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馨音像往常一样下班,驱车开往新租的房子。

她离开孟家那栋豪宅已经月余,那里除了噩梦般的回忆,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该做的她都做了,报警、寻人。

她甚至不抱任何期待地给孟行云打过电话,但没有打通。孟家的人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不留下一点痕迹。

锁了车,她拖着疲惫的步伐上楼、开锁,在冷清的房子里为必要的生存转悠,心情有点麻木不仁。

她回忆自己是在哪一刻被打败的,绝不是在被孟行舟抛下的时候,而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对小志的爱时。

失去小志,让馨音赫然发现身体内隐藏着的强烈母性,她是那样疯狂地想着儿子,想到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隐隐作痛。

她不敢想像自己永远失去小志后会是怎样的情形,事实上,如今的她都已经毫无斗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馨音用力关上冰箱的门,回身迅速打开煤气灶烧水煮面,迫使自己不再作自我折磨。

不管活着多么痛苦,她还是得强撑下去。

面条刚捞进碗里,馨音就听到叩门声,轻而缓慢,仿佛带着一点迟疑。

她撂下筷子走出去,不清楚会是谁上门来找自己,她的新地址一向未曾透露出去,为的是防止无聊记者的追问。

她从门眼里望出去,外面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袭黑色的风衣,头戴一顶圆边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

拉开门时,馨音心底仍藏着一丝纳闷。而开门的瞬间,一个刚才并未注意到的小不点儿第一个冲进馨音的家门,搂着她大喊:妈妈!

馨音悲喜交集地抱起孩子,顿时泣不成声。

男子早已闪身进门,并迅速把门关上,褪下帽子后,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馨音眼帘,是高恒,和孟行舟一样,他的脸色一向很难让人看出什么来。

“孟哥让我带他来找你。”高恒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小志想妈妈了。”

“孟行舟,他人呢?”馨音发现自己提问时嗓音都是颤抖的。

高恒把目光转向别处,许久不吭声。

馨音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放下小志,冲上去揪住高恒的衣服:“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

高恒的眼底流露出难过,这让馨音绝望:“他……是不是死了?”

她身子一软,就要跌下去,幸亏高恒及时扶住。

他望着馨音面如死灰的脸色,不知为何,眼眸中竟浮起一丝宽慰。

“孟哥没事,他……去自首了。”

馨音花了不少时间才让自己调整好呼吸。她无法厘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平淡无奇地问上一句:“为什么?”

“他说,他累了。”

狱中生活并不像孟行舟想像得那么难熬,当然,它依旧是冗长乏味的。一天中除了有限的那一点放风的时间,其余时间都被用来无休止地干活、打坐、整顿思想,枯燥至极。

不过,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一无是处,它给了孟行舟充分思考的机会,从过往的繁华和忙碌中跳脱出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会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舍弃的。人的生存只需极其简单的几点即可满足:空气、水份、食物和一个可以容身的空间。而在狱中,这几样都可以得到。

在别人的眼里,孟行舟是个安心、省心的犯人,他从不主动跟人起冲突,也对做牢房管理员没有兴趣,大多数时候,他窝在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做着他份内该做的事。

一周中总有那么几天,狱警会组织犯人观看电视。孟行舟对新闻和电视剧都没兴趣,但当地台每周四晚上九点的法制生活是他看电视的唯一期待,偶尔,他能在那档节目中看到馨音的身影。

相对于他刚认识她那会儿,如今的馨音要显得沉稳老练多了,也很少感情用事地在庭上慷慨陈词。每每轮到她发言,她都是用低缓谨慎的嗓音,却往往一击中的。孟行舟不确定,她的改变中是否有自己的功劳。

看到这样的馨音,他心中多少还是有点欣慰的。一个人要坚持一件正确的事不难,难的是能够长久坚持下去。有时,他会庆幸自己的自首让馨音的履历上避免抹上那一点致命的污点。

当然,他没有他想得那么伟大,他之所以最终选择放弃逃亡,还是因为累了,多年来日复一日对财富的追逐让他产生厌倦的感觉,也让他发现自己和馨音之间始终无法逾越的鸿沟。

曾经的他,不也跟馨音一样想把每件事都干得干净漂亮?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在意过程,而只在乎结果了?

孟行舟无法知道自己在馨音眼中确切的形象,也不想知道。他甚至拒绝馨音的探访。每次想儿子了,也只要求妹妹带孩子来见自己,但那也是极偶然的,他不想让日渐懂事的儿子知道自己有个在服刑的爸爸。

行云偶尔会向他聊起馨音,她又接了什么难办的案子,得了什么荣誉称号等等,而这些其实都不是孟行舟真正关心的。

他最想知道的事却从不敢问出口:馨音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他没脸要求馨音等一个要坐十多年牢的男人,如果她再婚,不仅对她好,对儿子也没坏处,毕竟男孩的成长经历中很需要父亲这个角色,而他是无法胜任了。

只是,理论上能想得通的事,在情感上依然会给他带来疼痛。

逃亡的那些日子,他时常想到她,想到最初见到她的场景,以及他们难堪的离别。

他知道发生的这一切不能怪馨音,即使她把自己赶上绝路,也是他给了她机会。他爱上的,不正是那样一个倔犟、固执且懂得坚持的女孩么?

他放弃逃亡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想她了。

可他从没当面告诉过她,他甚至连面都不愿跟她见,因为缺乏再次面对她的勇气。

这就是干任何错事都必须付出的代价——有时候不是不用付,而是时机未到而已。

然而,行云却不知道哥哥内心的怯懦和隐痛,如今的她,是馨音和孟行舟之间的传声筒。

“哥哥,”行云透过玻璃望着瘦削了不少的孟行舟:“嫂子让我带句话给你。”

孟行舟眉心一跳,他想皱眉打断行云,但终究没有勇气那么做。

“她希望你在里面能好好的,争取多挣几张减刑票,早点儿出来,她还说……她会等你。”

孟行舟的眼圈陡然间发红,他垂下眼帘,片刻后,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边走,行云忧虑的目光紧随他远去,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她不久就会发现,馨音的那个承诺是有效的。

 

数年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孟行舟终于提前获释出狱了。

站在湛蓝的天空下,他仰头作深呼吸,第一次感到自由的气息是如此迷人。

狱警陪他走到监狱大门口,做过登记后,又老生常谈地嘱咐了他几句,那扇禁闭他多年的大门终于缓缓启开。

门外停着几部车,行云一看见他就红着眼圈要扑过来,而孟行舟的目光在接触到馨音柔和投射过来的眼神时,忽然感到失神。

他们诀别的那个晚上,馨音劝他去自首时说的那几句期待的话语,如今终成现实。在这一刻,所有的艰辛都化为云烟。

他不再执着于追寻那个问题的答案:馨音,你究竟是不是真的爱我?

因为她已经用行动向他作了证明。

他调整呼吸,抑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朝在场的每一个人笑了笑,这才慢慢跨出去,跨过那道象征自由的大门。

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世界扑面而来。

 

终于写完了,这个结尾还算圆满吧?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