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觉得此人非常面熟,肯定在朝中任职,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而他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势,更让萧君默觉得眼熟。
突然间,萧君默眼前闪过一个画面——甘棠驿西边麻栎树林中的那个黑衣人!
恰在此刻,男子微微低头咳嗽了一声。
没错,咳嗽声也一样,就是他!
至此,所有零散的环节终于形成了一个闭合的链条:父亲从魏王府盗取了辩才情报,夤夜送到了魏徵手上;魏徵立刻派遣了这个男子,在陕州甘棠驿对他进行了拦截。也就是说,父亲也是朝中这支神秘势力的成员,而魏徵很可能便是这支势力的首领!
此时,男子敲响了东边第一间雅室的门,然后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尽管声音很轻,但萧君默还是凭借长期练就的敏锐听力,听到了他说的五个字:望岩愧脱屣。
萧君默蓦然一惊。
不用去听魏徵在房中答了什么,萧君默也知道下一句是:临川谢揭竿。
萧君默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这几天他早就把《兰亭集》中的每一首诗都背得滚瓜烂熟了,而刚才这两句,便出自兰亭会中一位宾客的诗作。该诗的全文是:三春陶和气,万物齐一欢。明后欣时丰,驾言映清澜。
亹亹德音畅,萧萧遗世难。望岩愧脱屣,临川谢揭竿。
这首五言诗的作者,是王羲之的属下、时任会稽郡功曹的魏滂。
又是《兰亭集》!此刻这句暗号,不但与“冥藏先生”的那句接头暗号同出一源,而且以诗中文句为暗号的这种做法也是如出一辙。
这些都是巧合吗?
当然不可能!
萧君默心念电转,立刻意识到——以冥藏为首的这支江湖势力,与以魏徵为首的这支朝中势力,二者势必息息相关,甚至完全有可能隶属于同一支更大的势力,或者说同属于一个更大的秘密组织!
如此大胆的推断,不禁让萧君默自己倒抽了一口凉气。
假如这些推断是正确的,那么这个秘密组织的存在,无疑对大唐的江山社稷构成了极为严重的威胁。倘若这个组织有何叵测居心,那么它一旦发难,势必在整个大唐天下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
萧君默越想越是心惊,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掌心也隐隐沁出汗水。
必须马上将这一切向大将军和皇帝禀报,刻不容缓!
萧君默猛地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他刚刚起身的时候,一个无比冷静的声音却在他的心中骤然响起:你想好了吗?你确定去禀报是对的吗?你别忘了,你父亲正是这个秘密组织的一员,而且盗取了有关辩才的情报,导致了甘棠驿的那场劫杀。假如你把这一切禀报给皇帝,你父亲能逃脱谋反的罪名吗?你自己不会遭到株连吗?即使皇帝以你举报有功免除你的死罪,但是你能摆脱卖父求荣的恶名吗?即使世上的人们能够谅解你,认为你是替社稷苍生着想,可你的良心能原谅你自己吗?百年之后,你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
萧君默颓然坐了回去,额角冷汗涔涔。
茶楼的伙计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不禁往他这边多瞟了几眼。
意识到再待下去必然会露出破绽,萧君默赶紧掏出几枚铜钱扔在食案上,匆匆走出了忘川茶楼。
雨下大了,天色一片灰暗。
萧君默骑上毛驴,冲进雨中,同时一把扯掉脸上的“胡须”,猛地仰起头,任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又任凭它们顺着自己的脸颊恣意流淌……
茶楼雅室中,魏徵和李安俨对坐着,室内的气氛安静得近乎凝固。
李安俨一回京,肺部旧疾便严重复发,不得不卧床数日,拖到今天才来向魏徵复命。适才,他已经把甘棠驿事件的经过做了详细禀报,并连连自责,一再向魏徵请罪。魏徵苦笑,说你已尽力,何罪之有?然后命他好生抚恤那些死去的弟兄,自己静心养病,其他事不必多想。
二人沉默良久,魏徵才提了一个话头:“那日鹤年送来辩才消息后,便和我断了联络,我派人打探过,他已多日未去魏王府,也没回家。此事十分蹊跷,我甚感不安!”
李安俨蓦然一惊:“怎会如此?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魏徵摇摇头:“毫无消息。”
“咱们的弟兄,也没人见过他?”
魏徵又摇摇头。
李安俨眉头紧锁:“这就奇了……”
“我很不想得出这个结论,但又没有别的解释。”魏徵长叹一声,“我担心,鹤年他……已然遭遇不测!”
“莫非是他暴露了,被魏王下了毒手?”
“恐怕是这样。”魏徵道,“数日前,魏王安插在东宫的一个细作,叫小翠,也无故失踪了,几乎与鹤年同时。我怀疑,正是魏王识破了我和太子的反间计,所以一边下手除掉了小翠,一边对鹤年……”
“会不会是魏王将他秘密关押了?”
“我也猜到了这一点。但依鹤年的性子,宁可自尽,也绝不会受辱,更不会说出魏王想听的任何一个字!所以……”魏徵说不下去了,眼眶已微微泛红。
李安俨黯然:“都怪我!鹤年拿命换回了情报,我却无功而返……”
魏徵摆摆手:“不必再自责了,现在说这些已然无益。”
“先生,要不,咱们做个计划,再把辩才劫出来?”
魏徵苦笑:“人已在圣上手里,再劫出来谈何容易?”
“先生,我既然在圣上身边当值,机会还是很大的!”李安俨忽然有些兴奋,“只要咱们妥善地做一个计划……”
“不要再说了!”魏徵冷冷地盯着他,“为这件事,鹤年已经搭上了性命,我不想任何人再步他后尘!”
李安俨嘴唇嚅动了一下,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声。
萧君默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回到家时,看见身着便装的桓蝶衣正叉腰站在门廊下,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阿……嚏!”直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从卧房出来,萧君默还是喷嚏连连。
衣服好换,头发却不容易干,萧君默拿着条麻布面巾用力搓揉一头披散的长发。桓蝶衣帮他点了一个火盆,叫他过去烘烘。萧君默刚一凑过去,一不留神头发差点被炭火点着,吓得赶紧跳开。
“瞧你,笨手笨脚的!”桓蝶衣白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麻巾,用力帮他擦了起来,“坐下,你那么高我怎么擦?”
萧君默嘿嘿一笑,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任她擦。
“蝶衣,你来得正好,圣上赐给我好多缎子,我又用不上,你拿些去做衣裳吧。”
“你不是把缎子都送到那些殉职弟兄家里了吗?”
“圣上去年赏的,还剩好多呢。”
“你自个儿留着吧,我又难得穿一回。”
“我觉得,你还是穿姑娘家的衣服好看。”
桓蝶衣微微一喜,却故意一嗔:“谁要你看了?我以后偏不穿,就穿玄甲卫的衣服!”
“随你吧,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桓蝶衣又是一喜,嘴里却仍道:“我看你就是有口无心,漫说好话哄人的。”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这人从不说言不由衷的话。”
“不对吧?玄甲卫两千多号弟兄,我看就数你最会骗人!”
“这话从何说起?”萧君默不禁睁开了眼睛。
“你要不是最会骗人,怎么能把辩才骗回京城?”
萧君默一怔,苦笑了一下:“那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也得有骗人的本事呀,否则硬要装也装不来吧?”
萧君默无奈,索性又闭上眼睛:“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问心无愧。”不知道为什么,桓蝶衣一提起这个话头,他的眼前就出现了楚离桑的身影,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本来萧君默就对她心怀歉疚,加上她母亲又在甘棠驿罹难,萧君默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说你是骗子绝没冤枉你,你连我都骗!”
“我怎么骗你了?”
“你那天不是说,伯父下落的事,不管查到什么都会告诉我吗?”
“我现在……暂时还没查出什么。”
桓蝶衣不悦,把麻巾往他脸上一扔:“当着面你又撒谎了!要是真没查到什么,你跟踪魏徵干吗?”
萧君默语塞,半晌才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你不告诉我,我不是更担心?!”桓蝶衣跺了跺脚,“你那天还说随时会找我帮忙,结果呢,找了罗彪他们几十号弟兄去监视魏徵,可就是不找我!”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消消气。”萧君默赔笑脸,“那种粗活,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干?”
“嘴里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总认为我没你们男人能干!”
“我绝对没这么想!在我眼中,你就是平阳公主第二,长安城里绝无仅有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罗彪他们算什么,几十个罗彪绑在一起也比不上你!”
桓蝶衣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终于破颜一笑:“空口白牙不算数,你说,派什么任务给我?”
萧君默一想,忽然有了主意:“你等等,我画张像给你看。”说着取过纸笔,伏案画了起来,片刻之后,便用简洁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了李安俨的脸部轮廓和五官,形虽简略却异常传神。
“帮我查查,此人是谁,在朝中官居何职。”萧君默把画像递过去。
桓蝶衣接过一看,不屑地笑道:“这还用查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你认得他?”萧君默一喜。
“当然认得!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专门负责圣上的宿卫和宫禁安全。”
萧君默这才恍然想起李安俨这个人,不禁暗骂自己的记性。紧接着,他心里悚然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专门负责皇帝人身安全的禁军将领竟然是秘密组织成员,那皇帝的安全从何谈起?假如此人要挟持皇帝或干脆弑君,岂不是易如反掌?!
见他忽然呆住了,桓蝶衣狐疑道:“又怎么了?”
萧君默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我是被你惊人的记忆力吓着了。朝中文武成千上万,你居然谁的脸都记得住,我真是佩服得紧!”
桓蝶衣有些得意:“所以,你还不找我帮忙?”
萧君默又想起什么,道:“当然要找你。”说着又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递给她。
桓蝶衣一看,纸上写着两个字:魏滂。
“这个魏滂是谁?”
“东晋永和年间会稽郡的一名功曹。”萧君默道,“你帮我查查,看他跟魏徵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是他的先祖。”
“又是魏徵?”桓蝶衣眉头一皱,“你最近干吗老是查他?”
“因为,我怀疑,他和我爹的下落有关。”
桓蝶衣一听,立刻精神一振:“包在我身上!”
长安城的夜晚有一种奇特的景象:当整座城市的大街通衢都因夜禁制度而阒寂无人之际,城中里坊的夜生活则刚刚开始,到处是一派灯火通明、繁华热闹之状。其中,南面里坊多为低级官吏和平民所居,相对较为冷清;而中部和北部里坊,则因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云集,所以青楼妓院、酒肆茶馆便随之兴隆,每当华灯初上之时,这些里坊无不是车马辐辏、人群熙攘,与坊外黑暗沉寂的街衢恰成鲜明对照。
在所有灯红酒绿的里坊中,最繁华的当数平康坊。
平康坊位于春明门大街南侧,东面紧邻东市,西北角又与皇城的东南角隔街相望,因交通便利、位置优越,向来是举子、选人、外地州县入京人员的聚集地,故而青楼妓业特别发达。坊曲之中,红袖招摇,粉黛飘香,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时人称“京中诸坊,莫之与比”,誉其为“风流薮泽”,意指此坊是笙歌燕舞的温柔乡,也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这一天入夜时分,魏王李泰轻车简从来到了此坊南面的一处青楼前。
李泰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一望,门楣的匾额上写着秀媚婉丽的三个大字:栖凰阁。
今夜,李泰是应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之约,前来此处密晤。自从十天前正式入居武德殿,朝中的勋贵子弟便纷纷向他示好,其中便有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杜如晦之子杜荷、柴绍之子柴令武等人。尽管李泰对此颇感自得,但也绝非来者不拒。想巴结他的人,首先当然得是他瞧得上眼的,其次还得拿出一些有分量的、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否则一概免谈。
比如今夜,房遗爱就答应要送他两件非同寻常的礼物。
事前李泰曾问他到底要送什么,房遗爱却神神秘秘地说到了便知,反正绝不会让他失望。李泰被勾起了好奇心,遂赶在暮鼓敲响之前来到了平康坊。他当然不是怕夜禁,而是不想让武候卫或者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行踪。进了平康坊,他又故意到别处转了转,以防身后有“尾巴”。直到确定无人跟踪,他才命御者驱车前来。
一到栖凰阁门口,眉清目秀、锦衣华服的房遗爱便亲自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四郎何故姗姗来迟呢?”
为了不暴露彼此身份,他们约定以排行相称。
“我可比不得二郎清闲自在。”李泰道,“我这人就是劳碌命,天天被一堆破事缠着。”
“那是四郎你能者多劳!”房遗爱笑着,凑近他低声道,“我爹就常说,在这么多位皇子当中,就数四郎你最聪明能干,不但才学兼备,而且志存高远,最像当年的圣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尽管李泰早就听惯了这些话,可还是很受用。他一边走,一边故作矜持道:“这种话可不敢随便说,传到外人耳朵里就不好了。”
房遗爱一听李泰的口气,俨然已把他视为“自己人”,顿时一喜:“四郎所言甚是,我自有分寸。”
说着话,二人已穿过一群搔首弄姿的莺莺燕燕,信步来到二楼,走进了一间装饰奢华、空间宽敞的雅室。雅室分内外两间,房遗爱恭请李泰在外间坐下,早有侍者奉上酒菜,佳酿珍馐摆满了食案。李泰拿眼一瞥,但见里间坐着一位女子,身前放着一张髹漆彩绘、色泽艳丽的锦瑟,只可惜两室之间隔着珠帘,影影绰绰,看不清女子面目。
房遗爱看在眼里,故作不见,只轻轻拍了两下掌。里间女子应声而动,抬手在弦上轻轻一抹,接着轻拢慢挑,一串清音便自纤纤玉指淙淙流出。
李泰立刻把目光转向里间。
一段前奏响过,女子轻启朱唇,和着弦乐开始徐徐吟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李泰也是雅好琴瑟之人,一听便听出来了,这是古曲《鹿鸣》,歌词采自《诗经》,旋律也是古来既有的瑟谱,曲风轻盈欢快,歌咏宾主相敬之情,乃聚会宴饮时常有的应景之作。虽然弹瑟女子技法娴熟、歌声清婉,但听上去跟平康坊中的芸芸歌姬也相差不大,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所以李泰只听了几句,便有些兴味索然了。
房遗爱却没有注意到李泰的细微反应,端起酒盅敬道:“四郎,这是我让专人用‘鸡鸣麦’酿造的‘九酝’,芳香醇美,还请四郎品鉴!”
“鸡鸣麦?”李泰笑道,“就是晋人说的‘用水渍麦,三夕而萌芽,平旦鸡鸣而用之’的酒曲吧?听说如此酿造,既耗时又费力,二郎你还真有闲工夫!”
“四郎果然见多识广,在下佩服,请!”
李泰笑笑,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咂巴了几下,当即赞道:“醇香浓烈,微苦回甘,好酒!”
“四郎若是喜欢,我明日便让人给你拉一车过去。”房遗爱道。
李泰却放下酒盅,看着他:“二郎,你今日请我来,不会就是要送我这个礼物吧?”
房遗爱神秘地笑笑:“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头一件礼物,是家父让我转赠的,我想,这个四郎一定感兴趣。”
“你就别卖关子了。”李泰有些不耐,“到底何物?”
房遗爱端起酒盅,起身来到李泰案前,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凑近他:“四郎,武德九年的吕氏灭门案,你听说过吧?”
李泰微微一怔,狐疑地盯着房遗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片刻后才道:“在这种地方谈这种事,合适吗?”说着朝里间的女子努努嘴。
“她弹她的,咱聊咱的,两不相碍。”房遗爱笑道,“何况这种事,恰恰只合在这种地方谈,这也是家父的意思。”
李泰知道,房玄龄这么安排,当然是想借声色之娱掩人耳目,以此向他传递某个重要的信息。事实上,方才房遗爱一提到“吕氏灭门案”,李泰就已经意识到,今天房氏父子要送给他的这份“礼物”,绝对不同寻常!
此刻,里间那名女子依旧在专注地弹唱,似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李泰瞟了她一眼,对房遗爱道:“你想说的,是不是吕世衡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临终前,留给父皇的线索?”
房遗爱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四郎果然通透!”
李泰记得,杜楚客曾经跟他讲过,当年有四个人陪同父皇去见吕世衡,而房玄龄便是其中一个。“说吧,什么线索?”
“当年,吕世衡给圣上留下了三个半血字,还做了一个动作。”
“三个半?”李泰眯起眼睛,“哪三个半字?”
房遗爱把食案上的菜肴挪了一下,空出一小块地方,用食指从酒盅里蘸了些酒水,在案面上陆续写了四个字:兰、亭、天、干。
“‘兰亭’应该就是《兰亭序》,但‘天干’二字又作何解?难道是天干地支的意思?”李泰困惑。
“圣上和家父他们,当初也是被这个‘干’字误导了。”房遗爱道,“事实上,这个‘干’并非全字,而是半个字,吕世衡没来得及写完就死了。当初家父首先发现这个字不全,‘干’的那一竖稍稍偏左,于是便提醒了圣上。后来,家父便想到,既然这个‘干’字的一竖偏左,那吕世衡的本意,是不是想在右边再写一竖呢?”
房遗爱说着,便在那个“干”字上添了一竖,变成了“开”。
“然后呢?”李泰紧盯着他。
“然后就要说到吕世衡临死前的那个动作了。”
“什么动作?”
“吕世衡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圣上的佩剑。”
李泰不禁蹙眉:“抓住了父皇的佩剑?!这又是何意?”
房遗爱一笑,指着案上那个“开”:“四郎,你想,若在它的右边加上一把刀,会变成什么字?”说着,未等李泰回答,便在“开”的右边加上了两笔。
李泰定睛一看,案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刑”字。
“天刑?!”
房遗爱点点头:“家父说他当时也想了很久,后来偶然经过宫门,看见带刀甲士开启宫门的情景,顿时就悟出来了——吕世衡临死前的那个动作,就是想告诉圣上,他还有一个‘立刀旁’未及写出。据家父推测,圣上本人,以及知悉此事的其他三位大臣,后来应该也都猜出吕世衡的意思了。”
李泰盯着那个字,越发困惑:“可是,‘天刑’又是何意?”
“这就是咱们接下来该做的事了。”房遗爱道,“家父说,若能破解此二字的全部含义,庶几便可破解《兰亭序》之谜了!”
太极宫甘露殿的东侧,有一座佛光寺,属于宫禁之内的皇家寺院。
辩才被送入宫中之后,自然就安置在了佛光寺。此刻,在佛光寺藏经阁后面一间宁静的禅房中,皇帝李世民与辩才正面对面坐在蒲团上。
辩才已恢复了出家相,身上一袭土黄色的僧衣,光亮的头顶上隐约可见当年受戒时留下的戒疤。他双目低垂,神色沉静,而李世民则是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
“法师,你真打算让朕陪你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天明吗?”
“贫僧不敢。”辩才淡淡答道,“这普天之下,有谁敢让天子陪坐呢?”
“朕现在不是在陪你吗?”
“贫僧方才已经恳求多次,夜深了,请陛下保重龙体,回宫安寝。”
“这是朕第三次来见你了,可你什么问题都不回答,让朕如何安心就寝?”
“陛下的问题,贫僧一无所知,所以回答不了。”
“‘不妄语’是学佛修行的基本五戒之一,连初学佛的居士都能持守,但法师受持比丘的二百五十大戒多年,却还敢当着朕的面打诳语,如何对得起佛陀?”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贫僧并未打诳语。”
“你说你根本不知道《兰亭序》的下落,这就是一句诳语!”
“陛下明鉴,贫僧确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