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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找你来,估计就是想弥补外婆的这种遗憾吧,不过我真没想到她会找上你!你…唉。”
晓颖索书的手停顿在架子上,转脸有点不满地质问他,“我怎么了?”
“你根本就不怎么说话,简直是个闷葫芦。”沈均诚说着,径自走到她跟前,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我有说错你了吗?咱们在书房一共呆了七分钟,都是我不停地在说话,你所说的话,统共就刚才那一句‘我怎么了?’”
他学着她的腔调说话,结果声音嗲得连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晓颖把书拿在手里,没什么表情地从他身边擦过去。
“喂!你怎么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沈均诚对她的不急不恼简直气馁。
晓颖已经走到门口了,不忘回过头来对他道:“你说了那么多话,不觉得口渴吗?厨房里有绿豆汤,可以自己去盛一碗来吃。”
沈均诚觉得自己真是败给她了。
他果真去楼下喝了碗凉凉的绿豆汤,不是因为口渴,是想降降心火。
重新回到老槐树下,晓颖已经开始在给外婆读书了,她今天选的是一本《动物庄园》。
“小诚,来,坐下来一块儿听。”外婆招呼他,同时笑眯眯地解释:“晓颖读书很好听呢。”
沈均诚闷闷地坐在外婆身边,面前的晓颖神情专注,早已沉浸到书中的世界里去了。
“那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冬天。狂风暴雨的天气刚刚过去,就下起了雨夹雪,接着又是大雪纷飞。然后,严寒来了,冰天冻地一般,一直持续到二月。动物们都在全力以赴地赶建风车,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外界正在注视着他们…”
听着听着,沈均诚的思绪也渐渐融入书中,他时而望一眼正在朗读的晓颖,她念了半个多小时了,但声音还是那么充沛,且不疾不徐。
他忽然觉得,朗读时的晓颖和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她是多么不同,此刻的她,面容是那么生动,声音又是那么富于激情,连那双晶莹的眸子也比平时闪烁出多好几倍的光芒!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同一个人的差别居然会有这么大!
要怎样做才能把现实里的韩晓颖也激活呢?沈均诚的心思渐渐飘向书外,对着老槐树垂下的丝绦苦思冥想起来。
一个小时过后,吴奶奶精力不济,撑不住要去睡一会儿,沈均诚抢在晓颖前面扶了她往里屋走。
“你接着看吧。”他朝她挤挤眼睛。
等他返回时,晓颖已经把整本书看得差不多了。
“这书真有意思。”她眼睛里的亮光尚未散去,面上带着笑很自然地瞟了沈均诚一眼道。
沈均诚旋即在她对面坐下来,“这是乔治奥维尔写的一个政治寓言,你没觉得动物们的处境与所作所为其实跟人类很像吗?”
晓颖点头,“我感觉到了,你看这最后一句:‘外面的终生灵从猪看到人,又从人看到猪,再从猪看到人,但他们已经分不清,谁是猪,谁是人了。’批评得多犀利!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因为有了私心,所以本来简单的事就会变得复杂。”
“我外婆最喜欢看这本书。”他盯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晓颖没察觉他眼神里的异样,复又打量了下陈旧的扉页,版本的确老得可以称为古董了,“嗯,能看得出来。”
沈均诚想和她聊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他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审视着她道:“我发现,你只要一看书,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活泼,但一回到现实里,所有的魔法就消失了,你又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晓颖闻言一怔,随即掩饰地笑了笑,“原来你也爱看格林童话,你在说灰姑娘的故事吗?”
“我在说你。”他盯着她,寸步不让,目光中的探寻越来越深,“你是不是以前经历过…唔,什么不愉快的事?”
晓颖的脸色渐渐地变了,她猝然低下头去。
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变幻只有在毫无提防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显现出来,尽管她已经竭力做了遮掩。
沈均诚心头没来由地一颤,他直觉自己已经触到了她的命脉,可那会是什么,他依旧不懂。
当晓颖再度抬起头来时,她的神色早已恢复了平静,平静得令沈均诚感到沮丧,仿佛一条到手的泥鳅乘其不备,又溜走了。
“沈均诚,以前有人告诉过我,唾沫也是人的精华,既然是精华,就要花在重要的地方。你觉得你做得如何?”
“我,我怎么了?”沈均诚面对她冷冰冰的口吻,有点张口结舌。
而晓颖早已抱着书起身,头也不回地望门厅内走去。
被撂在院子里的沈均诚第一次感到了难堪,这种难堪和以往他从父母那里领教过的截然不同,来自同龄人对自己的冷淡,更容易令人感到打击深重,而他对晓颖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直觉告诉他,他在无意中把晓颖给得罪了。
第15章 第四章(1)
王阿姨临走前嘱咐晓颖,“砂锅里煎的药记得一个小时后给老太太喝一碗,这两天天气闷,她的风湿病又犯了,记住,一定要让她喝完哦。”
晓颖点头答应了,面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阿姨,这两天,吴奶奶有好几次都叫我‘阿芳’…”
王阿姨闻言脸色略略一变,随即却又叹了口气,“唉,我只能悄悄跟你说,你在吴家人面前,尤其是奶奶面前可千万不能提起,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忌讳啊!”
一番话说得晓颖又紧张又好奇,连忙点头答应。
王阿姨又是重重一声叹息,“阿芳是吴奶奶最大的孙女,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感情不同一般,可惜啊,人生得好,命却比纸还薄,就在前年,也是这样的夏天,阿芳刚上大学一年级吧,暑假里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玩,没想到途中出了意外,从山上摔下来,就这么没了…”
王阿姨的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我才不信老太太是得了什么老年痴呆的毛病呢!她呀,根本就是在阿芳那件事上急糊涂的。”
晓颖拿着吴奶奶要的书走进院子,见她独自坐在藤椅里,右手缓缓敲着膝盖,目光平视着远处的藤萝。
“奶奶,疼吗?我来帮您捶。”晓颖走过去,在吴奶奶身边蹲下,举拳轻轻给她捶了起来,举止异常轻柔。
“真乖!”吴奶奶的眼波里漾出慈爱,满足地望着眼帘低垂的晓颖,过了片刻,突然问:“阿芳,后天就考试了吧,复习得怎么样了?”
晓颖的心微微一颤,没敢抬头,低声应了一句,“还好。”
“嗯,你一直很用功的,我放心你。”吴奶奶笑着说了句,又向门庭张望了几眼,“小诚今天不来了?”
晓颖一愣,含糊地答,“不一定吧。”
沈均诚来得很随意,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每次来外婆家都是挑下午。
晓颖掐准了时间去厨房给吴奶奶端温在砂锅里的煎药。厨房靠近后门,从后门出去可以直通车站,比走正门方便,手上端着药,她忍不住还回头朝那扇木门觑上一眼。
仿佛心有灵犀,门外忽然传来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沈均诚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背上一如既往挎着那只双肩背包。
大概是没料到一进门就能直接碰上晓颖,他很夸张地把身子往后趔趄了一下,仿佛怕与她撞着似的,紧接着就对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嗨!”他神气活现得与晓颖打招呼。
晓颖也是措手不及,暗忖自己威力怎么这么大,就挑了这个节骨眼来厨房,就那么瞅了门一眼,他就进来了。
未及理清自己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沈均诚却已经快把鼻子凑到她手上的碗里了。一股药香赫然传入他的鼻息,他使劲嗅了几下,问晓颖,“这是什么?”
“给吴奶奶喝的药,她的腿风湿又犯了。”晓颖没敢多耽搁,话一说完就往外面走去。
“哦。”沈均诚跟在她身后一起过去,他知道外婆的风湿是老毛病了,一到特别冷和特别热的季节就得煎药来吃,因此也没放心上,反而兴致昂然地追着晓颖问:“你猜猜,我今天给你带什么来了?”
“猜不着。”晓颖干脆地把话给他堵死,他总喜欢用这种手段来捉弄自己,晓颖上了他好几回当,都有经验了。
“喂,你根本就没猜嘛!”沈均诚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肩膀轻轻一斜,背包很顺溜地滑落到他手上。
他一把拦住准备跨进院子里的晓颖,“哎,你别急着走啊!看看,这是什么!”
他献宝似的把包里沉甸甸的东西给掏出来。
晓颖凝神仔细着药碗,唯恐翻溅出来,却又忍不住心头的好奇,匀出余光来瞥向沈均诚的手。
他从背包里掏出来的原来是厚厚一摞书,得意洋洋地一本挨一本在她面前展示,“看见没有,《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倚天屠龙记》!还有这个——《穿越时空的爱恋》,《几度夕阳红》…怎么样,想不想看?想看我可以借给你哦!”
晓颖看看书,又看看沈均诚,“这些是你平时看的书?”
她眼眸里的怪异让沈均诚一下子有了捉襟见肘的局促感,赶紧辩解道:“当然不是,我这是…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他飞速扫了她一眼,有点不情不愿地坦白,“给你借的。”
晓颖怔了几秒,才慢慢说:“我不要。”
她端着药碗扭身就往外走。
沈均诚急了,“真的是给你借的!你别老看我外婆书架上那些书了,不适合你的,越看越老气横秋啊!”
可惜他的一番“金玉良言”并未打动晓颖,后者早已走到槐树下,把那碗不曾泼洒出来一星半点的中药递给吴奶奶。
吴奶奶才喝了一口就直皱眉头,象个小孩似的摇头,“真苦!我不想喝。”
“喝吧,奶奶,喝下去腿就不疼了。”晓颖慢声细语地劝解她。
渐渐地,吴奶奶昏黄的眼眸里掺杂进了一抹柔色,盯着晓颖的眼神越发朦胧起来。她果真乖乖地把药喝干净了,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晓颖,那神色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了另外存在的什么。
晓颖被她瞧得紧张,真担心她会又叫唤自己“阿芳”,从王阿姨那儿得知了真相后,晓颖每次听到吴奶奶提这个名字,心里就一阵难过。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均诚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空空如也,那些他本待强行推销给晓颖的书不知被藏到哪儿去了。
到了近前,沈均诚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往外婆对面的竹椅里一坐,“外婆,您腿好点儿了没有?”
吴奶奶投向他的目光有一瞬的懵怔,随即笑着点头,“是小诚吧?学校开始放暑假了?”
晓颖跟沈均诚面面相觑,吴奶奶突然失去的记忆让他们震惊。但沈均诚很快就俯过身去,凑近吴奶奶,勉强笑了笑说:“是啊,外婆,我天天都会来看你。”
“小诚真乖,和阿芳一样乖。”吴奶奶心满意足地唏嘘。
晓颖的心蓦地沉重起来。
服侍吴奶奶睡下后,晓颖去院子里给一坛植物除草,她今天一来就看见奶奶独自吃力地蹲在花坛边上用手拔杂草,但是腿部的不适让她没能坚持到最后。
除草的活儿吴奶奶本来是不肯让别人沾手的,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够有的丁点儿消遣之一,医生也曾叮嘱过家属,适当地让老人活动活动经络对身体有好处。
沈均诚蹲在离晓颖不远的地方,歪着头瞅了眼阴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唉,想不到外婆的病又犯了。”
“也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晓颖难得态度这么好地宽慰了他一句。
此时,她正低着头,用一把小铲子小心地将植物间的小杂草掘去,然后用手抖去青草上的泥土,再将杂草扔进一旁的小竹篾篮里。
她很喜欢这把小铲子和那只竹篾篮子,小时候,每到春暖花开,妈妈就会带上她一起去田间挖野菜,她眼尖,妈妈手麻利,两人合作上半天,总能挖上满满一整篮子。没有什么美味比用野菜和着肉馅儿包的馄饨更鲜。
然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沈均诚看看她,“你知道阿芳是谁吗?”
晓颖握着小铲子的手一顿,很快又继续,没有吭一声。
“阿芳是我大表姐。”沈均诚象料到她的反应似的,没等她开口就自顾自往下说了,“她的成绩比我还好一截呢,无论是家里人还是老师,没有不喜欢她的。虽然外婆见了谁都会夸几句聪明的话,可是我们都知道,在她心里,没有谁能比得上阿芳姐姐。可惜,她才上大学的头一年就出了意外…死了。”
“姨妈说,太聪明的人老天爷都会妒嫉,现在看来,还果真如此。”沈均诚摇着头,冷哼地笑了一声,仿佛在嘲弄上天的不公。
晓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她并非不觉得难过,但她本身就经历过深刻的创痛,因此,别人的伤心事能够在她心头划起忧伤的涟漪,却无法令她流露出震惊。
“你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女生。”沈均诚盯着她平静的面色喃喃地说,“是不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你的心?你确定你才上高一?”
晓颖转过脸去看着他,不知何时,沈均诚已经坐在了花坛边隆起的一排青砖上,也不怕砖石上的灰尘弄脏了他漂亮的衣裤。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她有点不客气地反问他,“那是你的表姐,如果你真的感到难过,就不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她深深吸了口气,“能够说出来的痛,对你来说都不能算最深的痛。”
沈均诚怔住。
晓颖已经继续埋头去干没有干完的活儿了,可她说的这几句话却象有回音似的不断在沈均诚耳边回旋。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令他越来越难以捉摸。
第16章 第四章(2)
晓颖快要离开吴宅的时候,王阿姨准时回来接替她了,晓颖便把细节一一汇报给她听,末了,又不无担忧地说:“阿姨,我觉得吴奶奶最近糊涂的次数好像比我刚来时多,你说有没有关系?”
王阿姨亦是蹙紧双眉,“我会跟他们家里人说一声的,按说药也在吃,怎么会…唉,年纪大了,到底就是不行。”
晓颖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遂把小包背好,“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
“哎,好。”
刚告别完毕,人还没踏出门去,沈均诚蹬蹬蹬从木质楼梯上飞奔下来,“韩晓颖,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王阿姨讶然问他,“均诚,不吃了晚饭再走啊?”
“不了,我今天还有事。”沈均诚朝她挥挥手,“王阿姨再见。”
言毕,追着晓颖跑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叮嘱王阿姨,“外婆在书房呢!”
沈均诚和晓颖一起并肩往车站方向走,他对晓颖的默不作声已经见惯不惯了,但肩上的背包沉甸甸的,提醒着他必须要跟她把话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