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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草草奉上结束语后就要收线,许志远却在那一头突然提议,周末邀请她出去玩。
她发着愣,不知该接受还是拒绝,他的声音紧张而诚恳,仿佛她的决定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她莫名震动,竟一口答应下来。
8.幸福,究竟离你有多远(四)
伊楠以前很少喝咖啡,直到在酒店工作后,因为常常加班,有时甚至日夜颠倒,不得已才依赖上了。其实喝多了,抗疲劳的效用也不大,只是每天喝上几杯,已成习惯。
杯中的咖啡泛起袅袅的白雾,啜一口,苦涩立刻溢满口腔,但鼻息周围环绕的却是神魂缭绕的香气。
这香气在清冷寒寂的深夜,很容易勾起久远年代的那些丝丝缕缕的回忆。
那个周末,许志远在她宿舍楼下等了她很久,她跑下去时,因为歉然忍不住埋怨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上去,就不必这么干等着了。
他却淡淡一笑,“既然约好了,你总会下来的,急什么。”
许志远有很多伊楠无法理解的逻辑,正如一开始她料想的那样,他的世界,她其实踏足不了,无论是现实里的那个,还是精神上的那个。
但是,也许正因为两人的差异如此巨大,她才会对许志远构成如此强大的吸引力罢,谁会对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感兴趣呢?
到底是同班同学,又都是年轻人,更重要的是,许志远对她有那么明确的好感,而伊楠,虽谈不上喜欢他,但至少也不讨厌,两个人相处了没多久,也就自如起来了。
他带伊楠去了一家很是偏僻的咖啡馆,从外面看没有任何特色,隐没在浓密的小区林荫之中,走进去也见不到其他客人,冷清地令她怀疑这家店怎么能够维持地下去,那时候,她对于“私人会所”,“会员制”这类词还完全陌生。当然,无知者无畏,她坐在里面,并不感到拘束。
当她把自己的困惑告诉许志远时,他轻轻地笑起来,并非嘲笑,而是一种善意的怜惜,他没有给她解释这间咖啡馆的独特或是傲人之处,只淡淡说了句:“这叫‘大隐隐于市’。”
一样地坐着,伊楠觉得他的举止是那样从容自如,仿佛天生就该在这种环境里似的,而她就不同了,对每一样东西都好奇,喜欢问东问西,整个一外来入侵者。
他问她咖啡里要不要放奶昔或糖,她看他什么都没要,于是也摆手,学着他喝黑咖啡,很苦很涩,她不觉皱眉。
这令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大城市工作的二伯有一次回家带给爷爷的一袋子咖啡糖块,是包在塑料袋里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方体,有如感冒时喝的板蓝根,码得很整齐。她小心地取了一块出来,打开纸皮,里面是白色的,她使劲嗅,有很香的味道,用舌头舔了一舔,出奇地甜。
后来爷爷用开水泡开了,白色神秘地转成了黑色,伊楠大为惊异。她素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执着,于是又取了一块出来研究,方整的糖块被她掰得粉碎,总算发现在白糖的重重包裹中,原来有一小撮棕褐色的咖啡粉。
她一直以为小时候喝过的那种叫正宗咖啡,甜甜的,微苦,但绝不腻,以至于若干年后的这一天,当她终于品尝到纯正的咖啡味道时,却发出了质疑。
大概人都是这样的先入为主,第一次遇到的,第一次动了真心的,无论是风景,还是人,总归是最完美,最好的。
一进大三,许多同学都忙着出去实习,既算社会实践,自己还能赚点零花钱,反正课业不紧,何乐而不为?
伊楠幸运地找到了一份正经外企的行政文职工作,她在学校念的是工业自动化,不过并没有想过要当工程师,家里那些亲戚也都一致认为当工程师跟做力工似的,太苦,能有机会去办公室是最好的。伊楠当初考理科,也实在是因为她的数理化成绩比文科要好很多,而她一看到A,B,C或者古文诗词就头疼。
何曾想到过,有一天,她竟然需要靠读这些东西来慰籍自己的灵魂。
喝咖啡那次之后,她跟许志远一直走得不近不远,他并没有展开火热的攻势追求伊楠,可能因为性格偏于腼腆内向,他不怎么打扰伊楠,但两人之间却保持着一种类似于朋友的淡而亲切的联系。这让伊楠觉得很舒服,她不喜欢老有人在身边叽叽呱呱地闹腾。
许志远爱画画,经常跑出去写生,她没事的时候也就跟他到外面去跑跑,城市边郊包括外围的许多小桥流水似的风景都被他收罗到了画中。他也给伊楠画像,她说不出好或是不好,大概他画得比较抽象,而她打小就缺乏对美的鉴赏能力。
除了画画,他们也聊天,聊音乐,聊电影,聊书籍,但很少聊各自的家庭。
“你喜欢看什么书?”有一次他问她。
伊楠毫不迟疑地答:“闲书我最爱看金庸,古龙的也爱看。至于正经书嘛…”她仰头想了想,“所有小学到大学的课本儿以及课外辅导书,这些就都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有那看书的功夫,我宁愿多跑两圈步。”
相对于伊楠的贫瘠,许志远看过的书称得上广博,他说他喜欢从别人的思想里去挖掘共鸣的东西,寻找他存在的价值。
伊楠发现其实他挺能侃的,在学校里的沉闷只是没有遇到愿意倾诉的人而已。有时候他聊得深了,伊楠便觉得吃力,有点跟不上。
“伊楠,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所在的地球在整个宇宙来说也不过是一粒微小的细胞…也或许,我们根本就是某个人脑子里臆想出来的人物,而非真实的存在,比如小说里的人物,你觉得那是虚幻的,但说不定他们也在某处生活着,跟我们一样定期吃饭,睡觉,做事或者仰望星空,发出感慨…谁能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呢?”
伊楠瞠目结舌,“那,那也太抽象,太,太恐怖了吧。”她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每当此时,他就会宽和地一笑,“没关系,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读读这本书…”
她在他那里变相得到厚厚一摞书目,而她几乎没一本能读得完整,最浅显的那本叫《苏菲的世界》,她看了三分之二,也一直就扔在了那里。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宁愿当缩头乌龟,生活在柴米油盐琐碎的现实里好了,哪怕自己真是某本书的主角,她也要理直气壮过自己的日子。
老这么安于淡泊也挺无聊的,某个周末伊楠提议去溜冰。
那会儿旱冰玩得溜也是倍儿有面子的一件事,伊楠不常去,却喜欢体验那种紧张刺激。学校的溜冰场很简陋,破旧的旱冰鞋,用铸铁围栏圈出一块水泥场地就算完事了。
伊楠站在栏杆外面,拿眼瞄了瞄比自己更显得细皮嫩肉的许志远,叹了口气,转身道:“走吧。”
许志远对这种要与水泥地亲密接触的活动似乎心有余悸,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暗舒一口气,但仍然问:“怎么又不玩了?”他担心是不是自己流露出来的犹疑搅了她的兴致,这可不是他希望的。
伊楠一蹦一跳地跑在前头,大声道:“咱们上校外那家去。”
离学校三公里远的地方也开着一家溜冰场,不过是室内的,木质地板,跌上去也比水泥地安全。
伊楠租了鞋和护膝出来,见许志远瞪着场内的一个身姿优美的滑者出神,便用胳膊肘撞撞他,“哎,别看了,快过来换鞋!”
她麻利地绑好了自己的,见他笨手笨脚,便探身过去帮忙,三下两下就搞定,她仰脸望着他笑嗔:“怪不得有‘书呆子’一说呢,读了那么多书,连穿个鞋都不会。”
他脸微红,腼腆地一笑,可是那眼神却不生气,反而熠熠发光。
他们去的时候快正午了,人丁稀少。伊楠在场内溜了几圈,很快找到感觉,她扭头看到许志远双手紧扶栏杆,寸步难行的样子,不觉撇嘴,哗哗几下就游到他身边,朝他伸出手。
“拉住我!”她不容置疑地发号施令。
许志远犹豫,“我比你重,万一把你带趴下了不好!”
“少罗嗦,快拉住呀!”伊楠朝他嚷,实在看不惯他的扭捏。
他们的手终于紧紧握到了一起,暖暖的,柔软的,年轻的双手。许志远的右手还是拘谨地拽着扶栏,但在伊楠的带领下,渐渐地也松开了。
他听从伊楠的指挥,弓腰,屈膝,随着她一起滑动。当然,跟斗是免不了要摔的,但年轻就是好,学东西快,他不久也能顺溜地旋转了。
她牵引着他,张开双手,在场中如鸟儿一样翱翔。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许志远突然觉得身子越来越轻,他不知不觉地闭起眼睛,伊楠清脆的声音在喊着什么,可他彻底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吧唧――”一声,两人先后倒地,许志远重重摔下去的时候,终于听清了伊楠的抱怨,“哎呀,叫你减速减速,你还一个劲往前冲,干什么嘛!疼死我了!”她本有机会逃脱的,可是又不忍心松开他的手,由他当失控的火车头去,结果被连累。
他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在地上,后背生疼,脑门布满了汗水,心里却觉得从未这样畅快过,他想放声大笑,如果头顶是蓝天,也许就更美好了。
视野里出现了伊楠愠怒的面庞,打断了他的遐想,“喂,你摔傻啦?怎么不说话!”
他朝她憨憨地笑起来,动了动嘴巴,“伊楠,我今天很高兴,谢谢你。”
他盯着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象有银色的光辉洒进去,又溢出来,灼灼地闪着光,伊楠愣住了,她的心怦怦跳动,仿佛不是自己的,如此失控的感觉还是头一回,她慌忙坐直,不再看他,隔了片刻,才恢复自然。
出溜冰场时两人都饿瘪了,可是彼此都觉得开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激来荡去,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降落下来。
很久以后,伊楠想,如果那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相处,也许她真的会爱上他,然后,他的家庭大概还是会出来阻止,可两个人的力量总强过孤身一人,他们可以共同面对,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可惜现实里的故事,永远都不会遵循童话中的模式上演,否则童话也就失去其可贵性了。
9. 我的事,不用你管(一)
从遥远而漫长的梦中醒来,伊楠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是生物钟将她唤醒,但睡眠不足,后脑勺隐隐作痛。
手边的书早已摔落到地上,半边面庞和充作枕头的右手全麻了,她吃力地抬起左手,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先弯腰把书拾起,连同那张卡片,扫了一眼,重又夹进书里,放回柜子,然后半眯着眼睛找闹钟,这一看不要紧,直把她惊得一蹦三尺高——离班车到站时间仅剩十分钟!昨晚鬼使神差地,居然忘了上闹钟。
云玺酒店位于风景名胜的远郊,交通极不方便,要是坐公交车,起码得转三趟。这个钟点又是上班高峰期,的士出了名地难打…
她抛开一切累赘的障碍物飙进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上妆,多亏她平时只化淡妆,要是跟崔颖那样非浓妆艳抹不出门,没个半小时哪里搞得定!
每天早上必饮的一杯清水也没来得及顾上,在玄关处换好鞋,就拎着手袋冲出了门。
按了下行电梯按钮,电梯却象死了一样静寂不动,伊楠焦躁地跺脚,开始盘算是不是走步行梯更节省时间,好在没挣扎多久,电梯开始缓缓上升。
身后传来很重的门砰然阖上的动静,紧接着,有短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朝她这边迫来,伊楠诧异地转身,看到一张与她一样失魂落魄的脸,且睡眼惺忪,仿佛还未曾清醒。
然而——孟绍宇在见到她的刹那,脸上的懵懂和疲倦一扫而光。
“嗬,你要迟到了吧。”他过于热心地开了口。
透过他同情的目光,伊楠怎么看他眼里都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也是!”她瞅瞅腕表,还剩三分钟,班车就会到站,她闭闭眼睛,只能无良地祈祷它今天晚点。
孟绍宇用一贯无所谓的腔调道:“我?我没关系啊,昨晚回来都十点多了,早上晚去会儿老板不会说什么的。”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去,孟绍宇道:“你去酒店是吧,反正我也晚了,我送你好了。”
伊楠斜他一眼,“你有车?”如果真有这等好事,她自然不用假清高地拒绝。
孟绍宇歪了歪嘴,“没有,打车走呗。”
他看到伊楠眼里有明显的不屑,然后听到她冷冷道:“那还是打到了车再说吧。”
孟绍宇对她的态度感到悻悻然,在心里嗤了一声,“现在的女人怎么都是势利鬼!”
出了楼洞,伊楠出其不意地朝小区门口一通狂奔,多少年没这么肆无忌惮地跑了,她听到孟绍宇在后面嚷嚷,似乎嫌她跑得太快,心里不免得意,想当年在学校的时候,100米接力场上她也是出过风头的。
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伊楠被一个红灯阻住了脚步。班车站点在马路对面,远远的,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东张西望,这一带坐班车的就三个人。心里顿时一定,庆幸不已,车子果然晚点了。
这个红灯格外漫长,伊楠等得心焦,每一秒都粘稠地缓慢流过。
耳边很快传来孟绍宇的唠叨,他跑得气喘吁吁,“姚,姚…伊楠,你,你是属兔子,还是…还是属马的?跑这么快!”
伊楠扭头瞥了他一眼,讥讽道:“就你这德性,还攀岩呢!吹牛吧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