囚君父于后宫”,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里面包含的东西却足以石破天惊。
在李承乾的记忆中,从小到大,父皇对外宣称的玄武门事变真相,一直都是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如何三番五次想谋害他,他为了自保,迫于无奈才发动政变,杀了太子和齐王。然而关于事变当天高祖李渊的情况,父皇却一直讳莫如深、语焉不详,只说事变爆发时,高祖正与裴寂、萧瑀等一帮宰辅重臣在海池上泛舟,直到尉迟敬德奉父皇之命,“擐甲持矛”入宫护驾,并奏称太子、齐王已因谋反被诛,高祖才如梦初醒,得知了事变经过。
对此李承乾一直觉得蹊跷,后宫的四大海池距离玄武门都不算远,为何秦王府部众与东宫、齐府兵两帮人马在玄武门杀得鸡飞狗跳,高祖竟然毫无察觉,而仍在海池惬意泛舟呢?宫里有那么多禁军士兵、宦官宫女,居然没有一个人在事变爆发之初立刻向高祖禀报,而是等到事变已接近尾声时,才由尉迟敬德入宫奏明高祖,这符合常理吗?
当然,尽管李承乾有所怀疑,他也不可能去深究这一切。因为在这场事变中取得完胜,进而当上皇帝的是他的父亲,从而被立为太子的李承乾也是这件事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之一,他又怎么可能替失败的一方——无论是太子、齐王还是高祖——去追究真相呢?
李承乾没有这么傻,所以上述疑问便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他淡忘了。
然而,此时此刻,突然到来的真相却令李承乾万分震惊,也重新掀起了他内心的巨大波澜。很显然,所谓“高祖泛舟海池”的一幕肯定是父皇事后捏造的谎言,正如陆审言这句话所透露的一样,当时的真相,一定是父皇在玄武门诛杀了太子和齐王后,立刻率部入宫囚禁了高祖,并逼迫高祖下诏,宣布太子和齐王是谋反者,而秦王则是正义的一方。之后,高祖又下诏册立秦王为太子,继而主动退位让秦王登基,显然也都是在秦王武力逼迫下不得不做出的无奈之举。
真相大白的这一刻,李承乾不禁汗流浃背,久久回不过神来。
称心惊恐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殿下,您……您怎么啦?”
还没等李承乾回话,车门的帘幕就被一只大手猛然掀开,然后皇帝李世民暴怒的脸庞便同时映入了二人万般惊骇的瞳孔……
第十八章 遇刺
萧君默把营救辩才和楚离桑的日期定在了四月二十五日。
他记得,大概是两个月前的这一天,他抓捕了辩才,所以定在同一天营救辩才,就是为了凸显还债的意味,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就像米满仓说的,这件事一做,自己就只能跑路了,长安肯定是回不来了,就连大唐天下是否还有容身之处都不好说。但萧君默现在尽量不去思考未来,因为想了也没有多大意义,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动前一天,萧君默给自己打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锭金子、几贯铜钱、一副火镰火石、一卷《兰亭集》、一枚玉佩,还有那枚“羽觞”。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最后值得带走的却只有这几样东西,萧君默不禁有些怅然。
短短两个月前,他还是堂堂的玄甲卫郎将,是被所有人一致看好的前程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可眼下,他却是一个养父已故、身世不明、在世上没有半个亲人的孤家寡人,而且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被朝廷通缉的钦犯,即将踏上茫茫不可知的逃亡之路。
看着行囊,萧君默想了想,还是把那枚玉佩挑出来,贴身佩戴在了胸前。这是寻找自己身世的唯一线索,可不能弄丢了。然后,萧君默走出了家门,想去找几个他还心存挂念的人,因为这一生他恐怕回不了长安了,所以必须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首先找到了李世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萧君默心里不免一阵伤感。当然,李世勣并没有看出来,仍然在勉励他尽忠职守,将来好加官晋爵、光耀门楣。萧君默嘴上敷衍,心里却连连苦笑。
大约聊了半个时辰,萧君默告辞而出,走到门口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眼泪。
接着,他去找了桓蝶衣,却走遍整个衙署都没看见她,最后才听同僚说她好像出任务了。萧君默只好作罢,想起桓蝶衣跟他打打闹闹的一幕幕,心里和眼底就同时涌起了一种温润之感。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桓蝶衣喜欢他,尤其是最近老是吃楚离桑的醋,这一点就更是表露无遗,然而萧君默始终只把她当成妹妹,从没往那个地方想。
蝶衣,对不起,师兄让你失望了。离开玄甲卫衙署的时候,萧君默默默在心里说,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如意郎君。虽然师兄喝不了你的喜酒,但无论在海角还是天涯,师兄都会遥遥祝福你。
最后,萧君默想起了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萧君默忽然很想见他最后一面。
这个人就是魏徵。
魏徵对萧君默的突然到访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
二人落座后,萧君默开门见山地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所以来看一看太师,兴许将来见面的机会就少了。魏徵有些讶异,然后用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淡淡笑道:“年轻人出去闯一闯、多历练历练也是好的,不过长安是你的家,不管走多远,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萧君默忽然有些后悔跟他说了实话。因为他连自己去哪里、做什么都不问,就像是已经猜出他的想法似的。“太师,您都不问问我想去哪里、作何打算吗?”
魏徵一笑:“要是想说,你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又何必多此一问?”萧君默也忍不住笑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样,有时候好像特别简单,有时候又显得特别复杂。
“太师,”萧君默忽然取下胸前的玉佩,“您认识这枚玉佩吗?”
魏徵接过去看了一眼,摇摇头:“从没见过。怎么,有什么来历吗?”
萧君默观察着他的表情,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一想起今天很可能是与魏徵见最后一面了,萧君默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便道:“太师,您知道吗?我爹,其实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枚玉佩的主人才是。”
饶是魏徵再有定力,眼神也终于出现了波动。
“有这种事?”魏徵极力掩饰着,“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爹出事前,给我留下了一份帛书。”
魏徵微微一震。他万万没想到,萧鹤年临终前竟然会打破他们二十多年来的约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萧君默。可看萧君默的神色,似乎又不太知道内情。“那,你爹有没有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本来他已经在帛书中写了,只可惜……”萧君默苦笑了一下,“在魏王府的水牢里,帛书被老鼠咬得稀烂,我只找到了几块布片,只知道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却不知道是谁。”
这是魏徵第一次听到萧鹤年最终的遭遇,果然与他料想的一样,萧鹤年就是在魏王府中遇害的。魏徵心里难过,脸上却不动声色道:“真是可惜。”
“太师,我爹追随您多年,按说我的身世,他一定不会对您隐瞒吧?”
魏徵躲开他的目光:“话虽如此,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你爹也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我。”
“那就是说,对我的身世,您确实一无所知喽?”尽管明知这一问纯粹是白问,萧君默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魏徵摇摇头:“确实一无所知。”
“太师,假如说我现在马上就要死了,您会不会把真相告诉我?”萧君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魏徵愕然:“贤侄何出此言?我实在是不知情,否则何必不告诉你呢?”
“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何都要瞒着我。”萧君默怅然道,“我只能猜测,我的生父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且经历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所以,你们不让我知道真相,其实是为我好,对吗?就像不让我卷入《兰亭序》的谜团中,也是为我好一样。”
魏徵心里,再次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些许畏惧。跟他交谈,实在是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君默,往事已矣,就算什么真相都不知道,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何必去追问那么多呢?”
“当然,一头猪什么都不知道,它也可以活得好好的。”萧君默一脸讥笑,“可我是人,而人终究是有念想、有感情的,不是只要活着就满足了,对不对太师?”
“贤侄所言甚是。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世上其实有很多人,是连生存都很艰难的。所以,为了活下去,他们就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念想,割舍自己的情感。即使这么做很痛苦,但人最重要的是活着,为了活着舍弃那些,就是值得的。”
“是吗?那假如现在就让太师您放弃嫡长继承制,让您拥护魏王登基,以此来换取您活下去,您愿意吗?您还会认为这是值得的吗?”萧君默直视着魏徵。
魏徵一怔,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贤侄,不瞒你说,老夫能活到今天,自然已经舍弃了许多,之所以还留着一口气,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也只是因为还有一点责任不敢放弃罢了。倘若真如你所说,朝局走到那一步,那老夫也只能一死了之了。”
“这么说,太师的想法不就跟我一样吗?”萧君默道,“人心里头的东西,不管是叫念想,还是叫责任,终究是比活着本身更重要的。为了这些,活着就有意义;若舍弃这些,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魏徵忽然有点激动,赞同地点点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贤侄所言,与古圣人的教诲可谓精髓相通啊!”
“既然太师赞同我的想法,又为何把我的命看得那么重要,而丝毫不顾及我心中的念想呢?”
这一刻,魏徵几乎有了一种冲动,很想把一切都告诉这个迷惘神伤的年轻人,同时却又蓦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那个玉佩主人对他的嘱托,心中瞬间陷入交战,额头在不经意间便已冷汗涔涔。
片刻后,魏徵才掏出汗巾擦了擦脸,歉然笑道:“这鬼天气,明明才刚小满,就已经这么热了。”
萧君默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便又拿起玉佩道:“太师,晚辈才疏学浅,不知道这玉佩上面的文字和图案都是什么意思,太师能不能帮晚辈分析一下,至少给晚辈一些线索?”
魏徵听出来了,这个聪明的年轻人是在给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既让自己透露一些线索给他,又不至于让自己违背当年对玉佩主人的承诺。魏徵觉得,眼下看来,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以缓解双方内心的煎熬了。
思虑及此,魏徵便接过玉佩,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才道:“据老夫所知,这灵芝和兰花,一般有象征子孙的意思,所以贤侄的猜测没错,这应该就是你的生父留给你的。”
萧君默知道魏徵已经接受了他的办法,心中一喜,忙道:“还有呢?”
“还有嘛……”魏徵翻看着玉佩,“这‘多闻’二字,首先当然是勉励你广学多闻;其次,这两个字好像是佛教用语,这会不会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关呢?”
虽然这样的线索极为宽泛,但至少聊胜于无。说起佛教,萧君默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在武德年间,也就是自己出生的那个年代,由于高祖李渊追认老子李耳为先祖,崇信道教,所以对佛教并不太友善,甚至在武德九年一度有过灭佛的想法,后来多亏了太子李建成劝谏,佛教才避免了一次法难。
不知为什么,萧君默想到这段往事,便信口对魏徵说了,不料魏徵突然脸色一变,赶紧岔开了话题。萧君默大为狐疑,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说起这个话题魏徵就变得如此紧张。难道,自己的生父跟这起事件有关?
魏徵又扯了些别的话题,然后很客气地挽留萧君默在府上吃饭。萧君默知道再说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
魏徵亲自把他送到了府门口,最后说道:“贤侄,老夫还是那句话,不论你走多远,去做什么,最后一定记得要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萧君默心里越发酸楚,连忙深长一揖,便匆匆上马离开了。
魏徵站在府门前,一直目送着萧君默的身影慢慢消失,眼中竟隐隐有些湿润。
贤侄,老夫何尝不想告诉你一切?只是故人当年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你知道身世真相,更不能让你卷进朝堂的纷争之中,只希望你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完一生。老夫既然承诺了故人,就不能不信守诺言。所以贤侄,请你原谅老夫吧,老夫能对你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日后,你若能自己查出真相,那是你的造化,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命运,最后当然只能由你自己承担。老夫已时日无多,别无所求,只求无愧于本心,无愧于故人!
萧君默离了魏府,策马出了春明门,快马扬鞭朝白鹿原驰去。
该见的人都见了,最后,他当然还要到父亲的坟上去祭拜一下。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日后想上坟扫墓都没机会了,萧君默心里对这个养父充满了愧疚。
他买了很多祭品,供上了坟头,还在墓碑前点了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静静跪在坟前,在心里陪父亲聊天说话。
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不远处的灞水烟雨迷蒙,周遭的景物越发显得凄清和苍凉,仿佛是在衬托萧君默此时的心情。
他闭着眼睛,却骤然感觉有一股杀气自四面八方弥漫了过来。
萧君默一动不动,直到身后的杀气逼近至三尺之内,才突然转身,一跃而起,同时佩刀出鞘,寒光一闪,直接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胸膛,且自后背穿出。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根本没有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那个偷袭的黑衣人高举着横刀,低头看了胸口一眼,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萧君默猛然把刀抽回,一道血光喷溅而出,黑衣人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此刻,四周至少有三十名黑衣人,以萧君默和坟墓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围猎一般的圆圈。而且,圆圈正在不断收紧。方才偷袭未遂的那名黑衣人,显然只是投石问路跟他打个招呼而已。真正的猎杀,现在才刚刚开始。
萧君默迅速判断了一下目前的形势,心中暗暗一凛。
看这些人的装扮,很可能正是甘棠驿松林中的那伙人,也就是冥藏的手下。
很显然,萧君默当初狠狠耍了冥藏一把,他现在是派人报仇来了,而且看这样子,颇有志在必得之势。如果是在树林中或者街区坊巷之中,萧君默相信对付这三十名刺客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因为他可以借助障碍物躲闪腾挪,将他们各个击破,实在不行,要逃命也比较有机会。可眼下要命的是,这里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必须跟他们实打实地正面对抗,饶是他武功再高,在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包围圈缩至两丈开外的时候,一名黑衣人突然狞笑了两声,开口道:“萧君默,咱们又见面了!”
杨秉均?!
萧君默定睛一看,说话的人脸上蒙着黑布,左眼上竟然遮着一个黑眼罩,但从仅剩的右眼还是可以认出,此人正是杨秉均。
“杨使君,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眼珠子给弄丢了?”萧君默笑道。
杨秉均索性扯下脸上的黑布,冷冷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哦?这就奇了!”萧君默道,“自从洛州一别,我就再没见过你了,何以弄丢了眼睛却赖到我头上?”
“要不是你,老子现在还是堂堂洛州刺史,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又怎么会被冥藏先生剜掉眼珠子?”杨秉均咬牙切齿。
萧君默当即明白了,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了!当官你不称职,连做贼你都做不地道,冥藏惩戒你一下也是应该的。”
“小子,别太得意,张大眼睛瞧瞧,你今天还逃得掉吗?”杨秉均狞笑,“正好你爹的坟在这里,待会儿我让弟兄们把坟刨开,让你和你爹合葬,也省了一块墓地。”
萧君默呵呵一笑:“使君倒是想得周到,只怕我手里的龙首刀不答应!”
杨秉均不再言语,右手一挥,所有黑衣人立刻一拥而上,数十把寒光闪闪的横刀同时攻向萧君默,或砍,或刺,或劈,或挑,或挥,或扫,几乎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不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
萧君默右足在墓碑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脱开合围,落在两名黑衣人身后,手中刀一刺一砍,两人当即倒地。紧接着,长刀又划出一道弧光,与另一边的三把横刀依次相交,铿锵声起,三个黑衣人均被震退数步。萧君默长刀一挺,竟然径直冲向了杨秉均。
杨秉均一惊,连忙拔刀在手,快速后退几步,口中大喊:“快围住他,杀了他!”
就在萧君默的刀锋离杨秉均面门不过两步远的地方时,一众黑衣人终于再次围住了他,萧君默不得不回手格挡。兵刃相交,火星四溅。萧君默稍不留神,后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杨秉均一脸狞笑。
太极宫,甘露殿。
李承乾面如死灰地跪在殿中,旁边站着轻松自若的李泰。李世民在御榻前来回踱步,边走边问一旁的赵德全:“吴王快到了没有?”
“回大家,按路程算,快的话今日午时便能到,就算慢一点,暮鼓前也能赶到。”
“吩咐下去,一入宫立刻到这里来见朕!”
“老奴遵旨。”赵德全回头跟一个宦官说了下,宦官匆匆退了出去。
“还有雉奴呢,怎么到现在也还没来?”李世民一脸焦躁。
“大家别急,老奴这就让人再去催催。”赵德全说着,赶紧又回头点了一名宦官……
宫中甬道,长孙无忌与一名眉清目秀的华服少年匆匆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宦官宫女。
这个少年就是李世民的第九子,也是嫡三子李治,时年十五岁,小名雉奴。李治时封晋王,遥领并州都督,因年龄尚小,并未就藩,也未开府,至今仍居宫内。他半个时辰前便接到了父皇的传诏,但长孙无忌却一直拉着他叮嘱个没完,所以就来迟了。
“雉奴,千万记住,待会儿不管你父皇说什么都不能顶嘴,就算骂你你也得受着。”长孙无忌道,“还有,你那几个皇兄挨骂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听着就好,只需在关键时刻说几句圆场的话,让你父皇听着顺耳,让几个皇兄下得来台即可。”
李治不禁笑道:“舅父,你这几句车轱辘话都来来回回说一上午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长孙无忌是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人的亲舅舅,但他跟两个大外甥一向少有往来,却对李治情有独钟,从小就疼爱他,待李治稍长更是成了他不挂名的师傅,时刻在他身边教导指点。表面看来,长孙无忌独独钟爱李治,似乎只是出于缘分——反正就是看着顺眼,彼此投缘,没什么道理好讲。不过,明眼人其实看得出来,长孙无忌不喜太子和魏王的真正原因,是这两个皇子都已成年,生活阅历和政治经验相对丰富,性格早已成熟,且拥有各自的政治班底,长孙无忌难以掌控他们。反之,李治年龄尚幼,性格又较为柔弱,相比太子和魏王要容易掌控得多,因此长孙无忌自然会把宝押在他身上。换言之,若能帮李治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胜出,长孙无忌不仅后半生富贵无忧,而且不难在日后一手掌控朝政大权。
这回,东宫爆出娈童丑闻,李世民雷霆大怒,索性把太子、魏王、晋王、吴王四个皇子都叫了来,准备通通训一训。长孙无忌担心李治不知应对,便专程入宫一番叮咛。
李治知道,其他三个皇兄或多或少都有问题,但他自己从小就是个孝顺柔弱的乖乖儿,却也被父皇点了名,不禁颇为纳闷。此刻,李治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长孙无忌一笑:“这是好事!此次能被点到名的,都是圣上平时最宠爱的,换句话说,假如太子被废,新太子便在你和魏王、吴王三人之中了。”
李治闻言,若有所思:“就算大哥被废了,也该是三哥四哥,怎么也轮不到我吧?”
长孙无忌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可未必。依我看,你胜出的机会,反而比魏王和吴王更大!”
李治想着什么,正待再问,便见甘露殿的一个宦官迎面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喊着:“大家有旨,命晋王赶紧上殿觐见!”
一串血点飞溅而出,又一个黑衣人倒在了萧君默的刀下。
一番拼杀,已经有十来个黑衣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萧君默身上也已多处见血,虽然都没伤着要害,但血流了不少,把整件白色袍衫都染红了。
剩下的二十来个黑衣人仍旧把萧君默团团围着,攻势越来越猛。
萧君默已然有些体力不支,慢慢退到坟墓边,利用坟墓作为唯一的屏障与对方周旋,明显处于防御态势,只能不时攻一两招。
杨秉均一直站在五丈开外冷眼旁观,此刻发现时机成熟,遂高举横刀,冲过去加入了战团。
雨越下越大,血水混着雨水在萧君默的身上流淌。
周遭一片雨雾苍茫,偌大的白鹿原上杳无人踪,连天上的飞鸟都已躲到树林中避雨。
看来今天要命丧此处了!
萧君默又奋力砍杀了一名黑衣人,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甘露殿内,李承乾仍旧跪在地上,李泰和李治一左一右站在两旁。
李世民端坐御榻,瞟了眼殿外的雨幕,沉声道:“吴王可能被雨耽搁了,就不等他了,咱们先开始吧。”
李承乾面无表情。李泰和李治同时躬身一拜:“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承乾,此事因你而起,你自己说说经过吧。”
“其实此事也很简单。”李承乾似乎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道,“儿臣喜欢一个太常乐人,可他是一名男子,其父多年前因酒后乱言被砍了脑袋,就这样子。”
李泰和李治下意识对视了一眼。李治面目沉静,李泰则暗含笑意。
李世民大声冷笑:“听你这么说,就好像你什么错都没有,都是朕小题大做、无事生非喽?”
“儿臣没有这么说。”李承乾梗着脖子道。
“你宠幸娈童,败坏朝纲,此罪一;结交逆臣之子,还想为逆臣翻案,此罪二;目无君父,妄言宫闱秘事,此罪三;明知故犯,执迷不悟,妄图送走娈童遮掩罪行,此罪四;现在还毫无悔意,公然顶撞朕,此罪五!李承乾,倘若朕数罪并罚,你说你的太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太子乃父皇册封,父皇自然可以随时拿回去,儿臣毫无怨言。”
赵德全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暗暗叹气。
“好啊!还颇有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嘛!”李世民哂笑道,“那朕要是说你罪同谋反,你是不是敢把脑袋也交出来啊?”
“儿臣的命也是父皇给的,父皇自然也可以拿回去。”李承乾依然毫无惧色。
李泰忍不住暗笑。
李世民忽然斜了李泰一眼:“青雀,你不必在一旁幸灾乐祸,你自己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李泰一怔,嗫嚅道:“父皇,儿臣……儿臣有什么事?”
“你跟一帮权贵子弟成天泡在平康坊的青楼里,纵情声色,挥金如土,你以为朕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