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理由疑惑,他怎么会想到,那个在他记忆深处始终停留在十五岁的小女孩,忽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差人来向自己表白!
“我们虽然是亲戚,但彼此不算熟悉,你怎么会…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成茵的面颊又是一阵热烫,“也没什么,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杨帆握拳在口边轻咳数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似的朝她笑了笑。
幸亏这时牛排端上来了,一阵手忙脚乱,适宜地排遣了刚刚又凝聚起来的尴尬,在吱啦啦的牛排煎烤声中,成茵的视线越过用来遮挡飞溅物的大餐巾,偷偷向杨帆投射过去。
这就是她悄悄喜欢了九年的大男生,即使是此刻他略显迷茫的眼神也是如此富于魅力,令她着迷。
这个时刻,她等了这么久,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被她等到了。
正式用餐时,杨帆已经摆脱掉了短暂的尴尬,慢悠悠地与成茵聊着这些年在国外的经历以及回国创业的种种,虽然只是停留在很浅的层面上,他的言语中也从不曾抱怨过什么,成茵依然能体察到他这两年来的各种艰辛。
“杨帆哥,你为什么会想到回国?你在美国不是有份不错的工作吗?”
其实成茵更想问的是,他怎么会和美国的女朋友分手?但这个问题太敏感,弄不好会惹出杨帆不愉快的回忆,且等留到以后再问也不迟。
“华人在国外工作,做得好的物质条件上确实能比在国内强不少,但精神上无所寄托,美国文化虽然以开放包容著称,但在那儿呆久了还是会发现有你无法融入的地方,比如到了某个阶层,你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不言而喻的排斥感,说起来哪儿都差不多,总是会比较偏袒本国人或者本地人多一些。而且我的传统观念又比较强,在国外找不到家的感觉,既然迟早要回来,不如早点,还能乘年轻多做点想做的事。”
成茵没有留学经验,无法感同身受,只能边认真听边轻轻点头。
这里的牛排做得特别好,肉质鲜嫩又不至于有血淋淋的生腥感,但杨帆的胃口似乎不佳,动作缓慢得有点勉强。
“我回国前有个女朋友,你大概听说过吧?”他切着牛肉,缓缓问成茵。
成茵心头一动,真是她想提哪壶他就提哪壶,太善解人意了。
她目光晶亮地盯着他,“嗯。你们后来为什么分手了?”
杨帆依然没完没了地切着肉。
“我跟她在一起两年,几乎就要结婚了。但在回不回来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我想回国,但她不愿意,我们谁也不肯让步,后来没办法继续,只能分手了。”
一阵沉默过后,成茵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吗?”
杨帆没立刻回答她,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搁下刀叉,目光眺向远处。
“因为这件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两个人相守在一起,靠的不光是花前月下的甜蜜,最重要是得合拍,要有共通的价值观、见解、背景,有聊得来的话题,最好——” 他的声音忽然间从凝重转为空灵,“还是同一个年代的人,这样的话,至少不会产生代沟。”
成茵本来笑吟吟的脸蓦地僵住,脑子里扭成错综复杂的一张网,就在这流水一样温情脉脉的交流中,有什么东西忽然变味儿了。
“你,你的意思是…”她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阵冷飕飕的风。
杨帆终于把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到成茵脸上,“成茵,你还是太年轻了,所以容易被一些假象迷惑。我不知道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但我相信,你喜欢的那个人未必是真实的我。”
成茵的脑子里轰轰作响,“年轻”、“假象”、“迷惑”、“想像”这些词汇像碎石一样不由分说朝她砸来,她来不细思索,急急地辩解,“不是的!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我…”
她突然有种张口结舌的感觉,杨帆说得难道一点都不对吗?她对他又了解多少?她关于他的消息几乎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而少女时期那些记忆又怎能在此刻拿出来作呈堂证供,只能白白让杨帆觉得她幼稚。
“其实,我是个挺无趣的人,一工作起来常常忘了时间,又不太会哄女孩子开心,可你不一样,你活泼好动,注重生活细节,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围着你转,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有一天说不定会后悔…”杨帆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不!我不会!”成茵出于本能还想辩解,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杨帆那双依然含笑的眸子时,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一种拒绝,看似贬低自己,实则以退为进,而他的真实意思已然不言自明。
原来他今天这样隆重地邀请她共进午餐,并非为了和她共叙前缘,只是为了找个借口甩开她。
这竟然是一场她毫无心理准备的鸿门宴。
犹如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成茵浑身上下顿时凉透!
苦涩从冰冷的心头缓缓蔓延开来。
“这么说,你今天约我出来,并不是想跟我…你根本早就想好了要拒绝我的,对不对?”
成茵脸上,初见面时的明媚早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大受打击后的不知所措。
杨帆有些不忍,但除了实话实说,他没别的办法,“对不起成茵,我想我们…不太合适。”
“为什么?”成茵忽然感到愤怒,“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见面?你直接告诉三哥这事没可能不就行了吗?”
杨帆却是一脸镇定,“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我希望能够在我们之间处理,我有什么想法和意见,也只会单独告诉你。”
“我一点都看不出其中的区别。”
杨帆略作沉吟,道:“我会向唐晔解释,我们没有成功是因为我不如你想像得那么好,你对我的感觉只是一场误会。总之,是我的问题。”
对杨帆这番强加给她的说辞,成茵的反应是猛抽两下鼻子,望着天花板笑了几声。
“成茵,你既然是姚远和李卉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有些话可能不怎么好听,但作为兄长,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
成茵默然听着。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一直有很多人疼你,可以说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连唐晔那样看见麻烦就躲的人都愿意出来帮你,我不是说这样对你不好,但是…”他顿了一下,“你已经长大了,又是女孩子,说话做事不能再象小孩子那样没有遮拦。我虽然不如你那些哥哥跟你这么亲近,但同样不愿意你受到伤害,如果这次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别有用心的其他什么男人,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成茵猛然抬起头来,她对他九年的暗恋在他嘴里忽然变成了轻飘飘的胡闹,令她如何能够接受。
“是不是如果我喜欢的人是李小伟,你就不会觉得我现在这么讨厌?”她的口气不由自主咄咄逼人起来。
“我没觉得你讨厌。”杨帆眼神闪烁。
“你就是这么觉着的!”成茵激愤,“你把我说得像个既不懂事又爱胡闹的人,无非是你认为我配不上你罢了。是,我是不够积极进取,我没有和你一样的学历背景和价值观,我没法跟你合拍,可是我喜欢你,难道这样有错吗?”
杨帆愣住,一时被她抢白得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今天约我出来,也谢谢你给我的这些忠告,我会一辈子记得的!”
成茵本想对他笑一下的,亦舒有句话,即使已经满盘皆输,姿态也不能太难看。
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她连继续再说一句平静的话语都无法做到,他的冷静理智犹如一把刀,把她原本的自信和欢乐都割成了一地碎片,刺得她眼睛发痛。
她必须赶紧离开这儿,否则,她不保证自己不会在下一秒就流下泪来。
她去抓衣服和手袋的同时仓促起身,幅度过猛,以至于拽动桌布,带翻了那一杯连尝都没尝一口的焦糖玛琪朵。
褐色的咖啡汹涌地在桌子上蔓延,桌布来不及吸噬液体,只能无力地望着它们四散逃逸,再奔至桌沿点点滴滴挂下去。
在杨帆愕然愣神之际,成茵已经冲出了餐厅大门,他来不及细思刚才的话语里是否有失妥的地方,只能满怀懊恼地招来服务生,无暇理会对方的客套,匆匆问了个数字,丢下餐资,仓促追了出去。

3-1

成茵一口气奔到马路尽头,在三岔口停留了几秒,又重启脚步,朝人影稀疏的护城河畔跑去。
堤岸两旁栽着葱郁的常青树,许是圣诞节即将来临,树上扎满了亮闪闪的小灯泡,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成茵在一座石桥上站定,初冬的夜晚,空气清冷,河边连个行走的人影都没有,四周静谧得怪异,好似把此地与喧哗纷繁的闹市割裂开来了一般,其实这里离市区也就七八分钟的步行距离。
她俯视河水,树上的珍珠投影到河面上,如梦似幻。
河畔的一排老房子里,不知哪家传出越剧唱腔,咿咿呀呀,婀娜婉转,让这个本就寂冷的世界越发显得凄凉。
成茵先是坐在桥栏上发呆,后来忍不住把双腿跨过石栏,荡悠在半空中,底下就是无声的流水,仿佛只有如此高危的动作才能缓解她严重失衡的心理。
包里的手机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她连碰一碰的欲望也没有,任其自生自灭。
疼痛渐渐袭来,她用左手压住腹部,任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视线渐渐模糊。
想不到时隔多年,她会再一次为杨帆痛到肝肠寸断。但这次和高二那年还不一样,彼时,她的忧伤只是针对爱情本身,是一个包含着虚幻与猜测的凄美梦境,不掺杂质;而今天,她完全沉浸在了现实里。
现实是一把刀,残忍锋利,劈掉所有朦胧的诗意,深深扎进体内,让她连唏嘘都顾不上,只是感觉到皮肉撕裂的疼痛。
心里那盆断断续续燃烧的火焰至此也终于化为灰烬,她所有的幻想都被扑灭。
她明白自己这次是被伤到了自尊,很深。
眼泪爬满面颊,冰冷的感觉让成茵十分不适,她抬起手臂,也顾不上心疼那件天价外套,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仰头望天。
幽寒的冬夜,连天空都被过滤得很纯净,如一匹墨色的绢,几颗明亮的星星,静静地闪着光,不起波澜地注视她,带着点儿慈悲。
看了许久,成茵激烈的心绪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下来。
手机再次响起,她低头盯住震动的手袋,在接与不接之间犹豫。
一定是杨帆打来的,刚才跑出餐厅时她表现得过于激愤,也许会吓着他。
不管她觉得自己有多受伤,公平来讲,和杨帆没多大关系,她似乎不该用这种消失的方式来折磨他。
那么,就接吧,平静地告诉他,自己没事,以后也不会再烦他。
她边想边把手伸向手袋,还没打开,铃声嘎然而止。她的手在手袋沿口上磨蹭了几下,还是缩了回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杨帆,之前和唐晔信誓旦旦的勇气不过是因为对未知的结局还充满了期待,如果她一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打死她都不肯做这样鲁莽的事。
可时间已然退不回去了。
她颓然垂下双眸,无意识地望向脚下的护城河,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干坐着,她现在还没办法平心静气地面对任何人。
河面上漂浮过来一个白色的不明物体,由远及近,她完全是无意识地研究起它来。
马甲袋?塑料饭盒?还是牛奶盒?可直到它即将飘过自己所在位置的下方,成茵也没确认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无聊的心被好奇攥紧,忍不住用双手勾住石栏,然后俯下身子,想在错过它之前再仔细辨认一下。
恰在此时,自石桥右方的台阶上传来一声突如其来的爆喝,“周成茵!”
成茵被吓得一哆嗦,转首回看之际,却惊悚地察觉自己抓着栏杆的右手突然之间打滑,而她的身子还保持着俯冲的姿势!
短短几秒内,她的右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身体重心早已飞速前移,她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便象个蹩脚的跳水运动员那样,头朝下扑通一声堕入河中!
河水迅速浸润了她的衣衫,很快,刺骨的寒冷像狰狞的鬼手,攥住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
成茵不会游泳,只会在河水中笨拙地扑腾,只要一张口,冰冷浑浊的水就朝嘴巴里灌,恶心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感觉自己正在死亡边缘挣扎。
这段时间似乎很漫长,因为她把各种滋味都尝了个遍,但其实很短暂,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头顶上方很快就传来一声呼喊,“成茵!”
她依稀辨别出那是杨帆失控的嗓音。
紧接着,在她前方不远处溅起一通水花,杨帆也跳了下来…
七八分钟后,浑身湿透的杨帆把不断打寒战的成茵拽上了堤岸。
“我,我…你…”成茵磕巴着上下牙,劫后余生的呆滞和刺骨的寒冷令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说话,赶紧跟我走!”杨帆是咬着牙吩咐的。
他也冷得要命,脏兮兮的河水把他原本清朗的一张脸给搅得面目峥嵘,活似广告海报上清新亮丽的模特被恶作剧地涂花了脸。这是成茵第一次见识他的狼狈。
其实她是想谴责他来着,干嘛那么大声朝她吼,吓得自己失手“跳”了回河。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鉴定事故责任的时候,杨帆正单手挟持着她,脚下生风地往开阔的路口奔。
街上车流如水,很快,一辆空车停在他们面前,杨帆火速打开车门,把成茵先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