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万般痛楚,萧君默脸上并未流露丝毫。郭书吏看他怔怔出神,便颤声问道:“萧将军,在下……是否可以走了?”

萧君默默然不语。

郭书吏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

“郭书吏,请好自为之!”萧君默忽然道,“下一次玄甲卫再来找你,你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是是是,在下一定痛改前非,一定痛改前非!”郭书吏连连点头哈腰,然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萧君默冷笑了一下。他知道,这种人是死不悔改的,迟早有一天会锒铛入狱,在大牢里度过余生。

这么想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

既然有关辩才的情报是从父亲这里泄露出去的,那么麻栎树林中那群黑衣人的情报来源很可能正是父亲!倘若师傅李世勣现在已经把甘棠驿一案的全部经过都禀报给了皇帝,那么一旦开始追查麻栎树林中的黑衣人,最后必定会查到父亲头上,而父亲也必定难逃谋反的罪名!

想到这里,萧君默立刻像疯了一样冲出茶楼,策马向皇城狂奔。

他必须赶在李世勣入宫奏报之前拦住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世勣仍然坐在玄甲卫衙署中。

上午萧君默走后,他便一直在权衡,到底该不该把萧君默说的所有情况全部向皇帝禀报,因为此事不知牵连到了多少朝中大臣,更不知牵连到了谁,所以不可不谨慎对待。

虽然身为大唐的开国功臣,现在又兼兵部尚书和玄甲卫大将军这两大要职,李世勣对皇帝绝对是忠心耿耿,但他深知,有些时候,忠心并不等于要把什么话都对皇帝说。尤其是这些年坐在玄甲卫这个位子上,从他手中经过的每个案子,由他向皇帝奏报的每条线索,都有可能置一个或多个当朝大员于死地,并且祸及满门,所以李世勣做事就更是如临如履、慎之又慎,生怕办错了案子伤害无辜。

此刻,当萧君默像疯了一样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时,李世勣凭直觉便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审慎又是对的。

听萧君默上气不接下气地讲完今天调查的经过,李世勣的眉头瞬间又拧成了一个“川”字。

最让他感到震惊的当然是萧鹤年的失踪。

而萧鹤年的失踪,显然又与辩才一案息息相关。

李世勣想,倘若萧君默今天的调查没有走错方向的话,那么可以料定,萧鹤年很可能是盗取了辩才情报,然后泄露给了朝中的某个神秘势力;而这个神秘势力,正是麻栎树林中那群拦截辩才的黑衣人。所以,假如把此事上奏皇帝,萧鹤年立刻便会成为有罪之人,而萧君默也必定会受到株连!

“师傅,”萧君默喘息了半天才道,“我判断,魏王很可能已经发现了我爹盗取情报的事,所以,我爹怕是……怕是遭遇不测了。”

“现在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你赶紧让弟兄们帮着查一查,或许还能找到你爹。”李世勣心里的判断其实跟萧君默一样,可他当然不能说实话。

“那,甘棠驿的案子,该怎么向圣上奏报?”

“这个我自有分寸,你就不必操心了,赶紧查你爹的事去吧。”

萧君默走后,李世勣又把所有事情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才从容入宫,向李世民做了禀报。当然,他把涉及萧鹤年的东西全部隐藏了,其中也包括魏王向萧君默匿名传递消息一事。

即使隐藏了一部分,但仅仅是甘棠驿劫杀事件的大体经过,以及洛州刺史杨秉均等人的犯罪事实,便足以令李世民感到震骇了。

此刻,在两仪殿中,李世勣已经说完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慢慢回过神来,开口道:“看来朕当年的判断没错,吕世衡留下的线索,果然指向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李世勣没有答言,他知道这时候只能听皇帝说。

“依你方才所奏,至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李世民缓缓道,“如今的大唐天下,潜伏着一支神秘而庞大的势力,这支势力不仅存在于江湖之中,而且已经把手伸进了官府和朝堂。天知道朕的身边,已然埋伏了多少他们的人!天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闻听此言,李世勣心中一凛,更不敢答话。

“你刚才说,那个面具人叫什么?”

李世勣赶紧答道:“回陛下,他的手下都称其为‘冥藏先生’。”

“那句接头暗号,你再念一遍。”

“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

李世民闭上眼睛,在嘴里反复默念。突然,他睁开眼睛,大声道:“德全,取《兰亭集》来!”

赵德全一惊,赶紧跑出殿去,片刻后便将一卷《兰亭集》取了来。李世民迅速展开来看,很快,他就与萧君默有了完全相同的发现。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合上书卷往案上一扔,示意赵德全拿给李世勣看,同时叹道:“先是《兰亭序》,现在又是《兰亭集》,这个王羲之啊,死了两百多年了,还给朕布下了一个这么大的迷局!”

李世勣看见了书卷上所写,也颇为惊诧,忙道:“陛下,无论是《兰亭序》还是《兰亭集》,也无论其背后藏着多少秘密,辩才必定都知情,现在既已将他带回宫中,理当即刻审讯!”

“朕方才已经召见过他了,不卑不亢,是个颇有定力的出家人。对这种人,只能攻心,不可用强。”

“陛下圣明!”

“辩才这个人,朕自己来对付。你那边有件事,要立刻着手去办!”

李世勣当即跪地。

“杨秉均是怎么当上洛州刺史的,给朕彻查,揪出潜伏在朝中的这个‘玄泉’,彻底肃清其同党!然后顺藤摸瓜,查出‘冥藏’及其势力,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剿灭!”

“臣遵旨!”李世勣朗声道。

“德全。”

“老奴在。”

“传朕口谕,玄甲卫郎将萧君默办案有功,朕心甚慰,着即赐缎五百匹、钱三千缗,以资勖勉!”

“老奴领旨。”

“另外,命中书省即刻拟旨,褫夺杨秉均、姚兴二人所有官爵,诛其三族,家产籍没,同时发布海捕文书,全境捉拿此二人!还有,凡洛州下辖各县涉案官员,一律撤职严办,概不姑息!”

“老奴领旨。”

李世民一口气说完,眼中射出了一道威严而冷冽的光芒。

要追查父亲的下落,肯定得从他二月二十六日深夜的行踪入手。

萧君默赶在暮鼓擂响之前,到武候卫的衙署走了一圈,查访了一些朋友,便彻底弄清了父亲那一夜的大致行踪。

当夜,先后有三队武候卫的巡逻队遭遇了萧鹤年:第一队,是在西市的东北角,此时萧鹤年从延康坊的魏王府出来后,大致走了两个坊区,然后在此右拐向东行去;第二队,是在皇城朱雀门前,此时萧鹤年在朱雀横街上自西向东而行;第三队,是在皇城东面的景风门与永兴坊西门之间,萧鹤年的踪影大致在此消失,此后便再无其他武候卫看见他了。

这一天暮色降临、夜禁开始后,萧君默策马重走了一遍父亲那一夜走过的路。

萧君默骑得很快,模拟父亲当夜急着要送出情报的心情。然后他一路上也遭遇了几队巡夜的武候卫,萧君默出示玄甲卫腰牌,随后继续前行。大约用了两刻的时间后,萧君默到达了永兴坊的西门。

基本上可以确定,父亲要呈交情报的那个对象,就住在永兴坊。

萧君默敲开了坊门,找到了当地坊正,询问二月二十六日深夜至次日晨鼓之前,有没有人从西门进入此坊。坊正回忆了一下,很确定地说没有。

萧君默大为诧异:“已经是七八天前的事情了,你为何如此确定?”

坊正一笑:“因为几乎没有人会半夜来敲坊门。在下当了二十多年的坊正,总共也就两回,所以不要说七八天前了,就算是七八年前,在下也可以回答将军。”

萧君默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这个道理非常简单,可自己却一时间糊涂了。看来,焦躁不安的心情足以障蔽人的心智!自己急于要查清父亲的下落及其所为之事,以至心浮气躁,连最普通的判断力都失去了。思虑及此,萧君默不禁连声提醒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着冷静。

辞别坊正之后,萧君默又从西门出来,慢慢策马向北而行。

父亲的行踪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可他又没有从西门进入永兴坊,那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难道他从景风门进入皇城了?

由于适才调整了心情,所以此刻萧君默心思明澈,马上就推翻了这个结论。因为皇城中就是百官衙署,夜里当值的官员很多,而父亲当夜所为又是极其隐秘之事,所以不大可能冒着被众多官员目睹的风险,贸然进入皇城送情报,这太愚蠢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萧君默忽然想到了一点:其实不从坊门也可以进入坊区,因为三品以上官员都可以把府门开在坊墙上!

一想到这里,萧君默不禁有些兴奋,同时又暗骂了自己一下——如此简单明了的事实,居然绕了这么一大圈才想起来!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朝中有哪些三品以上高官,就住在这个永兴坊的西边?

许多人名从萧君默脑中飞速闪过,又因为各种情况被他一一排除:有些人的府邸并不在此坊,是他记忆有误;有些虽然住在这里,但品级不够;还有的虽然品级够,也住此坊,但府邸并不在西边,而是在其他方位。

当所有不可能的名字被一一剔除,一个符合所有条件的名字便跳了出来,猛然凸显在他的脑海中。

是他?!

就在萧君默灵感突现的这个瞬间,他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坊墙上出现了一个宅门,那个宅门的门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字:魏府。

刹那间,萧君默被自己最终找到的这个答案惊呆了。

“我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东宫丽正殿中,汉王李元昌一脸得意地对李承乾道。

“玩这种把戏,你不觉得很幼稚吗?”李承乾不以为然。

自从数日前皇帝正式下诏,命魏王入居武德殿,李承乾顿然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些日子,不仅东宫的各种赏赐用度都不如魏王,而且父皇召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仿佛忘记了他这个太子的存在,就连文武百官看他的目光也大大不同以往,似乎觉得他这个储君已经名存实亡了。与此相反,越来越多的权贵子弟纷纷靠向了魏王,而这些人的背后,显然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他们自己不便出面向魏王示好,便让子弟与其交结,似乎也都认定了魏王迟早有一天会正位东宫。

李承乾这才意识到,魏徵说得没错,李泰果然是一头恶狼!让他登上武德殿这座山头,呼朋引伴,对月长嚎,果然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然而,当李承乾向魏徵求取对策的时候,魏徵却始终只有两个字:隐忍。

魏徵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安忍不动,尽管让魏王去春风得意好了,因为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李承乾听了,也只好按魏徵所言,隐忍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李元昌却极力反对。他说这么做只能任人宰割。李承乾不悦,说那你认为该怎么办,有本事你拿个法子出来!李元昌被他这么一激,随后就消失了几天不见人影,直到这一晚才神神道道地来到东宫,附在李承乾耳旁说了他的办法。

李承乾乍一听,颇有些嗤之以鼻。李元昌却信誓旦旦,说此法肯定能奏效。此刻,当李承乾再次表露轻蔑之意时,李元昌不乐意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现在就勒兵入宫吧?”

李元昌本以为说句重话,会把李承乾吓住,不料他却投来冷冷一瞥:“别以为我不敢!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下反倒是李元昌怵了,他一哆嗦,道:“你可别冲动,咱们现在还没那实力。”

“现在是没有,但马上就会有了!”

“你指什么?”李元昌不解。

“昨日,侯君集已经托人传话了,想跟我联手。”

“吏部尚书侯君集?”李元昌低头思忖,“此人行伍出身,也是开国功臣,在朝中的势力倒是不小,文臣武将都有他的人。不过,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找上你?”

李承乾一听这话味道不对,斜着眼看他:“什么叫‘这种时候’?他怎么就不能找我了?听你这话的意思,我现在就活该倒霉,谁都不该理我了是吧?”

“没,我不是这意思。”李元昌双手直摇,“我是说人心隔肚皮,现在朝局这么复杂,谁知道他是不是不怀好意?咱们得揣摩一下他的动机。”

“他的动机很简单,他恨魏王。”

“为何?”

“两年前他率部平定高昌,私吞了高昌王的珍宝,回来就被人告发了,还坐了几个月大牢。你猜,当时是谁告发的他?”

“莫非……是魏王?”

李承乾点头。

“魏王干吗要这么做?”

李承乾冷冷一笑:“在父皇和百官面前讨好卖乖呗!借此显示他是一个多么刚正严明的亲王,又是一个多么懂得维护朝廷纲纪、帮父皇分忧的好儿子!”

李元昌恍然,旋即一笑:“为此不惜招怨树敌,也不知这魏王怎么想的。”

“凡事都有代价,有一利必有一弊,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

“这倒也是。”李元昌点点头,想到什么,“这话题扯远了。我刚才说的事,你倒是给个话呀,干还是不干?”

“随你吧。”李承乾拂了下袖子,“要干也成,好歹弄他一下,出口恶气!不过告诉你的人,千万小心,可别让人给逮住。”

李元昌嘿嘿一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萧君默领着罗彪等七八个弟兄,把皇帝赏赐给他的五百匹绸缎和三千缗铜钱分成十二份,挨个送给了那殉职的十二名弟兄的家人,顺便祭拜了他们。随后,他带众人来到长安著名的虾蟆陵郎官清酒肆,一来是犒劳众弟兄,二来也是为无力替他们争取官职而致歉。

“头儿,你这么说就埋汰兄弟们了。”酒过三巡,已然微醺的罗彪粗着嗓子道,“大伙心甘情愿跟着你干,岂是贪图那点功名?是因为老大你做人仗义!再说了,我们这些人,家里头都是种田的、打铁的、杀猪的,生下来就是贱命一条,这辈子混成这样已经知足了,对功名利禄早就死了心!”

其他弟兄也纷纷附和,都说他们的命不值钱,只要能跟着萧君默干,掉脑袋也无怨无悔。

萧君默颇为感动,端起酒盅敬了众人,然后一口喝干,朗声道:“弟兄们也不必妄自菲薄,出身不好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儿立身,凭的是真本事。要我说,你们都是真男儿,比那些空腹高心、卑劣无能的权贵子弟强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世道,就只认出身,有本事的不如会投胎的!”罗彪打了个酒嗝,“从古到今,哪朝哪代不这样?古人那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如泥如鸡’的?”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萧君默淡淡苦笑,接过话头。

“对,就这话!”

众人闻言,也不禁摇头苦笑。

这句话出自东汉末年的民谣,原话前面还有一句:“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两汉的选官制度主要是“察举制”,即由地方官对当地民众进行考察,以品行为标准,以乡评为根据,把人才选拔出来,向中央举荐。“秀才”“孝廉”指的就是被选举的有学问、品行好的人才。察举制从汉文帝开始施行,一直沿用到东汉末年,其本意是消灭特权、破除世袭,不料后来又造成了新的特权阶层和变相世袭。到了东汉末年,察举制更是流弊丛生、不堪一问,选举出来的往往是无德无才之人,因此便有了上述民谣,以讽刺当时的社会现象——被选举的所谓秀才却不学无术,所谓孝廉也不孝顺父母;寒门子弟纵使德才兼备,也只能活在社会底层、肮脏如泥,而士族子弟往往身居高位却昏庸无能、怯懦如鸡。

“我朝号称吏治清明,以科举取天下士,”众人中一位年纪最长的下属叹道,“可到头来也只是面子上好看罢了。寒门子弟就算考上进士又如何?吏部铨选那一关就能把你活活卡死!我有个同乡,家境贫寒,又生性耿介,不愿阿附权贵,贞观二年就中了进士,结果年年到吏部赴试却年年落空。现在都四十好几了,还是一介白衣、两袖清风,穷得都快要饭了,全靠我们这些同乡接济才没饿死。”

众人一听,都触动了心中的不平,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借着酒劲大发牢骚。萧君默在一旁静静听着,虽明知这些牢骚有抨击朝政之嫌,却未出言阻止,因为他今天宴请众人的目的之一,就是让他们倾吐怨气。正所谓不平则鸣,虽然他们的牢骚无法改变任何现状,但发泄出来总比憋在心里痛快。

“头儿,”罗彪又灌了好几杯,睁着赤红的双眼对萧君默道,“你读书多,跟弟兄们说说,为啥千百年来,老祖宗就不能想个什么好法子,让这世道变得公平一点?”

“老祖宗不是没想过,”萧君默淡淡笑道,“只可惜再好的法子弄出来,不用多久就走样了。”

“为啥就走样了?”罗彪一脸不解,其他人也纷纷看向萧君默。

“远的不说,就说汉代吧。两汉实行察举制,本意就是想破除先秦以来的贵族世袭制,然而察举之权是在地方官手上,而一个家族中只要有人当过郡太守,拥有过察举之权,那么经他察举入仕的人就成了他的门生故吏,这些人日后一旦得势,便会投桃报李,回过头察举‘恩师’的后人,所以在一个家族中,只要先辈察举过别人,子孙往往也能被察举。久而久之,每个郡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家族,几乎把‘秀才’‘孝廉’的名额全占了,这样的家族慢慢就有了所谓的‘郡望’,形成了高高在上、拥有特权的‘士族门第’。”

罗彪恍然大悟:“原来‘寒素如泥,高第如鸡’就是打这儿来的!那后来呢,就不能再变一变?”

“变了,曹操就想出了‘唯才是举’的法子,之后曹丕根据他的想法确立了‘九品中正制’。”萧君默道,“朝廷在地方设立‘中正官’,以三等九品为标准,品评人物,选拔人才。这个办法,原则上只论人才优劣,不看世族高卑,目的就是破除门阀,让真正有才干的人入仕。”

“这就对了嘛!”罗彪一拍大腿,“曹阿瞒不愧是一世枭雄,这办法多实在!”

“没错,曹阿瞒是个务实之人,他的‘唯才是举’思想以及其后的九品中正制,初衷也是为了公平,然而……”萧君默无奈一笑,“好景不长,也就短短几十年,这个制度的流弊就比两汉的察举制更甚了。”

“这又是为何?”罗彪既失望又困惑。

“九品中正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中正官的一己爱憎和个人好恶决定了一切。正所谓‘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虽然表面上朝廷也有一套选择人才的标准,但实际操作中很难做到真正客观,到头来还是要凭中正官的个人意志,于是请托、行贿、利益交换等流弊由此滋生,结果便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所以,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四百年间,权力都被世家大族把持,真正的人才湮没无闻,官场腐败丛生,吏治一团黑暗,又到哪里找公平二字?”

罗彪闻言,满脸懊丧,其他人也是唏嘘不已。

“前朝的隋文帝父子,兴许便是看到这个九品中正制的弊端,才将其废除,另行科举制的吧?”方才那个年长的下属问道。

萧君默点点头:“正是,跟以前历朝历代相比,我朝从隋杨继承而来的科举制,应该说是最合理、最公平的。但咱们也都知道,科举只是我朝选官的途径之一,至今为止,凭借家世门第入仕的还是比科考入仕的人多。何况正如你方才所言,科举及第也仅是取得做官的资格而已,最后还要到吏部再拼一轮,而这一轮拼的恐怕就不只是才学了,更要拼官场人脉和家世背景,所以你那位同乡若是不肯攀附权贵,恐怕到老、到死都不能入仕。”

下属摇头苦笑:“看来从古到今都一个样,这世道就没有一天是真正公平的。”

“去他的,喝酒喝酒!”罗彪索性换了个大海碗,猛灌了几口,“咱们这些苦出身的,这辈子是甭想有出头之日了,只能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萧君默也自饮了一杯,然后看着他们:“世道不公,咱们都无能为力,但诸位弟兄的前程,却是萧某的责任。弟兄们,我萧君默今日就夸一个海口,总有一天,我会帮大伙讨一个公道,让诸位头上的乌纱,配得上你们的忠勇与才干!”

罗彪等人闻言,无不感激动容。

萧君默把酒斟满,高高举起:“来,为了公道,干!”

“干!”

众人齐声一吼,八九只酒盅碰到了一起。

第十章 天刑

清晨,细雨斜飞。

永兴坊内,魏徵的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辘辘而行。后面不远处,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骑着一头毛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个人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眉眼,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半截脸。

他就是萧君默。

今日是三月初九,也是萧君默及手下跟踪魏徵的第四天。由于魏府有北、西、南三个门,所以萧君默派遣了罗彪等人分别守在北门、南门及其沿线,自己在中间点的西门坐镇,一旦魏徵从西门出来,萧君默便亲自跟踪;若是魏徵从北门或南门出来,罗彪他们便会跟上去,同时其他多名手下立刻将信号一站一站传递过来,然后萧君默迅速赶过去,接替罗彪继续跟踪。

从第一天起,也就是三月初六,萧君默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魏徵要去东宫,却偏偏不从自家的西门或北门出来,反而从南门出去,往东坊门而行,然后再绕一大圈去东宫,途中也未见他在任何地方停留。

萧君默大惑不解,同时也认定这里头必有玄机。

此后,连续两天,魏徵却不绕路了,都是从西门出来,走了正常的最短路径。萧君默一度怀疑自己的跟踪被发现了,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因为他每次化的装都不一样,而且以他的化装术和跟踪手段,断不会这么轻易被发现。直到今天,当魏徵再次不走寻常路径,又往东开始绕路,萧君默才确信自己没有暴露。

初六、初九绕路,中间的两天正常,这意味着什么?

萧君默稍一思索,便有了一个推断:如果接下来的几天,魏徵又走寻常路的话,那么就可以断定——到十三日那一天,魏徵必定又会绕路!也就是说,每逢三、六、九,都是魏徵刻意绕路的日子。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凭着丰富的办案经验,萧君默很快便有了答案:在永兴坊的东部,必定有某个地方是魏徵与手下的秘密联络点。萧君默相信,魏徵绕路的目的,一定是想接收那个联络点向他发出的信号,一旦看见约定的信号,魏徵肯定会在那里停下来,与手下接头。

就在萧君默这么想着的时候,马车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靠着路边慢慢停了下来。

萧君默心念一动,立刻抬眼望去,只见魏徵的马车停在了一家名为“忘川”的茶楼门前。萧君默立刻回想起来,三天前,天气晴朗,魏徵的马车跑得很快,却在这个地方放慢了速度,片刻后才继续朝东驰去。

很显然,那一天,魏徵没有看见信号,而今天,信号出现了!

萧君默拍打着毛驴快步前行,目光犀利地把整个茶楼的临街一面全部扫了一遍。很快,他便发现了意料之中的东西:在茶楼二楼的一整排窗口处,大多数窗台都摆着树木盆栽,唯独东边第一间雅室的窗台处,赫然摆着一盆醒目的山石!

毫无疑问,魏徵正是看见这盆山石才停下的。

此刻,魏徵缓缓步下马车,被两个茶楼伙计殷勤地扶了进去。萧君默把毛驴系在一根树干上,也不紧不慢地跟进了茶楼,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现成煮好的茶。

萧君默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魏徵慢慢走上楼梯,然后走进了东边第一间雅室中。

倘若父亲那一夜不是急于要送出情报的话,萧君默想,他第二天一定是来此处跟魏徵接头的。这么想着,萧君默眼前恍若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他仿佛看见清癯儒雅、衣袂飘然的父亲缓步走进茶楼门口,眉间似乎凝结着一股拂不去的忧郁,但目光中却自有一种浩然坦荡的神采……不知不觉间,萧君默的眼睛模糊了,而父亲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见。

意识到自己失态,萧君默赶紧偏过头去,擦了擦眼。好在此时天色尚早,茶楼里客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也没人在意他。

一碗深黄色的茶水端了上来,冒着丝丝热气。这种现成的茶水要比在雅室中自煮的茶便宜许多,口味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萧君默端起茶抿了一口,不禁微微皱眉。

就在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神犀利地扫了大堂一圈。萧君默本来刚要放下茶碗,赶紧低头继续喝茶,用茶碗挡住了大半边脸。

男子快速扫视一遍后,未发现有何异常,便快步走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