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挣扎得太过厉害,海棠的手肘撞在了身后的车门上,一下子牵扯到她尚未复原的肩伤,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眼泪流得愈加肆无忌惮,也迫使她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
罗俊收起一瞬间无措的表情,连忙扑过去焦急地检视,“怎么样?没事吧?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退下海棠半边衣服,露出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肩部,殷红的血还是缓缓渗透出来,很快把纱布染成了粉红色,罗俊的眼睛也一下子通红,好容易伤口有了起色,如今竟然前功尽弃!
他痛惜地盯着海棠,慢慢地开口,“你要怨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儿戏,…海棠,我赌不起你。”
海棠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罗俊也不等她回答,抿紧了双唇,低下头去重新处理她的伤口。
渐渐的,有一层热热的水雾蒙上海棠的眼睛,沉默而忙碌的罗俊在幻境一样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水雾聚集,最终汇成一串串泪珠,吧嗒吧嗒,无声掉落于她的胸襟。
“他死了。”她喃喃自语,“我看着他死的。前一天,我还跟他在院子里说过话…”
罗俊的手缓慢下来,他当然明白,海棠嘴里的“他”指的是谁,他不看她,却格外用心地听她说话。
“他的脑袋上开了那么大一个窟窿…”她的身子略微抖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湿漉漉的眼泪却定在了罗俊半垂的脸上,眼里不再有害怕的神色,目光却象两道无声的谴责,静静地发出对他的审判。
可是,他始终不抬起头来。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转眼已是清晨,天色却因为阴雨而显得格外昏暗。罗俊帮她把衣服掖好,不满血丝的眼眸也充满了倦意,转头望了眼窗外,暗自吁出一口气,这场雨来得很及时。
“我们下车。”他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目光也迟迟不与海棠的对接,默不作声脱下自己的外套,将海棠兜住裹住,尔后把她小心地抱出车子,找了块平地暂时安置下来。
“在这儿坐着别动。”他嗓音低压地叮嘱,目光仿似不经意地从海棠的脸上掠过,撞上的却是两道如刀片一般尖锐的光束,他的面颊不禁抽搐了一下,很快直起腰来。
在密布的细雨中,他回到车旁,打开车门,启动车子,缓慢地推着那辆载他们逃亡多日的车往悬崖的方向走。
车子对他们很有用,但同时,也是个危险且招摇的定时炸弹,如今,他们已经逃进山里,需要的是一个低调隐匿的身份。
所以,这辆车自然无法继续留在手上了。
在失去最终的平衡点后,车子一头栽了下去,悄无声息,像扑入了一个黑暗的梦境。
十来秒之后,深渊处传来冗闷的一声巨响,车子爆炸,转瞬成为碎片。他能想象到崖下的火光,但这场天雨应该可以避免火灾,并消灭一切痕迹。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海棠就坐在不远处的平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辆车瞬间化为乌有。罗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专业”,专业得令她胆寒。可是她没有发出惊讶的呼叫,甚至连表情都没有转换一下,相比那一晚的场景,此后任何细节都无法再令海棠动容。
她把目光转向近前,雨下得如火如荼,在她脚下汪起一潭积水,点点光晕在那层薄薄的水上激情跳跃,她从不知道,雨点是如此快乐的东西,一如过去的她…出神之际,罗俊高大的身影已经遮挡在她面前,他只穿了一件米灰色的衬衫,全身都被雨浸透,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遮风避雨的设施。
他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视,“雨还要下,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海棠看了他一眼,罗俊的目光紧凝在她脸上,眸中是没有一丝犹疑的冷静与果断,在这样的眼神里,她突然发现自己适才涌起的忧伤与别扭是多么不合时宜。
此刻的她,是谁?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诸多的问题由他眼里无声发出,投射到她心里,象一剂高效的清醒剂,把她强硬催醒了。
无论如何,是罗俊救下了她的命,他们沦落成眼下的情形,不也是因为她?!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正因为明白,她才更加痛苦,任何人都可以谴责他的心狠手辣,唯独她不行!
她暂且收起因为早上那个噩梦而始终萦绕在心头的那一缕酸楚与别扭,默默地朝罗俊点了点头。
海棠脸上的柔软令罗俊心头一暖,他缓缓伸出手去,轻柔地替她拂去面颊上的雨水,尽管于事无补,海棠僵硬地保持不动的姿势,任由他在自己脸上爱抚。
雨,果然又大起来。
罗俊果断地转过身去,拍拍自己的背,“来,我背你。”
他的背厚实且温暖,海棠依旧虚弱,不得不把头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走路时有节奏感的起伏,象极了小时候躺在摇篮里,母亲推着她慢慢摇晃时的温馨感觉。
有种浮木一样虚晃难辨的复杂滋味从身体的某处袅袅升起,缠绕在她本就矛盾重重的心上…山路攀爬了许久,雨渐渐止住,道路依旧泥泞,罗俊几次脚下打滑,但他的手从未曾放松过半刻,始终牢牢地托住海棠。有低促的喘息声传入她的耳朵,海棠不忍,手指轻叩罗俊的肩部,“找个地方歇歇吧。”
罗俊站定,把海棠的身子往上抻了抻,以便可以更稳当些,呵呵笑道:“没事,很快就到了。”
海棠用力抿起唇,没再坚持,她的眼眸却不由自主从周围的景致移向罗俊,汗水交织着雨水,汇成一串串水珠,从他的发根处沿着脖颈淌下,没入胸襟。他的头发理得那样短,象刷子似的炯炯地杵着,她象着了魔一般,突兀地探手上去轻抚了一下,粗硬的质感。
她突然有些恍惑,仿佛喜欢他还是上辈子的事情…眼泪一滴滴地坠下去,掉在他的脖子上,又瞬间滑落。
罗俊听到隐忍的抽泣声,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不禁浑身一震,顿住了脚步。
这是一场没有因由,也不需要解释的恸哭,从最初的啜泣到后来的放声大哭,罗俊没有追问她一个字,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具体原因,但有一点他很明白,海棠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她需要有个宣泄口来释放,哭泣远比什么都隐藏在心理强。
趴在他背上哭得昏天黑地的海棠,却在这风雨飘摇的陌生之地第一次有了悲凉的身世之感,冥冥之间,她所能依傍的,仅仅是眼前这个曾经令她心仪,如今却想远离的男人。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蒙昧的心田里,已有不为人知的飘絮悄悄落下,无声无息钻入育壤。
7.5终于攀上最高的险峰,天空一拂阴郁之色,碧蓝如洗,回首来时路,远山如黛,笼罩在飘渺变幻的云雾之中。
山巅视野开阔,两面连着绵延起伏的山脉,他们是由南面上山的,放眼望回去,有零星的小村庄点缀在葱翠的山林中,一派悠闲的田园景致。
北面的风光却截然不同:四处可见开凿中的山林,林木损毁了十之七八,露出峥嵘的岩石原貌,即使离得这样远,也能听到隆隆的挖掘机的响声,以及蒙蒙的迷雾;一座规模不小的镇子依旧依山而建,高高低低的房屋参差不齐,给人一种混乱喧嚣的热闹感。
“看见么?”罗俊指着小镇对海棠说:“那个镇叫‘岩中’,我们得去那里住上一阵。”
海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远眺过去,半晌迷惑地问:“看起来人挺多的,你不怕被发现?”
经过刚才那一通发泄,海棠长久积郁的心情舒畅了不少,面对罗俊时,终于不再似之前那样别扭了。
罗俊揽着她的肩,淡淡一笑,“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只有这样,我们才不容易引人注目。”顿了一下,又道:“不会呆很久,等你把伤养好我们就走,你的伤不适合继续奔波。”
海棠慢慢低下头,“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如果没有她,他大概早就远走高飞了。
不过,如果没有她,他又何尝用得着逃亡?!
但是,如果没有她,大概没人会知道何少冉是怎么死的…一连串的假设象契合有序的锁链那样依次排列到海棠面前,再一次拷问起她脆弱的心灵来,内疚与负罪的感觉刹那间又把她笼络住,心情再度沉重而抑郁。
罗俊将她的心思变化一应晙在眼里,轻拥住她,手掌摩挲着她稍显凌乱的鬓发,低声笑了笑,“不会。”
他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这样的生死抉择,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数次出现过,所以,他早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又是多么不同,因为有她在身边,他便不再孤独,他所做的一切也就有了意义。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海棠闭上眼,把所有矛盾纠结的心绪拦在门外,她真的无法继续思考那些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否则一定会疯掉。
去岩中的路上,罗俊想到一个问题,“去岩中镇需要与人接触,我们得给自己找个新的身份。”
海棠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俞海棠,我也不是罗俊。”罗俊思忖着继续说,“我…就姓龙,叫龙进吧。”
换一个角色示人,这海棠少女时期最有趣的游戏,如今再度演绎,她苍白的脸上难得闪出几分昔日的光彩,体内的灵活被激活了,咬着嘴唇也认真替自己思索起来。
罗俊盯着她,却是百般为难,“你的名字,就叫…叫…”他想得绞尽脑汁,好几个名字都已经冲到嘴边了,终究觉得不满意。
“池清。”海棠终于思量妥当,眼睛亮亮地迎着他,接口道。
“池清?”罗俊喃喃地重复了几遍,皱着眉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有‘海棠’好听。”
海棠抿嘴笑了笑,觉得他的执拗有些傻气,“其实,池清才是我本名,是我爸爸给我取的。”她离开罗俊的怀抱,转头看向远方,“后来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走后,妈妈就给我改了姓名。‘海棠’是我的小名儿。”
罗俊默默地听着,过了片刻,轻声问她,“你恨他吗?”
“你说我爸爸?”海棠转过脸来,“不,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他离开的时候,她才八岁,中间隔了十二年,她也由懵懂无知的儿童长成了婷婷少女,她的成长字典里,父亲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但他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却被海棠牢牢保存在了心里,对于象她这样喜欢新奇的女孩而言,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同时也是另一个身份的象征。
罗俊从海棠的神态里读出了“池清”这个名字对她的意义,说不清道不明,他放弃了评判,牵过她的手,温柔一笑,“好,就叫池清。”
下山后,他们在公路旁幸运地搭到一辆顺风车。车主是专门为附近的矿井跑运输的。
罗俊谎称他们是去南山做生意,一时迷了路才跑到这儿来的。
车主姓尤,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哈哈乐着玩笑道:“南山那旮旯有啥生意好做啊?想赚钱,不如留在我们岩中得了。”
“南山可以收茶啊!”罗俊随口说着,又故作不解地请教,“你们这儿都忙些什么?”
尤师傅便得意地给他讲了会儿岩中镇的“镇史”,听得罗俊连连点头,兴致勃勃的神色。
“只要你眼力界儿好,花了七八万,搞张开采证,没多少成本,不出半年,我包你发大财。”尤师傅吹得天花乱坠。
“还有没圈掉的地吗?”罗俊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多了去了。”尤师傅随手一指,“那儿,那儿,现在都还没主儿呢,不过得快,指不定哪天就给人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