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开她,转身欲走。

林惜一阵绝望,扑上去抱住他,没有多想,就把嘴唇朝他脸上贴去,嘴里含混地嚷,“你别想甩掉我,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她的唇还没挨到翟亮脸颊,就被他扳到一边,他喘着气瞪住林惜,“你能不能自重一点?大学难道就教了你这些?”

林惜感觉不到羞耻,但有深深的挫败,“我说过会等你出来!我等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他逼近她,眼里闪着凛冽的光,“你要我继续和你在一起,然后去见你父母?你怎么向他们介绍我?还有你的那些亲戚、同学?”

林惜语结,嗫嚅着说:“你就是你。”

翟亮冷笑,“林惜,你为什么总喜欢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向前看呢?你只要稍稍动脑子想想就会很清楚,我们根本没有未来。我不会成为你期待的样子,你也不会受得了我的生活,我们会成为对方的负担!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实际去走一遍再来印证我说的这些道理吗?”

林惜不想听他说这些,“大不了,”她一脸无惧地打断他,“我不上大学了,我跟着你一起混,这样你总没话讲了吧!”

翟亮垂首看她,轻笑了下,“问问你自己,你喜欢那样的生活吗?当初你讨厌我,又是因为什么?”

林惜像挨了记闷棍,醒过来。

的确,在他的世界里,她只想面对他一个人,其他的一切她都避之不及。

翟亮掰开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慢慢说:“好好过你的日子,做你该做的事,别让我白坐这几年牢。”

林惜的心轻颤,忽然感到他话语里的份量,她不再执拗地缠住他。

风吹过,穿透她整个身心,这个春天,带给她的竟是秋一般的萧索。

 

周一下午,林惜还在上课,爸爸忽然给她打来电话,要她晚上回去一趟,他口气严肃,不知道因为什么。

林惜什么心情也没有,但还是听话地回了趟家。

爸爸端坐在客厅,见她进门,劈头就问:“你星期六晚上去哪儿了?”

林惜懵了一下,立刻明白怎么回事,“酒吧,怎么了?”

爸爸甩掉手上的报纸,朝林惜吼,“你问我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哪!!你跟个陌生男人在那种地方搂搂抱抱是怎么回事?全让我们报社的人看见了!”

他指指自己的脸,“我的脸都叫你丢光啦!”

林惜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有点想笑,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喝醉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走上来,干脆响亮地给了女儿一耳光。

林惜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很疼,但她居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感到天塌下来似的恐怖。

妈妈从房间里出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谁也不敢劝。

“林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堕落了!你真让我失望!”爸爸指着她的鼻子下定论。

这句话就像倒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林惜彻底破罐破摔,“爸,你早该对我失望了!我没考上你理想中的B大,没打算当你理想中的老师,我告诉你吧,爸,其实我现在连学都不想上!”

“你知道我有多么,”她深吸了口气,在洪水向她涌来之前尽情发泄干净,“多么想去当个街头的混混吗!”

“你个混帐!”爸爸怒不可遏冲过来,被妈妈拦腰抱住。

“林惜!你少说两句吧!”妈妈对她喝斥,又惊又怕。

林惜拣起背包挎在肩上,转身朝门口走,妈妈急得连声叫唤。林惜的手搭在门闩上,听到爸爸恶狠狠地说:“你今天敢踏出这个家一步,你就滚吧!以后别再回来!”

林惜轻笑,用力拉开门,轻轻松松走了出去。她做了二十几年听话的孩子,忍不住也想撒撒野了。

走在热闹如昼的夜市里,她不无悲凉地想,其实自己还是个乖孩子,即便和父母闹翻,也没敢说出四年前那场让她几乎灭顶的灾难。时至今日,她依然害怕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甚至连想像一下都胆怯。

她的变化,大概只有翟亮能懂,可就连他也要离她远去。

林惜置身繁华,感到的却是广袤无边的孤寂。

 

林惜时常想起翟亮和她在酒吧附近对话时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她把过去记得那么牢固,她不相信翟亮会轻易忘掉。

又一个周末来临,她给翟亮发短信,求他陪自己出去玩一趟,她特别强调这是“最后一次”。

她上午发的信息,到晚上,翟亮终于回复了她——他答应了。

翟亮拒绝与她一起远游,所以他们去了小学时年年春游必至的福山公园。

公园里在举办郁金香展览,到处姹紫嫣红,而林惜的心情却像出殡一样沉重。翟亮走路总快她半步,眼睛直视远方,仿佛是一个人在散步。

他们在映山湖畔的草坪上坐下,分吃林惜包里的干粮,草和从前一样绿,天和从前一样蓝。

“翟亮,我忘不掉以前的事,怎么办呢?”她凄然问。

翟亮慢条斯理地撕包装袋,投向林惜的目光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我能做到的事,你肯定也能做到。”

林惜盯着他,退而求其次,“我们依然是朋友吧?”

翟亮缓慢地笑出声,嘴角带点嘲弄,“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有些事,我还没想通,”林惜低声解释,“就比如,你说现在的你和从前的你不一样了,可我该怎么区分呢?我想了你四年,等了你四年,对我来说,你就是你啊!”

翟亮不说话,咬一口面包,目光眺向湖对岸。

“可是,既然你那么说了,我只能尊重你。我不会再强求你一定要接受我,但我不想就这么离开你——离开了你,我觉得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林惜蓦地心酸,低下头去,眼泪无声坠落在草丛里。

翟亮依然没给她任何回应,但也不再对她冷言冷语。

傍晚,他送林惜回学校,两人在门口分别,林惜说:“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不能不接啊。”

他无奈地答应。

希望对林惜来说就像一只只脆弱的气球,不断爆裂,又不断膨胀。

 

虽然得到翟亮的许可,林惜并未经常电话骚扰他, 她给他发短信,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就像他缺席的这四年里,她想他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对他说话一样。

翟亮从不回复她,但林惜知道他在听着,这让她满足。

他们彼此都清楚,这是两人离别前的缓冲期,如果有一天,林惜不再跟他唠叨,他们就算真的结束了。

林惜潇洒离家后没几天,母亲就打电话让她回去。

“爸爸不让我回家。” 林惜振振有词。

母亲急得要命,“你这死丫头怎么脾气跟你爸爸一样倔呢!他能真不要你回家吗?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周末,林惜回家,只有妈妈在,爸爸照例加班去了,妈妈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但林惜没吃几口,妈妈整晚都在喋喋不休劝她别跟爸爸怄气。

林惜在家住了一晚,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第二天她起床时,爸爸已经上班去了。

隔了些时,林惜又回家,依然没碰到爸爸,她总算明白,他是在故意避开她。

妈妈让林惜主动打电话给爸爸讨个饶,她不愿意。妈妈生她的气,也开始对她绷脸,渐渐地,林惜到周末也不太想回家了,宁愿和同学一起去打工,赚点零用钱花。

暑假转眼就到。

林惜拿着打工赚到的第一笔钱去八佰伴Lee专柜买了两件T恤,白色的,一大一小,上面有相同的图案,店员给她介绍说这是当季最流行的情侣衫。

她又看上一条打折的牛仔裤,男士的,让店员一并给包了。

她拎着购物袋就去找翟亮。

翟亮家大门紧闭,她连敲了几下,门开了,翟亮看到她,很意外,“你来干什么?”

林惜把袋子举起来,“我买了点东西给你。”

翟亮没接,顿在原地不动,里面有个人走出来,“翟亮,谁来啦?”

林惜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从翟亮肩膀后面冒出来,见到自己时,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轻声问翟亮:“这谁啊?”

翟亮绷着脸,不太情愿地介绍,“以前的同学。”

那人从翟亮身后闪出来,是个年轻帅气的男孩,热情招呼她,“快进来坐!”仿佛他才是这家的主人。

林惜一边走进去,一边听他自我介绍,“我叫岳原,也是翟亮的同学,不过我和他是小学同学,你呢?你是他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啊?”

岳原长着一张谁都能看透的脸,话很多,林惜和翟亮像听单口相声的听众,且连喝彩都吝惜给予,但这丝毫不影响岳原的热情。

他给林惜让座,又给她倒水,还埋怨翟亮,“你怎么不买箱椰汁或者可乐放冰箱里,天这么热,给你同学喝热开水多不合适。”

翟亮嘀咕了一句,“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岳原笑道:“我家还真有,下次我给你顺一箱来。”

林惜把衣服递给翟亮,她自己那件没好意思拿出来,岳原看了看牌子,立刻叫,“翟亮,赶紧去试试,名牌啊!”

翟亮不愿意,但被岳原连拽带推地哄进了房间,林惜坐在客厅喝水,听见岳原嗓门不低地盘问翟亮,“老实交待,你和她什么关系?”

“…就一般同学,初三时跟我坐一桌,我们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她就送你好几百块钱的衣服?!”

“我怎么知道!”

两人的声音低下去一些,片刻后,林惜听到岳原又问:“她人怎么样?”

“…特别凶。”

紧随其后的是岳原的笑声。

她没估错翟亮的尺码,T恤和牛仔裤都很合身,穿在他身上,干净清爽,没有一丝累赘的感觉。

“多少钱,我给你。”翟亮边掏出钱包边问。

“我送你的。”林惜站起来要走。

岳原慌慌张张拿起自己的包,“翟亮,我还有事,我也走啦,记得晚上别迟到。”

有岳原在,翟亮没跟林惜纠缠钱的事。

岳原热情地让林惜搭自己的车回家,天很热,林惜没有拒绝。

车上,岳原又问,“哎,林惜,你为什么要送翟亮东西啊?他生日好像不是今天嘛!”

林惜想了想说:“我欠他一个人情…很大。”

“哦,哦。”岳原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岳原告诉林惜,翟亮在他家的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工作很轻松。

“他经济上比较紧张,又好面子,在公司还老嫌我照顾他,宁愿上班之余帮人跑腿干点小活,我有什么小生意只要他愿意干的,肯定也介绍给他,我们从小就是哥们儿了。”

林惜望着窗外,感觉很无力。

“晚上我约了朋友一起吃饭K歌,你要不要一起来?”

林惜想到他刚才叮嘱翟亮晚上别迟到的话,点了点头。

岳原顿时精神抖擞,“那晚上我来接你。”

晚上的活动,翟亮却没到场,林惜无精打采应酬到九点就坚决要回家,又是岳原开车送她。

到了巷口,她刚下车,迎头就和加班归来的爸爸撞上,他狠狠瞪着岳原,岳原不知所措,原来还想送林惜到家门口,在林爸爸充满怒意的目光下只能灰溜溜上车走了。

回到家,爸爸摔着东西问林惜,“你在酒吧是不是和那小子混在一起?”

林惜本可以实话实说,可她受不了爸爸说话的口气,于是没理他,径自去卫生间洗漱,听到爸爸在客厅大发雷霆,“打扮得油头粉面,年纪轻轻就开辆名车,一看就是纨绔子弟!”

林惜镇定地绞毛巾。

“林惜我告诉你!”爸爸朝她吼,“你再这么鬼混下去,迟早有天会后悔!”

林惜手持毛巾走出来,对气得眼睛发红的爸爸和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妈妈说:“我听你们的话,二十年来一直在走正确的路,这回,你们就让我后悔一次吧!”

“哐啷”一声,爸爸把桌上一个玻璃水壶摔了个粉碎,林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感觉世界颠倒且混乱。

很久以后,她想起自己说的这几句话仍然后悔不已,她不该那么草率地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她为此付出了后果。

林惜以为岳原对谁都这么热心,直到开学后收到岳原的情书才明白过来。

她拒绝了他,她依然忘不了翟亮,心里没有位置腾给别人。

那时候,翟亮已经离开岳家的公司,去了莺歌夜总会,林惜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但她依然不甘心放弃,就像溺水的人,明知无望,也迟迟不肯撒开手上的浮木。

国庆节后,她意外接到翟亮的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

林惜高兴极了,根本来不及没多想,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赴宴打扮上。

晚上,当她穿着浅绿底色衬白色小碎花的连衣裙,娉娉婷婷穿过饭店大堂走入包厢时,才发现翟亮还带了别人来。

是个女孩,无论脸蛋还是身材,都比林惜出挑。

翟亮给她介绍,女孩叫贾晴晴,是莺歌的DJ,他同事,也是他女朋友。

他说话时,贾晴晴一直盯着林惜,她打量起人来,目光泼辣,没遮没拦的。

林惜微怔,随即明白翟亮的用意,她没如他所愿甩袖而去,含笑与贾晴晴寒暄,“你跟翟亮认识没多久吧,从没听他提起过。”

“是没多久,就两个月前的事,我没记错吧,翟亮?”

林惜愣了一下,看向翟亮。

他点头,又对林惜说:“八月底岳原不是打电话叫你出来吃饭么,你没来,那天晴晴也在。”

林惜笑得不那么自然了。

“翟亮说,他有个小老师,人很好,想介绍给我认识。”贾晴晴在一旁道,眼睛里流露出精明,“今天总算见到你了。”

她们说话时,翟亮忙着把各道菜分成小份,装到两人面前的小盘里。

他探身凑近林惜时,听到林惜对他低语,“戏演得挺逼真!”

翟亮的动作没有一丝隔顿地放下菜就撤,嘴上还招呼贾晴晴,“这菜味道不错,林惜说她也爱吃。”

林惜吃不下菜,但喝了很多橙汁,后来撑不住,起身上了趟洗手间,回包厢时,房门虚掩上了,她推门进去,那俩人都不在席上坐着,角落里传来呢喃呻吟,她转头,看见他们正紧贴在墙上热吻,姿势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林惜推动盘子,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两个难解难分的人终于拆开,回到位子上坐着。

贾晴晴脸很红,但不羞涩,目光频频扫向林惜,林惜的眼里却只看得到翟亮。

翟亮低着头,用筷子蘸了水在一块扁扁的点心上画画。

林惜脸上凉凉的,想必很苍白,她笑着说:“晴晴你胆子真够大的。”

晴晴口气里满是嗔怪,“你问翟亮嘛,是他…”

翟亮打断她,把盘子里的点心递给她看,语气暧昧,“你看看,像不像…?”

晴晴瞅了两眼,伸手一推他脑袋,“死相!”扑哧笑了出来。

林惜像摆设一样坐在他们对面,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脸上是冻猪油一样又腻又乏味的微笑,藏在桌子下的两只手却在不断颤抖。

就算贾晴晴是翟亮拉来配合演戏的,林惜也不得不承认,演出很成功,征服了她这个唯一的观众。

曾经以为即使到海枯石烂也仍然闪闪发光的誓言,碎裂时原来也这么干脆利落。

 

十月底,学校开运动会,林惜是啦啦队成员,坐在看台上挥着小棋给班里的运动员喊加油。他们班的地盘上人丁稀疏,大部分同学都溜号了,那半个月她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在看台上能一坐就是半天。

运动会第三天下午,她带着水壶和一本小说,在看台上谋到个有树荫的位置,舒舒服服坐着,书没翻几页就被她抛在一旁,她两眼盯着操场上一个掷铁饼的男生来回更换姿势,看得出了神。

有人悄悄在她身旁坐下,等她醒觉回眸时,看到岳原的脸。

他衣冠楚楚,一身名牌,肩上搭了个包,像刚从家里出来,可他告诉林惜,他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是直接从省外的学校赶过来的。

“我想了很久,”他扯着背包上垂下来的一条黑色带子,“我不能放弃你。”

他无比认真的表情在刹那间感动了林惜。

于是,林惜想,岳原也没什么不好,他处处依顺自己,哄着自己,唯恐她受半点委屈,跟他在一起,她根本不用费心思。这样的男朋友,很多人求都求不来。

林惜没能坚持看完最后一场比赛,她和岳原一起出了校门,由他带着自己到各处散心解闷。

晚上,岳原送她回校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学校著名的情人河畔,岳原深情地拉着她的手,林惜闭上眼睛,身子往他胸前一贴,仰面低声说:“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