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人总是习惯于抓住自己率先碰到的那根稻草,成茵也不例外,况且她对想像中的老板高翔还是有种凛然不可亲近的惧怕感。
“没问题!”刘宗伟答得畅快,略略沉吟后又道:“后天高登就回来了,按照惯例,他会先找你谈话。”
“谈什么?”成茵眼眸闪亮,“你能给点提示吗?”
“我想,他会告诉你三件事。”
4-2
“第一,”高翔在白板前转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有不懂的地方要及时问,尽快搞明白,不要不懂装懂。”
成茵用力点头。
“第二,产生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缺乏承认错误的勇气,还拿别的错误去掩盖,我不希望你也是这样一类人。”
成茵使劲点头。
“第三,随时可能会加班,你要有心理准备。”
成茵深吸一口气,再次点头。
没见老板之前,成茵就已经明白,无论老板长成啥样,她都执行不了潜规则这种高风险、高难度的任务,此刻望着高翔那张不算难看但铁板一块的脸,她又给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难度系数多加了好几个点。
既然没胆冒险,又想在此地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只有好好干了。
高翔安排刘宗伟带她,这正中成茵的下怀。
进AST一周后,成茵发现,除非有非参加不可的会议,平常同事们都不来办公室,个个神出鬼没,刘宗伟算这群人中在办公室最呆得住的一个了,不过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拎成茵一起去跑客户现场。
跟刘宗伟一起做事很轻松,他脑子活络,人又开朗,熟悉了之后什么都肯跟成茵说,着实教了她不少入门常识。
这份职业和成茵以前那个物料管理的岗位,工作内容相差不是一点点。在这里,每天都有新奇的事发生,而当她看着那些能独立做项目的同事在会议室里把客户的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时,心头顿时涌起倾羡之意,好似有什么东西被默默激发了。
如果哪天她也能站在台上运筹帷幄就好了。
但眼下她离这个目标还很远。
同事们来往的邮件里充满了数不清的专用词汇,对她而言状如天书;高翔更是把她交上去的几份报告都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上面用红笔标注的圈圈叉叉让成茵心惊肉跳,照此情形下去,她和AST岂不是离沙扬娜拉不远了?
可干着急一点都不顶用,成茵只能靠加班来弥补自己的空白和无知。
她拿出大学时攻克英语四六级的劲头,先从各种专门词汇熟悉起来,到逐步搞明白邮件里都在讲什么,再到她所涉及参与的几个项目的全貌与细节,不管有无必要,她统统认真研读。实在搞不明白的就问,有时候刘宗伟不在,她就厚着脸皮去找不熟悉的同事询问。
当然不可能有得无失。要想多学东西就得多做事、嘴巴甜,所以,给人跑个腿、多打几份文件她从来没有二话,这样一来,她再要有什么问题请教别人,对方也不好意思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
高翔是工作狂,还是把办公室当家的那种,当他这个工作狂每晚锁门出来发现大厅的某个点上还有个比他更疯狂的人时,难免会萌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于是乎,在成茵逐渐像样的报告和甜美的笑容面前,他对她的偏见也像阳光下的冰层,慢慢融化开来。
换了工作后,成茵起早贪黑、一反常态的忙碌让周妈妈对她的跳槽起了疑心。
“我说你这孩子换单位就换单位吧,但也不能这么个换法呀!搞得跟签了卖身契一样!你到底图啥呀?工资特别高?也没听你提起啊!从前朝九晚五的多好,星期六星期天还能出去逛逛街,你再看看你现在,走路都在念念有词,像个什么样!”
成茵笑道:“妈,我跳槽是因为这个行业有前途嘛!”
周妈妈捶捶走酸了的双腿,“前不前途的我不懂,多挣钱才是硬道理,你工作这么积极,老板答应什么时候给你涨工资了没有?”
成茵殷勤地给妈妈泡来一杯蜂蜜水,然后坐她身旁言之凿凿地白乎,“赚钱在其次,正所谓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您仔细琢磨琢磨,当今社会什么最吃香?那绝对是耍嘴皮子的最吃香!耍嘴皮子靠的是什么?”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当然是这儿啦!古人都说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您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上个月一定挣了不少吧?”
周妈妈立刻得意起来,对她伸出俩指,“这个数!”
成茵乍舌,“两万?妈您现在绝对属于高薪阶层!”
在阳台上护理植物的老爹一听,立刻重重叹了口气,“什么高薪!坑的还不都是亲戚朋友的钱。”
周妈妈的脸顿时拉长,不乐意了,“这怎么能叫坑呢?有公司有合同,利益也有保障的,这怎么能算坑么!”
老爹放下水壶走进来,“那你怎么不试试去给陌生人推销啊!看你卖不卖得出去,朋友那都是没办法,给咱们面子!”
“嗨!周远志,我不就劝老许为他老伴买了两份保险嘛!人家都没说什么,用得着你在这儿动肝上火的?他肯买那是因为他信任我…”
成茵一吐舌头,在父母没完没了的争辩声中偷偷溜回房间,继续钻研数据去了,反正关于妈妈这份工作正当与否的争论在这个家里是永无休止的。
进AST的第一个月就这么无风无浪地过去,春节转眼就至,亲戚间的走动必不可少,成茵除了非去不可的应酬之外,其余时间就猫在家里做功课,七天的长假弥足珍贵,给了她迎头追赶的好时机。
在家做事虽然也辛苦,好在人自由,不用天天去公司报到,时间也能自己掌控,早晨还能睡懒觉,这是成茵久违了的享受。
到了初五,连父母都懒怠往外跑了,一家三口猫在家里捣持吃的,当然大厨还是老爹,成茵休息的时候也会跑去给他凑个手。
周妈妈现在是家里赚钱最多的成员,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很多家务她都理直气壮撂手不管了。周老爹虽然有怨气,但他退休在家后,除了摆弄摆弄阳台上那几盆花,平日也没什么事,就这么半推半就地成了一把手的保姆。
这天家里包馄饨吃,这个成茵拿手,她包的馄饨肉馅厚实又从来不会散,一个个码在案板上,憨憨的透着股可爱劲儿。
老爹与她并排站着,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让成茵如闻滚滚惊雷。
“茵茵,李卉那个叫杨帆的表弟前阵子是不是追过你?”
“呃…啊??”成茵一哆嗦,皮子差点从指缝间溜走,“没有的事儿,你听谁瞎说呢!”
老爹笑呵呵地,“别瞒我了,你说出去加班那次,其实根本不是去公司,是和他见面去的吧,难怪那天晚上回来脸色就不好看。”
成茵的脑子当场死机,老爹什么时候成狄仁杰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反问: “是…是李卉说的?”
她这一问更是将谣传坐实。
老爹道:“李卉怎么会跟我们说呢,是姚远无意间说出来,被你舅妈听到,她又忍不住告诉了我们。”
“舅妈还夸你呢!”妈妈一脚跨进厨房,“她平时没少受李卉明的暗的挤兑,你把她常放口边唱的那个什么了不得的表弟这么一踹,你舅妈甭提有多解气了!”
成茵的小心肝顿时颤啊颤的,杨帆这回算是冤大发了。
老爹抿了抿嘴反驳,“话不能这么说,李卉和大嫂不合,关杨家那孩子什么事。我倒觉得杨帆不错,长得一表人才,家教又好,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的,叫人心里踏实。茵茵,你的年纪呢,这种事也该考虑起来了,旁的都是假的,最重要是人得好。”
没等成茵有所反应,周妈妈先愠怒上了。
“你最近怎么老跟我唱反调啊?合着我反对的你就赞成啊!”
“咱就事论事,你别扩大。”
“好,就说这事!杨帆是有出息,可有出息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咱们茵茵不能挑挑,非得就他呀!再说了,他那个人总是四平八稳的,不管说什么都要考虑好了才开口,茵茵这么爱热闹,跟他在一起非闷死不可!”
听着爸妈各执一端、理直气壮地辩论,成茵羞得只恨少个地洞钻进去。
“哎呀你们烦死啦!”她把手上的馄饨皮子一摔,转身就奔回了房间。
厨房里的吵吵声立刻应声而止,周老爹和周妈妈面面相觑一番,压低了嗓门又互相埋怨起来。
成茵面如死灰地坐在棉被上,就差把满头头发给揪下来了。她本来渐趋平静的一颗心让新年期间的这场亲戚大串联生生击了个粉碎。
越想越窝囊,本来自己是原告,这下子,反成被告了。从今往后,她还得欠杨帆一个大人情。
成茵觉得,自己多年前保存的那份美好的初恋情怀,自从被她愚蠢地拱手奉出去之后就全变味了。
如今,她连偶尔咀嚼一下过去那几个经典片段的闲情雅致都没有,每天忙忙碌碌地钻营在琐碎事务中,就怕回忆浮上心头,仿佛唯其如此,才能杜绝那份频频涌来的难堪。
可她能怨谁去,还不都是自找的。
4-3
成茵的报表终于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而且在部门会议上也能说出点自己的见解来,每当这时,她总能感觉到高翔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含着些微嘉许,仿佛在说:“孺子还算可教也。”
新年伊始,业界有个级别不低的技术咨询研讨会,内容包括几名资深人士的讲座以及为出台新的行业标准提前收集反馈意见。
高翔没空参加,特意委派了刘宗伟和成茵一块儿去,还当着成茵的面叮嘱刘宗伟,“记得带芬妮好好转转。”
出了高翔的办公室,刘宗伟就对成茵挤了挤眼睛,“机会不错。”
他是关系至上论者,尤喜此类交际场合,而高翔对他的嘱咐意味着成茵终于有资格代表AST出去结识更多的人了。
论坛设在某大学的一间小礼堂内。
一走进去,浓重的学术气息扑面而来,这主要缘于随处可见的宣传招牌,旧的理念用新的词汇重新排列组合后高高悬挂起来,与底下的人声鼎沸相得益彰。来宾中没几个人是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等开幕的,原本宽敞的走廊里塞满了各式各样高谈阔论的人。
刘宗伟果然守职,和新朋旧友打招呼时不忘顺带把成茵推销出去,因为高翔的威名远播,很多人都因为成茵能够击败异性跻身他的团队而对她刮目相看,争着过来一睹芳容,她带去的一叠名片很快就只剩了几张。
不过和这些纸片相比,刘宗伟本人更象一张AST的名片,走到哪儿都有人笑脸相迎。
成茵很快发现,几乎没有多少人关心讲座的内容是什么,但对讲座前这场序曲般的自由交流表现踊跃。
刘宗伟抽空告诉她,因为研讨涉及行业标准,不仅是各大咨询公司都派人过来参加,连不少与之相关的企业也会赶来旁听,所以,对咨询公司们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推销自己的好机会。
成茵正琢磨要不要假作不经意地问一声“像英锐这样的小公司会不会被邀请”时,视野里,杨帆已经领着三四个下属气宇轩昂地迈步进来,其中两个成茵似乎在AST见到过想必是过来谈什么合作项目的,而离他最近的,自然是抢眼夺目的卷发美女舒妍。
看见杨帆,成茵的心头还是无可自控地人仰马翻,她一面轻轻告诫自己“淡定!淡定!”一面悄悄往置于角落的茶水间里钻。
她需要时间平复心情。
这时候,只要认真端详她的面容,就能看到她风平浪静的表情下面那一层浓稠的慌乱。
杨帆一路走过去,微笑着频频与人打招呼,显然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不过相较于刘宗伟,他要低调谦逊一些,至少没看见他动不动就拍人肩膀。
成茵在茶水间里灌下一杯又苦又涩的浓茶后,紧张的心绪有所缓解。
这是她与杨帆“较量战”的第一个回合,如果她连首关都要怯场,那以后的“仗”还怎么打?
不管她有多么不情愿看见他,但既然已经跟他站在同一舞台上了,她就没有不战而降的道理。
她就是为了他才走到这里的,不,确切地说,是为了在他面前丢失的尊严。
如果现在选择逃跑,她将一辈子唾弃自己。
等她做完面部肌肉运动从茶水间走出来时,刘宗伟正在人群中掂着脚四处寻觅她的芳踪。
“芬妮,快过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成茵振作精神,带着一脸饱满的笑迎了上去。
演讲台边的两块空地上围满了欢快交谈的人,刘宗伟领着成茵走过去,远远地就朝另一端的那群人高喊,“安迪!安迪!”
成茵连做三次深呼吸,才不至于让脸上的笑容脱线。
跟人谈兴正浓的杨帆闻讯转过身来,漾足笑意的双眸划过刘宗伟的脸,随即扫到了成茵,他像遭遇极寒一般表情瞬间冻住。
“来,我给你们介绍!”只有刘宗伟兴高采烈,“这是我的新同事芬妮!芬妮,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业内猛将杨帆!安迪,芬妮可是对你仰慕已久哦!”
成茵和杨帆喉咙口同时发痒,各自干咳了数声,天晓得刘宗伟是从哪儿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