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亮笑起来,“听起来真容易!林惜,你老给我灌蜜糖。”

林惜并不是特别积极的人,包括学习,全仰仗于严父的敦促与期许。但在她和翟亮之间,似乎永远是她主动。因为她太了解翟亮,他个性中有如此严重的颓废与消极倾向,如果她不主动,他们就没有未来可言。

“翟亮,不管以后我们会去哪里,会遭遇什么,我希望…我能和你在一起。”林惜讲得轻缓却极为郑重,稍顿一下,又补充,“永远。”

她说话时,翟亮一直低着头,眼眸凝铸在自己划动的手指上,不经意间却拨错一根弦。

林惜见他没反应,有点尴尬,咬唇推了他一把,“你到底有没在听我说话?”

“在。”翟亮终于抬起头来。

“那,那你也表个态嘛!”林惜红着脸嗔道。

“好。”翟亮淡淡地笑着,双眸亮得如此炫目,让林惜联想到他的名字。

她抿起唇,心满意足地对他笑。

“好”,简简单单一个字,包含着怎样深沉的承诺,彼时年少的她,却懵然不知。

 

林惜的记忆里有一片黑色区域,这么多年来她极少去碰触它。

那里曾经流过淋漓的血,后来慢慢结了痂,成为一个丑陋的疤痕。

若干年后,警察钟波坐在林惜对面的沙发里,为了套出她和翟亮的真实关系,他层层推进,直至逼到区域外沿。

林惜浑身都在打哆嗦,但不得不努力作出超然物外的姿态。钟波让她觉得可怕,但比这更可怕的事却深埋在她心里。

那一年,她高二。

那一天,是翟亮的生日。

下午的正课一结束,她就找借口请了假,偷偷跑去欣欣网吧找翟亮。她早就准备好了礼物,想给翟亮一个惊喜。

翟亮不在,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男孩猫在网吧大厅的角落里玩手机,他看了眼时间告诉林惜,翟亮应该来了,也许在老板那儿。

林惜顺着他的指点找到老板办公室,里面仅坐着位中年大叔,翘起的双脚搁在桌子上,手边是喝掉一半的酒瓶。正闭着眼睛打瞌睡。林惜见翟亮不在,转身欲走,却听老板招呼她,“喂,找谁呢?”

她只得收住脚步,回身礼貌地问:“叔叔,我找翟亮,请问他在吗?”

老板眼皮微抬,把脚从桌上收回,“哦,你找他啊,你是他什么人?”

“同学。”

“找他有什么事?”

“嗯…给他带作业本,他作业本忘学校了。”林惜信口胡诌。

“呵呵,你们同学之间真够热心的啊!”

说话时,老板两只眼睛在林惜脸上和身上转悠,她被瞧得局促,正想走,老板忽然站起来,“想找翟亮,跟我来吧。”

他起身时,肥大的身躯晃动了一下,随手拣起桌上的一串钥匙,朝林惜甩甩,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在步出后门的刹那,林惜朝身后张望了一眼,网吧里仍然没有翟亮的身影,玩手机的男孩在角落注视着她,神色有点茫然。

林惜随老板爬上后院的露天铁梯时,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可她从小就是老实孩子,从没碰到过挫折和骗局,以致于如此轻而易举就落入彀中。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铁梯上爬下来的,仿佛花了很长时间,但不确切,意识又是如此颠倒混乱。

还剩最后两级台阶时,林惜脚下踩空跌落下来,身上没觉得疼,就是软绵绵地没力气,她索性坐在地上发呆。

网吧的后门就在离她咫尺远的地方,可她怎么也没勇气爬起来去推开那扇门,思维像被冰冻过,运转不开,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她甚至想,如果世界就此停转就好了。

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巨大的声响吓坏了林惜,她情不自禁往后缩,很快,翟亮闯进来,目光扫到跌在地上的林惜时,眼睛倏然间瞪大。

他们相互对视,林惜对他咧了咧嘴,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翟亮…你怎么才来?”

翟亮冲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眼里满是惊恐和不敢相信的了然,眼珠子好似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他张了张嘴,像要问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林惜瑟缩地往后躲了躲,混乱的思维理出一点头绪,她嗫嚅着,“我,我好像…闯祸了。”

翟亮的面庞开始剧烈抽搐,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他不吭声,擦过她的身子,一阵风似的卷到楼上,林惜都来不及告诉他,那个恶魔不在楼上,他早就跑了。

楼上旋即传来稀里哗啦物品破碎的声音。

没多久,翟亮又下来,他蹲在林惜身边,帮她整理衣服,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做这些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

林惜仍像在梦里,缓缓问他,“翟亮,我…是不是完了?”

她没听到回答,翟亮的手却缩了回去。

良久,有细碎的啜泣钻入她耳朵,像虫子在心上爬,令她难受。

林惜回眸,看见翟亮正用力扯自己的头发,喉咙里仿佛堵着汹涌的波涛,呜咽翻滚。

他猛然起身,一拳挥在灰墙上,鲜血淋漓。

 

翟亮拣了块砖砸开网吧后院的一扇小门,扶林惜出去。

他想背她走,但林惜不肯,她已开始清醒,发生过的一切像把锥刀直刺心头,她觉得自己像过街老鼠,任何投过来的目光都含着可疑的讥诮。

翟亮把她安置进一家简陋的钟点房,床单很久没换了,白色部分全染成肮脏的灰色,林惜浑身疲累,什么也顾不上就躺了下去,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色已黑,翟亮坐在窗前发呆,房间里氤氲着淡淡的烟味。林惜挣扎起来,声响惊动了他。

翟亮转过身来,林惜忽生怯意,软弱地唤了声,“翟亮。”

他走过去,把灯光调亮,站在她床头,背光望着她。

林惜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浑身乏力,头很痛。

“把这个吃了。”翟亮递给她一杯水和一粒药片,嗓音嘶哑。

她什么也没问,乖乖接过来,饮水吞了下去,心里却是明白的,鼻息一酸,眼泪即要掉下来,她赶紧低下头去。

翟亮又递给她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件新买的内衣,轻声吩咐,“去洗个澡吧。”

等她洗完澡出来,见翟亮一脸沉郁,靠墙站着。

“我…该回家了。”林惜止步不前,目光不敢与翟亮相接。

翟亮抬眸,远远望了她一会儿,林惜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刚哭过。他走过去,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你好好听着,”翟亮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出了这个房门,一定要把今天的事统统忘掉。”

他咬牙强调,“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记住了没有?”

林惜怔怔地看向他,“那你呢,你也能忘掉吗?”

当意识复苏,她不仅感到耻辱,还有难堪和绝望——她最不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翟亮,可现在却不得不倚靠他来收拾残局。

“我会的。”翟亮眼神闪烁不定,但语气坚定,“我们一起忘掉它。”

林惜心底灰灰的,但还是忍着泪,慢慢点了点头。

翟亮紧绷的情绪舒缓了些,用手指给她理了理头发,神色柔和,“林惜,你永远是最好的,别忘了你的目标,你要考上最棒的大学,将来在大学里做老师,你能行的。”

林惜心头一恸,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他们在小旅馆里一直呆到过八点才离开,翟亮送她回家,一路上他故意讲各种轻松的笑话,林惜也尽力配合他,努力地笑着,泪水却几次从面颊上滑落下来。

身上的痛楚淡化后,一切都变得恍惚,林惜不禁想,也许自己真的只是做了场噩梦。

过了拱桥,翟亮又陪她走了一段,就到林惜家门前那条巷子了。

她忽然感到害怕,拽着翟亮不想让他离开。

翟亮轻柔但坚决地掰开她的手指,安慰她,“别怕,林惜,什么都没变,真的。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我们…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吗?”她在幽暗的光线下可怜巴巴地望着翟亮。

翟亮迅速扭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过头来,竭力笑着:“能。”

林惜含着泪,对他发出孩子气的笑,仿佛握到一个真切的承诺,却忽略了他眼里闪烁的阴冷光芒。

当她受伤后在医院治疗,无意中听到翟亮捅人入狱的消息时,她才赫然醒悟,翟亮骗了自己。

 

一个月后,林惜靠着几次三番的执着,终于在看守所见到了翟亮一面。

他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垂头走过来时脸上一片漠然,也不东张西望,神色像死了一样。

林惜的眼泪疯狂涌出来。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忘记吗?你为什么骗我?” 她呜咽着问他,心几乎碎裂。

翟亮脸偏向一边,不看她,闷不吭声。

林惜恸哭流涕,“如果他死了,你也要偿命的,翟亮你知不知道!”

他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在她面庞上一扫就投到别处。

林惜听见他沙沙的嗓音里挤出枯竭似的声响,“我过不去自己这道坎。”

林惜的眼泪再次喷薄而出。

“我警告过他,”翟亮无视她的伤心,低声嘱咐,“他什么也不会说,说了他也得坐牢。”

林惜愣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后哭得更凶。

“你要彻底忘掉这件事。”翟亮略顿,“包括我。”

“不——”林惜再也忍耐不住,哭着朝他喊。

翟亮已经站起身,“林惜,你要好好的,别再来看我,也——不用等我。”

“不!不!”林惜冲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嚷,“我会等你!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出来!”

她怎么能不等他。她已欠他太多,这辈子都无法还清。

而翟亮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叫喊,无动于衷地朝前走去,没有过任何停顿。

No.3
四年后,初春时节。

林惜在低垂的夜幕下瑟缩地站立在翟亮家小区大门外一角,她已在这儿逡巡了三个多小时。

春天的夜晚,料峭般的寒冷,时有风扫过。她只穿了件套头毛衫,外加一件薄风衣,冻得鼻尖发红。

快十点了,街上骤然冷清下来,对面的超市和各种店铺也相继拉上铁门。如果再不回学校,她今晚会进不了宿舍。

尽管如此,她依然舍不得拔腿离开。

她等了翟亮四年,如今,她终于得知,他出狱了。

这四年里,她时常想起在钟点房醒来时看到的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形影萧索。

是否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要为自己报仇?

他害怕过,后悔过吗?这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有太多疑问要向翟亮寻求答案,可自从他出狱后,他们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又一阵冷风刮过,林惜抽抽鼻子,终于明白自己这样傻等下去毫无意义,她哆嗦着走到路边拦出租,等了好久,才有辆车来。

车子在离她两米远的路边停下,车门打开,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中,有个人被推下车来,车门很快关闭并呼啸而去。

林惜愣愣地望着下车的人。

他转过身来,看见林惜,也是一怔,脸上的笑容悉数敛去。

“翟亮!”林惜忘了冷和累,激动地走上去,直走到他跟前,“我一直在等你!”

翟亮眼里的神色千变万化,最后沉淀成单一的冷淡,“等我干什么?”

“你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来找我?”林惜哀怨地质问他。

时隔四年,他早已不是林惜印象里的模样,可一看见他的人,她却恍惚只是与他相别数日。

翟亮习惯性地将双手往裤兜里一插,语气有点不耐, “不是早就告诉你别来找我…我们没必要再来往了。”

林惜不觉气苦呜咽:“可我一天都没忘记过你!”

翟亮低下头去,沉默片刻,问:“你住哪里?”

“学校宿舍。”她抽抽搭搭地回答。

翟亮看了眼时间,“现在十点十分,回去还来得及吗?”

林惜点头。

“走吧。”他对她扬扬下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路灯把翟亮的身形拉得老长,有种不真实感,可林惜的心里渐渐暖了起来,他们终于又能同在一个世界里,又能走在一起。

到了路口,翟亮很快拦到一辆车。

林惜僵着不动,“你能送送我吗?”

翟亮略微迟疑,一声不吭钻进车内。

一路无话到了校门口,两人一块儿下车,翟亮没让的士等,司机开着车走了。

林惜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可真面对他时,脑子里却空空荡荡。

校园外的林荫路上此刻也人迹稀少,只有树影婆娑,发出沙沙的一点声响。

林惜大着胆子握住翟亮的手,感觉他轻颤了一下,终究没挣脱开去。

“翟亮,你明天也休息吧?你来找我好吗?”林惜以为他不再排斥自己,满怀期待地仰脸问。

翟亮的脸紧绷绷的,“不早了,你赶紧进去吧。”

“你先答应我,我再走。”

翟亮重重呼出一口气,脸色变回初见时的冷漠,“林惜,还记得你去看守所找我时,我跟你说的话么?”

“…”

“我要你忘了我,我也会忘记你,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终于转眸看向林惜,“入狱那天,我就下了决心,要把从前的事都忘掉,包括你,我做到了…这四年里,我极少想到你。”

他的眼睛里有林惜从未见识过的寒凉与冷酷,她赫然间醒来,原来他送自己到这里,不是为了重新开始,而是要与她诀别。

林惜绝望不已。她足足等了他四年,这四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可他此刻的神情和语调足够令她信仰崩溃,世界坍塌。

她颤抖着放开翟亮的手,连声音也是颤抖的,“翟亮,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撑下来的?我一直在等你,一直等!我经常做噩梦,醒过来我就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等你出来,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不会再害怕孤单!”

翟亮无动于衷地听着。

“我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我们不用再躲躲藏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泪水流进她的嘴巴,咸咸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再次碎成一瓣一瓣的,可她撼动不了翟亮,他站在与她相距咫尺的地方,却像隔了数重山水,她再也触摸不到他。

路灯下,翟亮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眸里似有对撒泼孩子怀有的怜悯,“再见,林惜。”

林惜双手紧握成拳,全身筛糠似的抖。

“既然这样,”她咬牙冲着他的背影嚷,“既然你不管我了,那我…我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脚步略顿,似在思索她语句里的威胁,但旋即,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很快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那天晚上,林惜没回宿舍,她需要发泄。

她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酒吧,那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身上的钱只够她喝一杯,但没关系,很快就有男人上来与她搭讪,帮她付酒钱,她来者不拒。

酒精在体内燃烧,她放肆地跟人说笑,可是每一分钟,她都必须强忍着,才能不让自己哭出来。

有个中年大叔想带她走,他让林惜觉得恶心,她骂了他,让他很没面子,但他没对她怎么样就走了。

后来坐在她身边的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但他说他已经上班了,在一间大公司里做销售。他向林惜抱怨了很多东西,老板、薪水、女朋友等等,最后他也说想带她出去,林惜同意了。

离开酒吧时,男孩揽着林惜的腰,林惜的手臂吊在他肩上,好得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但实际上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小时。

才走到门口,他就被人一拳揍在下巴上,大声叫唤着松开了林惜。

林惜惶然无措看着他被人连揍了几拳后瘫倒在地上,纳闷他怎么连还手都不会,有个人已经卷着一股劲风朝她冲来。

她尖声惊叫,但手臂被人狠狠拽起,身子不由自主随之往前跑。很快,她不再尖叫,因为突然发现拉着她跑的人是翟亮。

两人一路狂奔到另外一条街上方停下来,翟亮甩脱她的手,眼里充满愤怒。

“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他面前,林惜的气焰全被浇灭,只觉得委屈,“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

“为什么?!”她绝望地要把嘴唇咬破。

“林惜,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你现在是大学生!我呢?一个坐了四年牢的混子,你能若无其事地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忍受别人的指指戳戳?”

“我能!”林惜抓住他衣襟,宣誓一般对他说:“翟亮,你是为了我才坐牢的,以后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

“可是我不能!”他恼怒地瞪她,“我不想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也不想你再来搅乱我的生活,你要怎么样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