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书是他委托几个好哥们儿帮着搜罗来的,当时一听说他有这需求,尤其其中还夹带着几本言情小说,他们就惊讶兴奋地不得了,人人一副贼头鬼脑的表情,反复盘问他是不是想泡妞了?
亏得他死守底线,一口咬定是给表妹借的,才勉强打发了那几个不比女生好多少的八卦嘴脸。而现在,一想到还得把这些好不容易借来的书原封不动再还回去,他就郁闷得想朝天大叫大嚷几句,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拯救”韩晓颖,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
“这些书,”他不死心地用力拍拍背包,以期引起晓颖的注意,“你真的不准备看看?”
晓颖瞥了他那只背包一眼,这才说了句实话,“我早就看过了。”
“呃?”沈均诚心里一松继而又一紧,没好气地质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刚才说和现在说有什么区别吗?”晓颖眨了眨眼睛反问他,心情忽然轻快起来,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她也学会了卖关子忽悠他,感觉挺不错。
沈均诚被噎住了,好像是没什么区别。
“好吧,算我多管闲事!”他悻悻地说。
看他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晓颖蓦地心有不忍,嘴角动了动,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打从听沈均诚说起这些书是专门为自己借的当儿开始,她就察觉到了泛起自心底的久违的感动,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表达。
沈均诚听到她这句难得的感谢,顿时浑身一振,连眼眸都刷地一下亮了不少,却故作没听清,凑过去一点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晓颖瞧他脸上的表情就明白有诈,心里暗自好笑,脚步轻盈地加快,直接越过他往前面走去,沈均诚没辙,只得收起装模作样的神色,气馁地嚷,“哎,你等等我!”
待到再次追上晓颖后,沈均诚早已把刚才那点不值一提的“挫折”抛诸脑后了,喜滋滋地问她,“韩晓颖,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运动?游泳?跑步?还是排球?或者篮球?哦,你这身板打篮球估计够呛!对了,你们学校有篮球队吗?如果有,说不定六月份的全市联赛上我还跟他们打过呢!哎,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你是几中的,你到底哪个学校的啊?”
晓颖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轰得有点耳鸣,皱了皱眉反问:“沈均诚,你在学校也是这么话唠吗?”
沈均诚明显一愣,“没有啊!”
天晓得他在学校有多爱装酷,那些女生看见他总会用仰慕的眼神盯着他的身影并偷偷议论他,他当然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骄傲不是靠这些装点起来的,但虚荣心难免会由此进一步膨胀。
可是眼前的韩晓颖,却跟学校里任何一个女生都不一样,她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他,这让他心里时不时会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情绪,同时又有些不甘心。
“两个人在一起,总得说说话吧,既然你不说,只好都由我一个人说啦!”
晓颖对他的解释啼笑皆非。
“不过,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沈均诚百折不挠的精神让晓颖着实佩服。
“你是五中的,对不对?嘿嘿!”沈均诚继续得意,“我找我姨妈一问就问出来了。”
他脸上洋溢着光彩,“听姨妈说,你跟叔叔婶婶住在一起,怎么回事啊?你爸爸妈妈呢?”
晓颖只顾似笑非笑地听他得意,完全没提防他会忽然提及这个话题,心骤然一阵收缩,有点发疼。她咬了会儿唇,突然脚下一滞,“你姨妈没告诉你?”
沈均诚没想到她此时的表情如此严肃,心里顿时也忐忑起来,数日前他莫名的绷脸还记忆犹新,但年轻的心总是忍不住好奇,“没有,她让我不要瞎打听。”
“既然如此,你还瞎打听什么。”晓颖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就走。
沈均诚呆楞在原地,他从来没见过晓颖的脸色如此苍白,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迟疑片刻,赶忙又追了上去,这次他不敢胡乱与她开玩笑了,放软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不肯说,我不问就是了。”
再往前走不多几步,就能看到车站了,沈均诚要乘坐的车在对面,这点晓颖也清楚,有两次,他跟自己一起出来的时候她留意到过。可现在,他还傻傻地跟在自己身边,眼睛时不时朝自己瞟两眼,目光里透出浓重的不安。
晓颖匀了口气,觉得自己刚才的失态对他不太公平,想了想,转身对沈均诚歉疚地道:“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
沈均诚见她反过来向自己道歉,而且一脸愠怒也早已失去了踪影,顿时觉得漫天阴云皆散去,换上了彩霞满天,他心下释然,喜笑颜开道:“没什么,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看着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比头顶的阳光还灿烂,晓颖不知为何,心情也跟着无端好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也朝他笑了一下。
沈均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友好地对自己流露出笑意,而且她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清纯和明丽,他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亮闪闪的光晕微微晃动了几下,神思忽然恍惚起来。
正忽忽悠悠地陶醉期间,晓颖忽然指指对面不远处开过来的公交车,“呀!你的车来了!”
沈均诚家在南市区,从那里开到外婆家附近的车次只此一路,而且差不多要等半个小时左右才来一班,象他这样的急性子能等得心急如焚。
经晓颖提醒,他才猛醒似的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往对面的站台跑,刚一落脚,车子就进站了。
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司机已经在准备起步向前了,沈均诚的脚刚踏上车,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双手勾在车门上,不顾司机的强烈抗议,从车门处伸出脑袋向对面的晓颖嚷道:“韩晓颖,我今天去游泳,你如果喜欢,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晓颖听得目瞪口呆,那边厢的司机已经接近暴怒了,向沈均诚咆哮着什么,而后者的眼里却只有对面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
晓颖胡乱对他点点头,又央求似的朝他挥挥手,他才向她做了个鬼脸,欢欢喜喜地跃上了车。
车子很快绝尘而去,晓颖呆呆地望着那辆载着沈均诚远去的车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在缓缓升起。
她忽然很羡慕沈均诚,因为只有象他那样开朗活泼的男孩,才能作出如此不顾一切的举动来。


第17章 第四章(3)
这天难得刘娟买了菜早早地回到家里,瞧她一脸喜气洋洋,仿佛有什么好事,和晓颖说话也一反平时淡淡的态度,柔和了不少。
尽管如此,晓颖一见婶婶把菜扔在厨房水池里,立刻自觉地跑过去淘米洗菜。平时叔叔忙生意,婶婶忙工作,晓宇是男孩子,从来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活儿几乎都是晓颖包掉的,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能由此抵消掉一些寄居在这儿的不适感。
叔叔韩政声偶尔也会出言阻止她干这些,并对刘娟颇有微词,晓颖怕他为此和婶婶起什么争执,总是面上答应下来,但过后不久,这些活儿又会很自然地回到她手中,韩政声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晓颖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刘娟在客厅里给韩政声打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来吃晚饭,晓颖知道叔叔的应酬一向多,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早回来的。
果然,没过两分钟,刘娟就挂断了电话,踏进厨房嘱咐晓颖,“糖醋鱼和炒花菜不用做了,你叔叔晚上不回来。”
晓颖答应了,刘娟并没有立刻就走,站在厨房门口,抱着膀子问她,“在吴家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一转眼,晓颖去照顾吴老太已经两个多星期了。
“挺好的。”晓颖边回答,边把湿淋淋的菠菜从水池里捞起,搁在塑料篮子里。
刘娟很满意,“吴老太的身体还好吗?”
晓颖想了想,如实相告道:“这两天好像犯糊涂的次数比较多。”
刘娟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真麻烦,照这样下去,搞不好还得回院里治疗。”
“婶婶,吴奶奶会不会转变成正式的…老年痴呆症?”晓颖忍不住回眸问她。
刘娟瞅了她一眼,见她眸子里全是关切的神色,一丝讶异从心头一晃而过,这孩子平时并不太在意别人。
“目前只能说是有这方面的症状,还没确诊,不过这种毛病一旦沾上了,很难治得好,顶多也就是延缓发作期。所以我才建议赵太太找人多陪陪她,跟她说说话、读读报纸都是好的。”
晓颖蓦地感到意外,原来自己去陪伴吴奶奶,完全是婶婶想出来的,并非吴家人自己的主意。
刘娟并未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自言自语地道:“希望她不要发作得太快,至少也得撑过这个暑假才行。”
晓颖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深意,但她是不便多问的,她现在倒是对吴奶奶的病情比较关心。
“那…这种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刘娟轻轻叹了口气,难得她今天这么有耐心,“病情加深的话,自然糊涂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最后还会产生幻觉、幻听,彻底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区别,然后就是脑萎缩进一步加重,很多老人都是死在这上面的。”
晓颖听得恻然。
刘娟端详晓颖的神色,以为她在害怕,笑着宽慰道:“这些就不用你关心啦,反正你在吴家最多就留两个月,病情再快也不会快成那样的。”
晓颖听着她轻松自如的笑声,心里有些硌得慌。
半夜里,晓颖被热醒了,临睡前她定好时间的电风扇早已停止了转动。
浑身都是汗,她觉得渴,于是溜出房门,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喝。
她没开灯,担心会吵醒家里的大人,尤其叔叔的睡眠一直不好,然而客厅里却有微弱的光线,晓颖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那光源来自叔叔和婶婶的房间。
房门微启,灯光就从那道缝中肆意泻出,并伴随着隐约的说话声,很显然,他们都还没睡。
晓颖不想惊动他们,蹑手蹑脚往厨房的方向走,才摸到沙发边缘,她的脚忽然就抬不动了,因为她听见叔叔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
“晓颖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别老利用她行不行?算我求你了。”这是叔叔苦恼的声音。
晓颖并不是存心想偷听,可她的脚不听使唤,固执地停留在原地,怂恿她听下去,或许,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境下似乎都很难无动于衷地走开。
“这怎么能叫利用呢?”刘娟不满地辩驳,“吴家的活儿一点都不累,不过是去给老人读读报刊杂志、陪着说说话而已,又不是去做佣人,人家有专门搞家务的保姆。”
“如果不是你向赵太太提议,她能想到让晓颖去吗?说白了,晓颖去吴家,对老太太一点实际的帮助都没有,可是你却能够借她跟赵太太搭上关系,这我总没说错吧?”韩政声冷冷地戳穿她。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刘娟对丈夫站在对立面上指责自己深恶痛绝,“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我,赵太太肯帮你想办法去弄那张批条?你少做梦了!”
“你做手脚搞来的东西我不会接受!”韩政声硬气地顶回去。
“韩振声!”刘娟气得连声音都发颤了,“你知道你为什么做生意永远不能成功吗?你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韩政声一下子没了声音。
晓颖心里沉甸甸的,她为叔叔感到难过,更为自己难过,她真不该站在这儿偷听,平白给自己添堵,正想举步离开,沉默片刻的刘娟忽然又开口了。
或许是因为韩政声难得在她面前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而她显然还想说服韩振声照着她的思路去走,因此声音柔和了不少。
“振声,咱们都别说气话了,批条已经在我手上,你不要,放弃了,自然会有别人用同样的办法要去。在这个圈子里,谁也逃不开明的暗的那些个规则。”
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韩政声胸腔里缓缓吐出,晓颖听得出来,这一次,他是准备妥协了,“利”字面前,人的坚强又能撑得了几时?
晓颖只觉得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还太小,无法理解大人对现实的抗争其实是那样的无力和善变。
“晓颖什么时候才能不必再去服侍那个疯老太?”韩振声还在关心侄女的问题。
“这个嘛,咱们也不能过河就拆桥,说好了到暑假结束的。”
刘娟委婉地解释了一句之后,心里忽然有点儿愤懑,有些话她堵在胸口很久了,不吐不快。
“你别老觉得我这么做是亏待了她,晓颖在咱们家已经七年了,总不能永远白吃白住吧?再说了,女孩子家能干点儿将来找婆家也容易,我还不是为她着想。”
“什么叫白吃白住。”韩政声本来就妥协得不情不愿,被她这几句话一激,陡然间又愠怒起来,“她是我大哥的女儿!”
“是啊!她是你大哥的女儿,可她不是我的女儿!”刘娟丝毫不示弱,“你换别的女人试试去,看谁肯这么一声不吭就帮着你死去的大哥白养女儿?”
门外的晓颖听得心惊肉跳,哪曾料到刚刚已经转入和风细雨的两人,转眼就酝酿了又一场骇人风暴,而这次的风暴核心,却还是自己!
“你,你胡说些什么!”叔叔愈加怒不可遏,“你别忘了,大哥临走前留下的那笔钱,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主意被咱私吞下来,早就该还给大嫂了,大嫂也不至于最终落魄成那样!晓颖现在无家可归,你也有责任!”
“是啊!什么都是我的责任!你大哥在外面养女人是我的责任!他跟小情人在车里胡搞,撞上车祸也是我的责任!他不小心摔进河里死了是我的责任!你大嫂心灰意冷自杀更是我的责任!韩政声,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犹如在空气里爆裂的火花,赫然间令所有争执嘎然而止。
“够了!”韩振声压抑住自己悲愤的声音,朝妻子低吼道。
“你打我?”刘娟的声音颤抖起来,顷刻间尖锐得象一把刀,歪歪扭扭插进听者的耳朵,“韩振声你敢打我!我,我跟你拼了!”
晓颖猛地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仓促中,她还带翻了一张椅子,可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喘口气。
而在大房间里已然疯狂的那对夫妻也根本无暇理会外面的动静,厮杀得鸡飞狗跳,天地无光。
坐在床边大口喘气的晓颖忘了渴,也忘了热,后背上生出细细密密的汗意,却是凉飕飕、阴森森的。
黑暗中,两行热泪从面颊上滚落,提醒着她,自己还是活着的。


第18章 第四章(4)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连同晓颖听到的那些让她窒息的秘密,在晨光中被悄然揭过,谁也不再提起,尽管晓颖从叔叔婶婶疲倦的面容里还能捕捉到些许残痕。
天气持续闷热,没有风的下午,连老槐树下都难觅清凉,晓颖陪吴奶奶坐在散发着老式木器味儿的二楼客厅里,吹着凉风习习的空调,继续她的朗读生涯。
这天,王阿姨走得比较晚,天气炎热,她在空调房里有点挪不开步,蹲在吴奶奶身边一边剥豆角,一边听晓颖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