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太子杀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突厥人,那倒也罢了,问题是,被他杀死的人里面,却有我大唐子民!”

李泰一怔:“真有其事?”

杜楚客点点头,对刘洎道:“思道兄,消息来源是你的,还是你来说吧。”

李泰赶紧看向刘洎。

刘洎也笑了笑:“山实兄这么说就见外了,咱们都是替殿下办事,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该分还是得分!”杜楚客一挥手,“我这人从不贪天之功、掠人之美!”

“什么分不分的,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李泰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倒是快说啊!”

“是这样的,殿下。”刘洎缓缓道,“日前,我接到伊州刺史陈雄发来的一道奏表,表中称,两个月前,太子左卫率封师进曾前往伊州,抓回了数十名突厥人,其中却有十三个是地地道道的伊州人,乃我大唐造籍在册的编户齐民,却因事得罪封师进,被他诬为突厥人带回了长安,就关在东宫。据我估计,这十三个人恐怕都已经被太子杀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李泰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窃喜,“不过,这个陈雄会这么有胆识吗,敢为了几个老百姓就上表参奏太子?”

刘洎一笑:“本来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山实兄稍微解释了一下,我便释然了。”

李泰赶紧看向杜楚客。

杜楚客也忍不住笑了:“那十三个人里头,有五个是陈雄的小舅子。”

“五个?!”李泰诧异,“哪来那么多小舅子?”

“陈雄外放刺史之前,在朝中跟我是同僚,此人好色成性,总共娶了十二房妻妾,您说他小舅子少得了吗?”

李泰不禁哑然失笑,问刘洎道:“那陈雄有没有说,这群小舅子是怎么得罪封师进的?”

“据说,是彼此车马在路上冲撞了。陈雄那些小舅子在伊州霸道惯了,肯定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惹上太子的人。”

“这回有好戏看了。”李泰笑道,“赶紧把此事上奏父皇。”

“这是自然。”刘洎依旧沉稳地道,“审验四方章 奏,及时上报天子,本来便是刘某职责所在。”

“光陈雄这道奏表还不够分量。”李泰道,“依我看,最好由你再参一本,就说古人有言,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眼下太子如此目无法纪、草菅人命,实不堪为臣民表率,当予惩戒,以安朝野人心。”

刘洎略微沉吟了一下,道:“谨遵殿下之命。”

萧君默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作为客人,被魏徵邀请到忘川茶楼的雅间中喝茶。

魏徵亲自煮茶,手法娴熟,可见这家茶楼作为他们的秘密联络点已经有些年头了。萧君默一边喝着茶,一边环顾房间中的一切,恍然觉得父亲正坐在旁边,三人正一起品茗谈笑。

刹那间,萧君默的眼睛湿润了。

“这现煮的茶,姜味太浓,有些辣眼睛。”萧君默极力掩饰。

“君默,在我面前,你又何须掩饰呢?”魏徵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长者特有的慈祥,“想哭就哭一场吧,没有人会说你软弱。”

萧君默被识破,却丝毫没有尴尬之感,反而忽然放松了下来。这么一放松,眼泪果然便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落在了衣襟上。

“君默,你爹的事,我要负主要责任。”魏徵刚一开口,眼眶便红了,“我早就该想到,魏王府是个危险之地,不应该再让他回去……”

“太师,我爹跟随您多少年了?”萧君默用力抹了一把脸,岔开话题。

“屈指数来,可能有三十年了吧。”魏徵回忆着,泛出一个伤感的笑容,“当年你爹跟随我时,差不多也是你这般大。年轻,果敢,勇于任事,志向远大……”

“您和我爹,除了官员以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魏徵沉默片刻,缓缓道:“君默,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我和你爹,都只是瓦岗旧人而已。当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等追随魏公李密,誓以拯济苍生、除暴安良为己任,在瓦岗寨树起义旗,逐鹿中原,后来又随魏公一起归顺大唐。然而,魏公入朝之后,却遭到了排挤,故而暗中将我等旧部组织了起来,以防不测……”

“这个旧部包括哪些人?”萧君默蹙起眉头,“据我所知,我师傅李世勣大将军,还有秦叔宝、程知节等军中大将,也都是瓦岗出身,莫非他们也都加入了?”

魏徵摇摇头:“当时世勣还在河北黎阳,尚未归顺,秦叔宝和程知节则投了洛阳的王世充。所以,被魏公重新召集起来的,其实只有我这一系,以及王伯当他们……”

“据说,当年李密以招抚中原旧部为名,降而复叛,从长安出走,结果与王伯当一起被斩杀于熊耳山,那个时候您在哪里?为何没有跟他一道走?”

魏徵苦笑了一下:“这正是我要说的。当年魏公出关招抚旧部,也是征得高祖同意的,但高祖毕竟对他心存猜忌,所以没让他把麾下部众悉数带走,而是命我这一部留在华州,只让魏公带着王伯当一部出关。结果正如你所知,他们遭遇了不幸,而我则躲过了‘降而复叛’的罪名,也侥幸活了下来。”

萧君默微微有些心惊:“这么说,当年您和我爹其实也有‘复叛’之意,只是阴差阳错才躲过了一劫,最终反而成了我朝的忠臣和元老?”

魏徵自嘲一笑:“是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尽准确。事实上,当年魏公归顺后又起反意,我内心并不赞同,因为我已看出大唐乃人心所向,终究会定鼎天下,若再反叛只能是自取灭亡。然而,我毕竟追随魏公多年,不忍弃他而去,遂决意生死以之。不料最后造化弄人,我没有为魏公殉节,却反倒成全了对大唐的忠义,想来也是令人唏嘘啊!”

“您既然忠于我大唐,为何会将瓦岗的这支秘密势力保留这么多年?说轻了,这是私结朋党;说重了,这是蓄养死士。无论怎么说都有谋反之嫌,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魏徵又一次笑了:“君默,你还年轻,世间之事,远不是如此非黑即白、泾渭分明的。有时候,保留一点灰色的东西,并不见得就是居心叵测,而是为了……保持某种平衡。”

“保持平衡?”萧君默不解,“什么样的平衡?”

“打个比方吧,当年我在东宫任职,是隐太子的人,而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在威望、实力等各方面都超越了太子,这就是一种危险的不平衡。所以,我身为东宫之人,就要竭尽全力保持太子和秦王之间的平衡,防止秦王做出非分的危害太子的举动。职是之故,我就必须保有一些灰色的力量,否则如何在黑与白的夹缝中生存?又如何与秦王抗衡呢?”

“太师这么说倒也直言不讳。”萧君默笑道,“晚辈佩服您的坦诚。”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又何必讳言?”魏徵有些感慨,“当初我奉职东宫,自然要效忠于隐太子;后来圣上登基,我自然要效忠于圣上。这两者,并不矛盾。”

“照您刚才的话说,对于您手下这支灰色力量,当初隐太子也是知情的?”

“是的。”

“那么,在当初隐太子与秦王的对抗中,这支力量肯定也参与了,对吧?”

“这是自然。不瞒你说,我当时曾经劝过隐太子,尽早对秦王下手,只是隐太子有些优柔寡断,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玄武门之事。”

“那玄武门事变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您也转而辅佐圣上,君臣同心,造就了我贞观一朝的海晏河清之局。照理说这些年来,您手下的这支力量早已没有存在的必要,您随时可以解散它,可您为何没有这么做?”

“君默,这就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魏徵道,“表面上海晏河清,不等于背后就没有暗流涌动。事实上这几年来,太子与魏王已经形成了一个水火不容的相争之局,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因此,出于保持平衡之需,灰色力量就仍有存在的必要。”

“难道您多年前就已经预测到了今天的局面?”

“不敢说完全预测到了,但我始终心存隐忧。因为当年的夺嫡之争,教训实在太过深刻,所以我不认为有了如今的太平,夺嫡这种事便会自动消隐。”

萧君默深长地看着魏徵,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谋远虑,也不得不佩服他对嫡长继承制毫不动摇的捍卫与坚守。不过,尽管刚才魏徵的回答已经部分解答了萧君默的困惑,但造成父亲之死的最根本原因——辩才与《兰亭序》之谜,却依然没有涉及。

“太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说吧。”魏徵笑笑,“老朽今日就是专门为你答疑解惑的。”

“多谢太师!”萧君默看着他,“您和我爹,还有您手下的这支势力,跟王羲之的《兰亭序》有什么关系?”

魏徵微微迟疑了一下,马上道:“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和你爹只是担心,魏王会利用辩才做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情,所以才介入了这件事。”

“我想问的正是这个。辩才只是一个出家人,《兰亭序》也只是一幅字帖,二者如何可能对太子不利?您和我爹到底在担心什么?”

魏徵又是一怔,赶紧道:“这同样也是我和你爹的困惑。圣上自登基后便不遗余力寻找《兰亭序》,魏王又借编纂《括地志》之机千方百计寻找辩才,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秘密。正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以及它会造成怎样的危害,你爹才会铤而走险去盗取辩才情报,我也才会派人去劫辩才。”

滴水不漏!

魏徵显然没有说实话,但他的谎言又是如此合情合理,简直没有半点破绽可寻。萧君默定定地看着魏徵,忽然笑了起来。

魏徵被他笑得有些发毛:“你……你何故发笑?”

“我笑太师有些贵人多忘了,我刚才在白鹿原跟您提到的那句古诗,就是你们的接头暗号,而它又恰恰出自《兰亭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难道太师还想跟我说,这二者之间毫无关系吗?”

“这……这绝对是巧合!”魏徵道,“我只是因为喜欢这句古诗,便信手拿来作为暗号,绝没有别的原因。”

“太师应该知道,我爹不仅亲自手写了一部《兰亭集》,而且时常翻阅,爱不释手!难道,这也是一个巧合?”

“我和你爹都喜欢六朝古诗,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太师能说说喜欢的理由吗?”

“喜欢就是喜欢,还能有什么理由?”

萧君默又笑了起来:“太师,如果您实在想不起来,不妨让我帮您再找一个理由。”

魏徵警觉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君默不语,而是用手蘸了蘸面前的茶水,在食案上写了两个字。

魏徵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食案上的那两个字正是“魏滂”。

“魏滂,东晋名士,曾任会稽郡功曹,于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节,与王羲之等人会于会稽山阴的兰亭溪畔,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写下五言诗一首,其中便有这句‘望岩愧脱屣,临川谢揭竿’。”

萧君默观察着魏徵的表情,接着道:“由于对魏滂感兴趣,所以我便查了他的世系,得知了他的一些后人。我现在念一遍,太师帮我看看有没有念错:魏滂之子魏虔,孙魏广陵,曾孙魏恺,玄孙魏季舒,来孙魏处,晜孙魏钊,仍孙魏彦,云孙魏长贤,耳孙便是您——魏徵魏太师。简言之,您正是魏滂的九世孙!既然您使用的暗号,是出自您九世祖在兰亭会上的诗句,那不正好说明您与《兰亭序》渊源匪浅吗?如果我所料不错,在这家茶楼里,很多人都不是称呼您‘太师’,而是称您为‘先生’吧?如果要在这‘先生’前面再加两个字,我猜,那一定也是这首兰亭诗中的‘临川’二字!对吗?”

魏徵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显然已经默认了萧君默的猜测。

沉默良久,魏徵才道:“魏滂正是老朽的先人。没错,他是参加了兰亭会,我用的暗号也的确出自他的兰亭诗,这些都是事实。但是贤侄,让老朽不解的是,你查出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

“至少可以证明一点——您知道《兰亭序》的秘密,却一直在对我隐瞒,直到现在,您还在这么做!”

魏徵喟然长叹:“君默,你为什么一定要追查这些?有时候,人知道太多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刚才说过了,我必须知道我爹到底因何而死!所以,不彻底查清《兰亭序》的秘密,我是不会罢手的。”

魏徵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正因为你爹为此牺牲了性命,我才不希望你再卷进来……”

“我已经卷进来了!”萧君默迎着魏徵的目光。

“但是,你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太师,您既然不想告诉我,那我就不强求了。”萧君默站起身来,冷冷打断了他,然后深长一揖,“多谢您刚才去看望家父,也多谢您回答了我许多问题,晚辈告辞。”

说完,萧君默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萧君默离开许久,魏徵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今天这一席话,令魏徵的后背数度沁出了冷汗,这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这一生,他见惯了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也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就连在大殿上与皇帝面折廷争,他也从来不慌不乱、气定神闲,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一个年轻人的逼问下汗流浃背、窘迫难当。当然,这首先是因为魏徵要保守的这个秘密非同小可,但同时更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太过惊人!

魏徵知道,就凭这个年轻人的血性和胆识,他决意要做的事情,恐怕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如果说《兰亭序》的秘密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么这个年轻人无疑就是一只勇敢却盲目的飞蛾,正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团火焰飞去。

既然阻止不了飞蛾,那就只能尽力替他去遮挡火焰。想起当年对这个年轻人的亲生父亲所做的承诺,魏徵的心情不免越发沉重……

萧君默走出忘川茶楼的时候,天空刚好放晴,太阳犹犹豫豫地从云层中露出了半边脸。

街道上的景物在阳光下变得鲜亮起来。

然而,萧君默的心中却阴霾一片。

方才萧君默差点就向魏徵问及自己的身世,因为他料定魏徵肯定知道一切。可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原因很简单:既然魏徵对《兰亭序》的秘密一直守口如瓶,那么有关他身世的一切,魏徵即使知道,肯定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所以,萧君默最后只能告诉自己:无论是《兰亭序》的秘密还是身世之谜,你都只能依靠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

甘露殿内殿,李承乾面朝御榻跪着,神色虽略显惊慌,但更多的却是不平。

他身侧放着一根金玉手杖,面前的地上则扔着一道帛书奏表。

李世民在御榻前来回踱步,一脸怒容:“身为储君,竟然擅杀平民,视人命如草芥,简直没把我大唐律法放在眼里!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回父皇,儿臣无罪。”

“你还敢狡辩?那十三个伊州人不都被你抓回长安杀了吗?”

“是的,是被儿臣杀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道理你不懂吗?”

“儿臣曾奉旨多次监国,帮父皇处理军国大政,满朝称善,这道理儿臣岂能不懂?”

侍立一旁的赵德全见太子句句顶撞,大为忧急,拼命给他使眼色,可李承乾却视若无睹。

李世民越发愤怒,指着李承乾的鼻子道:“既然懂,那你平白无故杀了这十三人,该不该抵命?”

“儿臣虽然杀了他们,但并非平白无故。”

“不就是车马冲撞了你的属下吗?为这事你们便可胡乱杀人?”

“车马冲撞只是陈雄的一面之词,并非事实。”

“那你告诉朕,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这十三人都是伊州的恶少纨绔,倚仗陈雄的权势,一贯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儿臣抓他们之前早就调查过了,他们在陈雄调任伊州的短短两年内,便奸淫妇女数十人,打死平民二十七人,强占良田三百多顷、庄园五座,平时敲诈勒索绑架伤人之事更是不可胜数!似这等无法无天的地痞恶霸,却因陈雄的包庇纵容而逍遥法外,伊州官民皆敢怒不敢言,儿臣不杀他们,谁才敢杀?!”

李世民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旋即缓下脸色,道:“既然事出有因,那是朕错怪你了,起来回话吧。”

“谢父皇!”李承乾拄着金玉手杖站了起来。

一旁的赵德全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世民也在御榻上坐了下来:“倘若事实果真如你所说,你大可将此事奏报于朕,朕自会责成刑部依法严惩,何须你远赴伊州去抓人?”

“回父皇,自古以来,有权之人便是官官相护,虽说我朝吏治清明,但贪赃枉法之徒仍不在少数,且伊州远在西域边陲,若依律法行事,一来二去耗时费力不说,陈雄等人听到风声必会伪造证据、收买证人,到头来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不如儿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得爽快!”

李世民闻言,不禁苦笑:“你倒是爽快了,可照你这么说,我大唐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岂不是形同虚设了?”

“当然不是!但凡事有经有权,三法司依循的是常经常轨,儿臣所行的是机宜权变,二者不可偏废,皆有存在的理由。”

“朕多日不见你,没想到你这口才是越来越好了。”李世民笑着道,也不知是夸奖还是揶揄。

“谢父皇夸奖!”李承乾倒也直爽,根本不费心去揣度,“然儿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非逞一时口舌之快。”

“朕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要抓他们,直接抓就好了,干吗还要设计一场车马冲撞的戏?”

李承乾暗自一笑:“回父皇,儿臣若直接抓他们,势必要说明原因,如此陈雄自知理亏,不仅不敢上表参奏儿臣,而且还会暗中运作,尽力掩盖罪行;相反,儿臣设计车马冲撞的假象,陈雄便会以为儿臣与他的小舅子们一样,都是横行霸道的纨绔,所以才敢参奏儿臣。换言之,儿臣这么做,就是要让陈雄自己跳出来,在父皇面前暴露罪行。”

赵德全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是既惊且佩,连看李承乾的目光都有些陌生起来。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深长地看着他:“承乾,你这等权谋,连朕都不免心惊了。做事情,善用脑、多权变是好事,可你别忘了,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大唐天子。治国之道,当以正大光明为要,似此等机变诈巧之术,只能是在万不得已时偶尔为之,来日你若登基,切不可以此自矜,更不可以权谋治天下,记住了吗?”

“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还有,日后若再遇上这种事,必须向朕奏报,绝不可再先斩后奏。此外,在东宫杀人也是大不祥之举,尽管你杀得都有理由,可终究是违背国法的行为,会令朝野舆论诟病。所以,这些毛病从今往后必须戒除,切勿再犯!”

“是,儿臣一定改过,请父皇勿忧。”

李承乾拄着手杖步出甘露殿,几个随行宦官要上前搀扶,被他一挥手赶开了。殿前台阶下,停放着一乘四人抬的肩舆,是因他行动不便而由皇帝特许的。李承乾示意宦官们原地等候,自己则走上了大殿旁的一条回廊。

刚在回廊上拐了一个弯,就看见李元昌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怎么样,皇兄骂你了吗?”

待李承乾走近,李元昌赶紧上前,关切问道。

李承乾冷然一笑:“你猜呢?”

李元昌看了看他的表情,摇摇头:“猜不出来。”

“父皇一开始自然是雷霆大怒。”李承乾不无得意地笑道,“可等他弄明白我是挖了个坑让陈雄跳,整个人都蒙了。”

“怪不得皇兄会蒙。你这一招,谁见谁蒙!”

“行了,废话少说,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李元昌左右看了看,凑近他:“你绝对猜不到,这回是谁在你背后下黑手!”

“谁?”

“最近颇得皇兄赏识之人。”

李承乾瞪了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到底是谁?”

“黄门侍郎,刘洎。”

李承乾一怔,旋即冷笑:“没想到,这老小子也投靠了魏王。”

“是啊,他现在可是朝中呼声最高的侍中人选,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啊!”

李承乾目光阴冷:“等我继承皇位,我看他还入什么阁、拜什么相!”

“要我说,你这回挖的坑实在够大,不但陈雄傻乎乎地往里跳,连刘洎这种老谋深算的家伙也栽进来了。”李元昌竖了竖大拇指,“我算是服你了。”

“我早就料到,这个坑会栽进来很多人。”李承乾冷哼一声,“接下来我倒要看看,李泰这小子还会使什么阴招!”说完,袖子一拂,拄着手杖朝前走去。

“管他什么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李元昌赶紧跟上来,嬉笑道,“反正我大唐皇太子总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你少给我灌迷魂汤。”李承乾白了他一眼,“你上回不是说,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太常乐人要带来见我吗?今日无事,索性去太常寺看看。”

李元昌慌忙拦住他,笑道:“瞧你心急成这样,这光天化日人多眼杂的,你堂堂一个太子去太常寺见一个乐人,也不怕人说三道四?回头皇兄再骂你,你可别怪我。”

“那算了,你也别带她来了。”李承乾冷冷道,转头走回了来路,“搞得神神秘秘的,还什么美若天仙,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李元昌嘿嘿一笑:“是,这大唐天下有什么样的美女你没见过?但是我保证,这个,绝对非同一般!”

李承乾看着他,忽然促狭一笑:“瞧你这为老不尊的样子!要我说,你干脆去平康坊开个青楼算了!”

“嘿,怎么就扯到为老不尊上了?”李元昌急了,“我哪里老了?我风华正茂青春正盛好不好?真要论起来,我还小你俩月呢!你才老,你大我六十多天,皱纹也比我多……”

李承乾笑着打断他,又挖苦了一句,然后放声大笑,朝远处的随行宦官招了下手。宦官们立刻抬起肩舆跑了过来。

此时,刘洎刚好从大殿另一侧匆匆走来,刚要迈进殿门,听见远处的说笑声,抬头望了一眼,目光顿时一沉。

眼下皇帝紧急传召他,刘洎已预感到事情不妙,此刻又见太子和汉王如此轻松惬意,立马意识到自己这回肯定是栽了。

看来,这个李承乾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第十三章 玄泉

洛州伊阙,星星点点的灯火散布在夜色之中。

在与尔雅当铺同一条街的一处宅院中,楚离桑和绿袖正坐在灯下说话。

二十多天前回到伊阙,楚离桑用萧君默给她的钱安葬了母亲,然后租赁了这座小院。小院离尔雅当铺不远,每天,她和绿袖都会去那里站上一会儿。尽管当初的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满目焦黑的断壁残垣,但她们每次回去,仿佛还是能看到昔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