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杨帆不是独子,他还有个姐姐,大概是父母的遗传基因不错,人也极聪明,两年前就出国了。不仅是杨帆的父母,就连李家也都以这一双外孙儿女为骄傲。
李卉的爷爷奶奶虽然七十多岁了,身子骨都很硬朗,记忆也十分清晰,一看见成茵,立刻认出了她。
“姚远,这不是你三姑妈家的小表妹嘛!你跟小卉结婚时,还是个瘦得没几两肉的小孩子呢,三年不见,成大姑娘啦!”
这种客套话成茵早就听到耳朵里出了茧子,不过李奶奶慈爱爽朗的态度让她十分受用。她嘴巴甜甜地叫人,两只又大又圆的杏眼早已骨溜溜四处转悠着寻找杨帆的身影了。
李家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成茵连当年和她一起爬树的李小伟都打过了照面,独独不见杨帆。
她也不明白自己这么渴望见到他是为了什么,只是朦胧地觉着自己不能白来一趟。
成茵瞅了个空子问小伟,“杨帆哥哥人呢?”
“他说他上午有点事,要迟点过来。”小伟说话不结巴,眼神却闪闪烁烁的。
他比成茵还小一岁,男孩发育得晚,除了稍微抽了点个儿外,和三年前比几乎没多少变化,但令成茵好笑的是,他和自己班里那些男同学一样,和女生说话脸会红。
他越是不敢看成茵,她就越想逗他说话,“那你知道他要去国外读几年书吗?”
“我听他说,打算先念本科,接下来还想读个硕士,再之后就得看情况了。”
“念完书他还会回来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小伟说着说着,有点反应过来,“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哥啊?”
“嘎!我有吗?”成茵瞪起眼睛,眨巴了几下,“我和你不谈他,那我们还能谈什么,难道继续聊门前那棵大枣树上的鸟窝吗?”
小伟红着脸笑起来。
一直到酒宴开席前夕,成茵才见到杨帆,他就坐在她对面,眉目清俊,意气风发,对长辈们的询问应对自如,有条有理,言谈举止间那份老成与稳健远非她周围的同学可匹敌。
也就是在那一刻,成茵忽然一改以往在大众场合口没遮拦,嘻嘻哈哈的态度,变得异常文静起来。
她的变化只有一惯熟悉她的姚远察觉,他以为她不习惯李家这种亲密无间的热忱,或是那天的饭菜不对她胃口,所以他用应酬客套剩余下来的时间给成茵挑拣合她口味的菜肴。
热闹的席间,没有人知道成茵的心里正在刮起一股怎样猛烈的风暴,这场风暴让她在短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很多,包括被她玩掉的前九年学习生涯,以及她的未来。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好好学习,她想像杨帆那样,在取得优异成绩后风风光光地坐在席间被长辈们夸耀,而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她想有一天能赶上杨帆,能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就在这个燥热的夏日中午,成茵的心脏被某种力量击中,清醒而振奋。犹如久遮在心头的一层棉茧纸被呼拉一下撕开,她的世界从此豁然开朗,有了去处。
她还不清楚留学国外究竟会是怎样的场景,是每年春天的巴黎时装秀,还是加拿大漫天飞舞的雪花,亦或是纽约街头无拘无束的嬉皮士?
无论是哪一种,对她而言,无一不是浪漫的代名词。
而她所有浪漫想像的源头,此刻就坐在她对面,温润如玉,言笑晏晏。
可惜,杨帆的眼里没有她,除了最开始引介时他对她点头微笑外,他就再没多瞧过成茵一眼,仿佛她压根不存在。
成茵长这么大,字典里从未出现过“气馁”二字,她深谙“没有条件就得创造条件”的天才规律,很快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对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慢慢绽放出笑意,那笑容诡谲难辨,瞧得一旁的姚远云里雾里,瞅瞅她盘子里干掉一半的腰果,恍悟似的又给她舀来一勺。

1-3

宴席散后,李家的妇女们忙着收拾杯盘残羹,忽见邻桌立着个俏生生的穿白色短裙的姑娘,正翘起兰花指把脏碗碟一个个垒在一起,定睛一看,居然是随姚远一起来的城里姑娘周成茵。
“哎唷唷,快放下,快放下!小心弄脏你的裙子!”一个大婶模样的妇女赶紧冲过来阻止成茵,“这种事怎么能让客人做呢!”
她一嚷嚷,其余人等的注意力也都聚拢过来,一番客套后,大家纷纷夸赞起成茵来,“这小姑娘真是不错,知道主动给大人帮忙,将来嫁了人,一准是个贤惠的好媳妇!呵呵!哈哈!”
成茵在众人的表扬声中飞快瞟了眼站在门外的人群,果然看见杨帆也夹在其中,正笑吟吟地回望自己。
她没有被劝退,反而更加来劲,一边忙活,一边抿着唇,甜甜地笑,如果现在给她面镜子,她会对自己勤劳贤淑的形象非常满意。
李卉皱眉望着喜滋滋的成茵,与姚远耳语,“真是奇了怪了,你妹妹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忽然间懂事起来了?”
姚远耸肩,他自然也搞不懂,不过还是答了一句,“茵茵也不小了嘛!”
收拾完碗碟后,成茵坚持要帮着洗碗,怎么劝都拦不住,没奈何,一位婶子只得给她端来一个大塑料盆,里面注满清水,调好洗洁精,又给她端来一摞碗碟,拿好一张小板凳,成茵便舒舒服服坐着洗起碗来。
她哼着小曲,把一堆脏碗从左边逐个换到右边,从肮脏变成洁净,心里溢满了成就感。
清洗的间隙,她也会抬起头来偷瞄两眼聚集在枣树下乘凉喝茶的人们,姚远和杨帆站在边上,不知在聊什么。这场景让成茵莫名愉悦。
这本是一群与她毫无瓜葛的闲人,却因为机缘巧合,她与他们之间有了牵扯,而杨帆恰恰是这群人中的一员。
命运的奇妙就源于此。
当她又一次仰起脸来时,忽然发现杨帆正笔直地朝自己走来,她没来得及作好思想准备,心头一慌,伸出去摞碗的手用力过猛,一下子碰倒了好不容易洗干净的碗碟。
稀里哗啦的脆响令她再度成为众人聚集的焦点,但这一次她可糗大了,满地碎片外加一张惊慌失色的脸,连原本只是经过此地的杨帆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关切询问,“没伤着手吧?”
“没有。”她讷讷地答,心里充满羞愧和难堪,那种滋味即使是在被老师唤进办公室狠狠教训时都不曾有过,她仿佛不经意间咬了一口撒旦递来的苹果,沉睡的廉耻感就这样苏醒了。
“手没事就好。”杨帆放下心来,朝她宽慰地笑笑,没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帮她一起把破碎的碗片捡起来丢进一旁的簸箕。
附近洗碗的两个婶婶也慌慌张张跑过来,见成茵安然无恙,才都放下心来,碎几个碗事小,若是让姚家的孩子在这儿受哪怕一丁点伤,她们都是说不过去的。
因为杨帆的帮忙,成茵很快从羞愧的心境中解脱出来,并因祸得福,有了一次和他近距离交流的机会。
“杨帆哥哥,你要去美国的哪所大学读书?”
“宾夕法尼亚大学。”
“在美国的哪儿呀?”
“费城,宾夕法尼亚洲。”
“噢——”
虽然对地理毫无概念,但成茵还是故作明白状,用力点了点头,眼露羡慕道:“要是将来我也能去就好了。”
杨帆把最后一块碎片丢进簸箕,拍了拍手,笑着站起来,“想去也不难,好好读书就成了。”
成茵也随之起身,目光不离杨帆的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那,如果有一天我去报考那所学校,你愿意帮我吗?”
“没问题!”
“真的?”成茵顿时双眼发亮,兴奋地举起右手,“你敢和我击掌发誓不?”
杨帆被她的孩子气逗乐了,也爽快地伸出手来,“行!”
两只手掌在空中有力对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后来的若干年里,成茵经常回忆起那股来自她掌心的麻栗栗的滋味,并不止一次地想,这股麻栗栗的感觉其实是来自她心里。
两人刚击掌盟誓完毕,耳边即传来姚远隐忍的笑声,“茵茵,我觉得做人还是得实际点儿,你先把高考对付过去了再说吧。”
中考时,成茵照旧以中等偏上的成绩考进了一所二类高中,那所学校的高考升学率一直处于不好不坏的状态,正如成茵的成绩。
周妈妈对这个结果已经彻底灰心丧气了,从此改换口风,“女孩子,将来最重要是嫁个好人家,考什么样的大学是次要的。”权当自我安慰。
而成茵竟然不顾现实,在此梦想着有朝一日去国外的知名大学深造——要知道,杨帆可是在最优秀的学校里读完的中学学业并以同样优秀的成绩考进了国内的著名高校,完胜重重挑战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杨帆反驳姚远,“别这么说,小孩子有志向总是好事。”
他说这话时,嘴角也扬着笑容,那种笑有别于姚远无法置信的窃笑,温厚宽和,充满了鼓励,让人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此后,眼前的这个镜头经常出现在成茵的梦境里,镜头的最后往往定格在杨帆那令人心神俱醉的笑脸上,成茵的心里开出了一朵朵鲜花,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发出芬芳的暗香。
谁也不会想到,进入高中后,成茵的学习会以一种让周围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速度突飞猛进,不仅平时的小考在班上稳坐第一,且学期中和学期末的两次大考更是经常跻身全年级前三名,周妈妈简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她这股奋发图强的势头若是早个一年半载,说不定还能进本城的重点高中呢!
周老爹则一如既往地淡定,“我早就说嘛,用不着为茵茵担心,她开窍开得晚,并不等于永远不开窍,瞅瞅,我们的小狮子现在终于苏醒喽!”
成茵一下子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每次考完试,她的目光也不再局限于能在班级里拿到第几名,转而放眼望向整个年级。
她格外注意到,在年级的排名单上,有个叫谢湄的同学和她的成绩不相上下,有时在成茵前面一位,有时落后一位,但两人的分数始终咬得很紧,成茵立刻对此人留意上了,并很快就打听明白,谢湄是隔壁班的尖子,女生,长得还很漂亮。
在她悄悄关注谢湄的同时,谢湄也同样在关注着她,两人经常在课间操时间碰上,目光撞到一起时,会相对一笑,虽然从不曾交谈,彼此竟也有了微妙的默契。
高二文理分班后,两人被分在一个班级,而且还成了同桌。
都说同类相妒,漂亮如是,成绩优秀亦如是,但此言却完全不适用于这两个女生,成茵的直爽和谢湄的温婉令她俩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她们的友谊从高中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某节历史课上,老师讲到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时,为了调解课堂气氛,说了几个民间段子,包括刘秀和阴丽华之间的爱情,还有他那句千古名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成茵默诵那句深情的“娶妻当得阴丽华”,只觉得齿颊留香,余韵无穷,一时浮想联翩,忍不住在笔记本上又接了一句,“嫁人须嫁杨大哥”。
看着这对仗不算工整的两句话,她的心蓦然间滚烫起来,灼热的火势一直延烧到面部,她慌忙用水笔把后面那句话用力涂掉。
坐她身边的谢湄心思细敏,早已察觉到成茵的异样,目光飞速朝她用书掩盖住的本子瞥了一下,到底眼尖,在被成茵抹黑之前,把那句胡乱接上去的句子一字不差地看了个全。
谢湄心头有了几分猜测,但不急于打探,悄悄按捺下好奇。晚自习时,两人一起去上厕所,出来后,走在通往教学楼的小道上,谢湄忽然吃吃笑着把成茵堵在了小树丛里。
“你干嘛呢!想打劫啊?”成茵笑嘻嘻地问她,全然不知自己的秘密已被人窥破。
“你老实交待,杨大哥是谁?”谢湄压低嗓门问她。
成茵很少看到谢湄这样一副顽皮狡黠的表情,她们俩在一起多数时候都是成茵把她逗得咯咯直乐。
这一下子,成茵完全没防备,脸一下子通红,还兀自嘴硬,“说什么呢?”
她迅速飞红的双颊让谢湄明白自己猜得没错,顿时捂着嘴直乐,成茵被她笑得不好意思,最后强装起来的一本正经也破了功。在谢湄的再三追问下,她到底没忍住,把压在心底的那个秘密透露给了谢湄。
秘密一经说出了口,羞涩也像阳光下的雾气很快散去,与挚友分享心事也是件愉快的事,从此,她们俩的关系因为这个共享的秘密变得更加亲近。
“可是,你的杨大哥不是在美国吗?我听说出了国的人现在很少有愿意回来的。”谢湄比成茵务实,想问题更加实际。
成茵眼含憧憬,“没关系,将来我也要去美国,我会去找他。”
“哇!你胆子真大!”谢湄羡慕地低嚷。
在十多岁的女孩眼里,未来存在着无限可能,时间和空间的阻隔都不是问题,反而能使整个过程变得更加浪漫多彩。
成茵幻想着有朝一日,她会在杨帆呆过的那所学府遍寻他踏过的足迹,然后在那座有他的异国城市的街头与他不期然邂逅。这是怎样令人激动万分的画面!
到那时,她眼前所有的辛苦就都有了圆满的回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成茵的梦想到高二下半学期就迅速破灭了——杨帆在异国他乡找了个女朋友。
当成茵在大舅家看着李卉兴高采烈炫耀杨帆寄回来的照片时,她能感觉自己那颗原本很皮实的心在瞬间冻成冰块,并发出清晰可辨的破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