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师傅微微一笑,让海棠起来,自己坐了上去,那双修长却显得极为干瘦的手熟练地拂过琴键,稍作停顿后,他把那首莫扎特完整地演奏了一遍,几处被海棠指出的“错误”也精确地扭转了过来。
“你听到的正确版本是这样的吗?”
海棠点头,有些困惑,师傅弹奏时没有片刻迟疑,一气呵成,一点也不像是记错谱了。
“你再听听我平常教你的弹法,精心体会。”师傅简洁地吩咐着,又重新弹了一遍。
他投入的时候眼睛会习惯性地眯起,那模样犹如在享受人间最美好的景致。从他指尖溜出的每一个音符于海棠而言,就像雨滴洒落在水面上那般浑然天成,仿佛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海棠,用你的心告诉我,觉得哪种弹法更好听?”师傅睁开眼,目不转瞬地盯着她问。
即使有可能因为是习惯的因素,海棠也不得不承认,那几处错音比所谓的标准音听起来要灵动得多,她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如实说了出来。
乔师傅在琴凳上转过身来,示意海棠也坐下,这才缓缓开口,“要按照琴谱来论,师傅教你的这三处的确都是错的,这首曲子的标准版我也弹凑过,但总觉得去法把我心里的东西表达得淋漓尽致,所以我按着自己的想法改了那几个音。海棠,音乐不是死的,它是动态且灵活的,更是我们情感的延伸,这世上也没有哪种感情是一尘不变,可以用标准模式的,所以,你不必拘泥所谓的正确与否,只有把你自己的激情融入进去,用你希望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才能做出好听的音乐来。”
一席话听得海棠频频点头,她从小就佩服师傅的真知灼见,不为幻象欲望所困,总是一眼便能看清最本质的东西,殊不知,乔师傅也是经历了无数痛苦的波折才有了老来的这一番感悟到。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爱徒可以不必步自己的后尘,走上那条一旦踏入便无法回头的名利之路,这也是多年来他从不鼓励海棠出去争名的根本原因。
然而,海棠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
“听你母亲说,你进钢琴决赛了?”
乔师傅声色柔和,但听在海棠的耳朵里,还是感觉一阵赧然,她是瞒着师傅去参加钢琴赛的。乔师傅一向清心寡欲,并不赞成她这一所为。海棠为了不惹师傅生气,一定要母亲瞒着他,可是,母亲跟乔师傅都算她 的家长,且抬头不见低头见,早晚还是向乔师傅透露了。
海棠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么想赢比赛?”师傅依旧语气平和,看不出有生气的迹象,海棠心里稍稍安定。
“我…”海棠抬头望着乔师傅,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说道:“如果比赛得了奖,会有奖金,还可以有更多的赚钱机会,我,我想让妈妈过得好一点儿。”她本就是爽快性格,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对着师傅,更无意要隐瞒,哪怕并不能得到支持。
这么多年来,她跟母亲蒙师傅深恩,得以在此次栖息生存,可是日子依旧过得捉襟见肘。
海棠八岁那年,父母便离了婚,父亲从此不知去向,海棠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的操劳拖垮了母亲的身体,她的一直眼睛与失明无异,患病的身体还需要不算的依仗药物维持,自打海棠能赚钱后,就坚决不让母亲再出去受累了。但是她挣的钱也不多,勉强维持生计而已。海棠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心愿,想拥有一处自己的房子,到时候可以把母亲和师傅都接过去,好好孝顺这两个从小对自己疼爱有加的老人。
望着海棠那张年轻气盛的脸,乔师傅很想告诉她,一旦有了争心,音乐就会失去本真,自己教授她弹琴,唯一的目的只是让她能感觉快乐充实,而非借此获得名誉金钱。
那些东西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虚生的幻象,总有一天会象云雾一样散开,令你抓不到实质的东西,甚至感到被遗弃的绝望。
只是,海棠眼里闪烁出的坚定光芒让乔师傅明白自己再多劝阻已没有什么意义。
也罢!她总得经历点儿什么才能有所领会,强硬加到她头上的道理只会让她反感,如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乔师傅暗自叹了口气,放弃了循循善诱的欲望,他早已想开,所以对此事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凑巧闻起来,也不过是想了解清楚爱徒的真实想法而已。
3.1窗外又飘起了雨丝,灰蒙蒙的天地间,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想到要扭过头来瞥一眼路边这座外墙与天地同灰的小咖啡馆。
海棠偏着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如果光看她脸上的神色,简直与一个悠闲呷咖啡的客人无异,而实际上,她是这间咖啡馆的琴师,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奏助兴。
午后三点到六点,是天琪咖啡馆生意最兴隆的时间段,因为靠近商业区,有不少前来此地洽谈商务的生意人。
与别处钢琴伴奏的嚣张不同,海棠与钢琴都在临窗的角落,咖啡馆的主人崇尚低调,屋内所有的装饰既精致,又力所能及地维持了最真实的风貌,没有过多矫饰。钢琴伴奏于他而言,也是众多装饰中的一种,绝不能喧宾夺主。
这不太起眼的角落为海棠屏蔽掉不少客人的视线,因此她么么好自如的发挥,琴声不疾不徐,低柔婉转,是各项即将谈成或已经谈成的业务最好的背景衬托。
一曲未了,当值的组长悄悄递过来一张点播字条,海棠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心头莫名一震,只见那上面写着:莫扎特C大调奏鸣曲。
通常海棠都是按照咖啡馆给她编排好的曲目弹奏,点播的客人也不是没有,但多是些耳熟能详的流行音乐,似这般正儿八经要听古典乐曲的还真是不多。
她视线放平,在大堂里逐一揽过,开始留意起这群平时并不在意的客人来,却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会是谁呢?
她不断地猜测着,终究毫无结果,最后不得不自嘲,也许是因为昨晚上刚好“栽”在这首曲子上了,以至于今天如此敏感。
演奏前,还是又少许犹豫,关于那三个“错音”,然而,当她灵巧的手指跳跃在琴键间时,就已经明白自己独一无二的选择——师傅是对的,音乐唯有顺应心灵的感召,才会有真正感动自己和别人的力量。
依然不死心,当如水的乐曲在不大的空间蔓延思意时,海棠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随之漂浮倘佯…琴声蓦地戛然而止,仍是外行也能听出这并非正常的收尾,几双好奇的眼睛闲散的追寻而来,站在柜台边的组长也神情紧张地瞪向海棠,犹豫是否要过去询问一番,琴师偶尔忘谱的事也不是没有,但从来没有在海棠身上发生过,她一向是最令人满意和放心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所幸,停顿的时间没有超出听众内心的警戒线,前后大约也就七八秒的时间,乐曲再度响起,仿佛是一段文章,在经历了一个需要特别重视的惊叹后,继续深情并茂地演绎了下去。
危机解除于无形间,族长等人均暗暗松了一口气,很快,没有人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琴声依然完美地持续,仿佛与停顿前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海棠明白,这之前与之后有着怎样的千差万别。
或许,另一个也明白——那个斜靠在对面角落,半仰起头,目不转睛盯视着海棠的罗俊。
三个小时的演奏完毕后,海棠第一次有精疲力竭之感,组长照例会过来拍拍她的背,夸一句,“今天很不错。”接着让她去员工间里用餐,海棠摇头推辞了,她很累,想尽快回去休息。
这小半天,她的心思太忙乱了,既要弹奏,还要时不时去关注不远处的罗俊,同时在心里作着种种毫无新意的猜测,诸如他为什么来这里?这首曲子是他点的吗…越想心里越慌乱,还没等理出个头绪来,不过一眨眼,一转神的功夫,罗俊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了。
海棠别提有多沮丧了,甚至还感到了一丝愤懑——他的出现总能带给她无限遐想,每一次却无不以失望告终。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她极不舒服,又无可奈何。
从咖啡馆里出来,太阳几乎看不到了,天气一直不太明朗,黄昏的春风拂上面来还是夹带了丝丝寒意,海棠不由得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风衣。
走过街角,一个人影不期然地拦在海棠面前,迫使她讶然驻足,没有任何悬念的,果然是罗俊。
“去哪儿?我送你。”他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居然也有很温暖的感觉,高大的身躯与海棠的瘦小则行程鲜明对比。
海棠怔怔地望着他,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按她以往的性子,一定会很干脆地回绝,可是口一开,说出来的话竟与思绪阴差阳错,“我回家。”
心头竟然浮起一层淡淡的欣喜,完全不似她自己。
就这样上了他的车。
乍一钻入车厢,海棠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很香草药的清香,母亲因为腰肌劳损,曾经吃过很长一阵子煎药。她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车内,果然看见后座上放了一大包扎好的东西,出于礼貌,她没有贸然发问。
看着他熟练地关门,点火,海棠依旧有现实与梦境无法融合的迟滞感,“你怎么会来这儿?”
罗俊扭头看她一眼,眼神依旧柔和,“来喝咖啡,不是你介绍过的?”
细密的喜悦笼罩住海棠的周身,她莞尔,“味道怎么样?”
“嗯。”他很正经地点了点头,“的确…很像泥浆水。”
海棠咯咯地笑起来,开心极了。
他记得她以前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她回味无穷。
愉悦的笑声中,罗俊问她,“你住哪儿?”
海棠爽快地报了地址,车子很快启动,她有种错觉,某个梦境开始了。
“那首曲子是我点的。”他边开车边悠悠地说,“C大调奏鸣曲?”她歪着头问。
“嗯。”
“我知道。”她抿着嘴得意地回答。
罗俊扭头瞟了她一眼,身边的女孩神采飞扬,再回过头来时,他的眼里竟多了些恋恋不舍的意味,从没想过,他会对一个不懂矜持的女子产生强烈的兴趣。
“你还知道什么?”他含着笑与她搭茬。
海棠眼珠子转了几转,有个猜测涌到唇边,她咽了几下口水,忍住没说。
“怎么不说了?”他有乘势转头瞅她,刚好瞥见她一脸的鬼心思。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在三楼偷听我们弹琴了?”她问得吞吞吐吐。
不管了!要是让她把一个疑问藏在心里反复发酵,最终霉掉的会是她整个人。
她很勇猛地转过脸去紧盯住他,看他的反应。
罗俊脸上的笑意更深,“偷听?好难听的字眼。”
“唔,我的意思是…”海棠也觉得有点用词不当,急于补救,“我跟郑梅小姐比…你全听见了…”
罗俊不置可否,隔了片刻才道:“你好像很在意郑梅小姐弹得比你好。”
虽然理智上,海棠愿意承认郑梅的确比自己强些,可这话听在耳朵里仍有些刺耳,尤其还是——出自骆俊之口。
“我难道真的不如她吗?”她闷闷地问,口气竟是如此愤愤不平。
“你自己觉得呢?”他反问。
“…就算是吧。”她的回答有种大义凛然的壮烈。
罗俊止不住想笑,“那你还得继续努力。”
他顺着她 的逻辑往下走,口气诙谐,可惜海棠已经完全听不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主要是海棠,心绪低落,一路上只是望着窗外,沮丧地想,郑梅弹得比自己好,那么罗俊以后岂不是会喜欢听郑梅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