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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别骂我,我难受。”她在哭。
伊楠愣住,姚敏妤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
“小敏,你怎么了?喝醉了?”她忽然清醒,这丫头只有在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唤她小姑,平常都是直呼名字的。
“我喝的是啤酒,不碍事…”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伊楠努力让自己思想集中,去消化她的言辞,“然后呢?”
听不到回答,只有时断时续的抽泣。
伊楠直截了当地猜测,“他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她语气黯然,泣声却低了下去,“他从来不说,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肯正面谈这个话题…我怎么办?”
伊楠心里长叹,如此明显的暗示,也只有局中人执迷不悔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即使我让你现在忘了他,你做得到么?不,我不会劝你做任何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然后自己决定。”
感情这东西,旁人说一千道一万也尽是废话,把握权在自己,有些苦,得自己熬过来,她实在太清楚。
“哦,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你这个自私鬼。”姚敏妤在电话那头嘟哝,可是语气里没有埋怨的成分。
伊楠觉得好笑,论到自私,她绝不输自己。
小时候,姚敏妤来爷爷家,奶奶炖了一只整鸡,她跟伊楠抢鸡豚吃,最后由爷爷作主,一人一半。敏妤小,所以先咬一口,伊楠还没来得及把余下的塞进嘴里,她忽然叫停,又将鸡豚抢回去,补咬了一口,心满意足道:“这回一样大了。”
即使后来她长成了大姑娘,伊楠还屡次跟她提起这事,她恼也没用,伊楠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说来奇怪,这么多亲戚的孩子里,数她跟伊楠最谈得来,虽然上大学后她们不常见面,通电话也不勤快,可每次联系,都不觉得生疏,仿佛昨天刚刚彻夜长谈过,谁也不担心会忘了谁。
伊楠笑道:“那你还给我打这个电话,不自讨没趣么?”
姚敏妤终于也有了笑声,虽然仍很虚弱,“我在顶楼平台坐了一晚上,后来想到了你,我只是想听听自己猜得到底有没有错而已。”
她的话语里有藏不住的寂寥,伊楠忽然觉得心疼,柔声说:“别犯傻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姚敏妤沉默下来,许久,她反问伊楠一句,“那么你呢,你已经忘了?”
伊楠心一沉,但还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当然,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两年了,她怎么可以仍不忘却?
“我觉得自己象在步你后尘。”姚敏妤黯然神伤,“那时候我还轻飘飘地教训你…真不应该。”
步她后尘?明知不可为而硬为之?!
伊楠强笑,“我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最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停顿片刻,试图找一个轻松的话题来缓解,“你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姚敏妤学的是室内设计,据说是个很赚钱的行当。
“还行。”她懒懒地回答,又迟疑道:“也许当初…我不该留在这里。”
伊楠听着她怀疑一切的论调,只能好言安慰,“你别想太多了,如果真是命中注定要遇到的劫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敏妤扑哧笑起来,“小姑,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象老太太了。”
伊楠也笑起来,“我还不够老吗?”
其实细想想,她也不过26岁,只是心态却早已像经历过一辈子那么沧桑了。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敏妤终于开始打呵欠,然后说:“困了,我要去睡了。”
就此结束话题。
本质上,她们是一类人,软弱也仅那么几秒。
7.幸福,究竟离你有多远(三)
接完电话之后伊楠火速关灯,将被子拉到头顶,希望还能找回刚才的睡意,可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却再难入眠。
实在忍不住,她终于有些恼恨地在黑暗中坐起来,瞪视着广漠的虚空,不知道应该跟谁较真。
心烦意乱地重新启开了床头灯,披上单衣,下床趿了拖鞋往阳台里走。
阳台上的双层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她掀开一角,透过玻璃,看到深秋的夜空,满天繁星,很美。
怔怔地审视了一会儿,她莫名叹了口气,放下窗帘,重新返回屋内。
脑子里依旧清醒,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伊楠有很多次这样的经验,所以她不想强迫自己。也许因为尘封在最深处的心事被人不经意间撩起,今夜注定无眠。
她在书柜里随意抽了本书来打发时间,史铁生的《病隙碎笔》。以前在学校里就是这样,特意找本高深莫测的书,翻到第三页,铁定脑子里凝满浆糊,然后如愿坠梦。
可现在,似乎也不行了,满纸的清冷没有任何障碍地直渗入她脑海,那些空灵的,飘逸的文字,如行歌一般在心间回荡。
“…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
“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一个常年卧病的文人,思想却比健康人都通达,是否因为,在经受病痛的折磨与重重险阻之后,他不得已将很多欲念都放到了地上,反而因祸得福,本真流露,比常人更接近生命的真谛?
伊楠愣愣地出神,如果磨难和挫折只是让心灵放开,乃至最终得以自由徜徉的手段,那么她的出路究竟在何时,何方?
两年前,她觉得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当然,即使现在,她也觉得那是她所能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仿佛离开原来的世界,就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真能这样吗?也许忙碌的白天她真的把什么都忘了,然而无眠的黑夜里,谁又能真正逃避得了面对一个真实而赤裸的自己?
“…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
一张手绘的卡片悄然从书中跌落出来,如秋叶一般坠落于地上。伊楠低头瞄了一眼,又俯身将它拾起。
画面很单调,灰秃秃的山上,一片荒芜,没有绿色植被,没有飞翔的鸟儿,唯一有的,是一个登山客,弓着腰,顶着肩上沉重的包袱,一步一个脚印吃力地往山顶上攀登,而山的另一侧,他看不见的那面,是茫茫的海洋,无边无际的深蓝色,看不到胜利的欢欣,也读不出沮丧的失望,冷色调反衬出一派中立的茫然。
将卡片翻个身,素净洁白的背面,也没有冗杂的繁文,仅仅用俊秀的隶书体手签了一个名字——许志远
这是许志远在某次外出写生时闲暇无聊随手绘成的小品,伊楠看了觉得很有意思,是他众多写意派作品中比较形象的一幅。
“你看,这个登山客努力爬到山顶后就会发现那片美丽的海洋,什么叫海阔天高,这就是了,他的辛劳还是值得的。”伊楠捧着卡片津津有味地解读,她欣赏图中登山客的执着,人就该有点坚持的精神。
许志远坐在离她一米开外的草坪上,歪着脑袋端详她良久,忽然一笑,“迎接他的未必是海阔天空,也有可能是苦海无边。”
伊楠白了他一眼,“你真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就不能给你的作品增加点正面色彩嘛!”
他望着她笑,眼神柔和,却没再辩驳。
这是伊楠的唯一保留下来的一点有关许志远的纪念,从她离开粱钟鸣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决意要向那段纠缠不清的过往做个了断,不再给自己留一丝回忆的痕迹。
唯有这张图,是她心中的不舍,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己曾经解读出来的执着。
如今,她就像那个登山客一样,在旅途中努力攀爬,相信最终的结果会是海阔天高,无论如何,她不能失却这个信念。
想起许志远,她的心上不由自主滚过一抹温柔之色,那种感觉有别于恋人间刻骨铭心的折磨伤痛,轻柔如羽毛,却能温暖人心。
也许,因为不爱,才能这样豁达罢。可是他带给她的感动却是前所未有,无人可以匹敌的。
那时她才读大二,在那所偏理科的学府里,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基本上只要长得不是太恐怖的女孩,从大一开始就早早有人伺候了。
伊楠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秀丽的相貌足以令她在众多女同胞中脱颖而出,当之无愧地成为院花,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异性的目光追随,趋之若鹜。
从紧张而枯燥的高中生活中走出来的伊楠也似放出笼的鸟儿一般撒欢起来,身边仅有的几个女同学无一幸免地从大一下半学期就开始与人成双捉对,伊楠在眼花缭乱之后终于开始尝试,先后交往了两三个。
然而很快,她就对这种学生恋爱感到乏味起来,与其说那是爱情,不若说成是定期更换护花使者,而伊楠对学业又看得很重,因为来之不易,她渐渐地无法忍受自修或是听讲时身边总有个人干扰她。
升大二后,伊楠一反常态,不但辞掉了旧男友,对新的追求者也一概不予理会,一心一意地扎在学业里。
大二的下半学期,班里转来一个插班生许志远,生得明眸皓齿,眉清目秀,又天生腼腆羞涩,在一帮五大三粗的男生中格外惹眼,一下子成为女生们热衷议论的新目标,熄灯前后的聊天重点几乎全是围着这位新男主。
有人说他家里很有钱,因为某次看到他坐宝马来学校,车子停在校门外,他下车后就有人把车开走了;又有人看到学校的副校长有次还主动跟他打招呼,于是猜测他说不定是高干子弟,不然怎么能够随意转校,要知道他们学校的高考录取分是出了名的高。
伊楠也参与这类话题,不过她经常是以捣乱者的身份出现,双手支着面颊,笑嘻嘻地调侃舍友,“哟,开宝马啊,真了不起,我们隔壁养猪的刘二叔新近也添了匹宝马,听说还是汗血宝马嘞,跑起来贼快,连火箭都跟在后头大喘气的那种…”
每当此时,舍友们就会毫不客气地拿纸巾团,枕头朝她床上砸…
然而许志远为人十分低调,每天除了上课,也很难在校园里见到他的影子。他没什么朋友,也从来不谈论自己家里的事,看上去似乎很乖顺,可是一到上课就神游,喜欢在笔记本上天马行空地乱涂乱画。
伊楠对他跟对班里的其他男生没觉得有什么两样,也许更要淡漠一些,因为他们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而别人至少还有事没事地会跟自己套套近乎。
所以,当她收到许志远的“情书”时,着实吃了一惊,拿着那张浅蓝色的信笺反反复复地查看,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之前也不是没有收到过类似的表达爱慕的来信,但都敌不过这一次的惊异。
他的字很漂亮,娟秀的隶书体,十有八九刻苦临摹过书法帖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现在的年轻人能写得一手好字的真不多了,这需要静得下心来修炼。
严格来说,其实也不能算情书,而他的文采很好,没有象其他男生那般将伊楠夸成一朵花,让身为读者的她鸡皮疙瘩当场掉一地。他用的诗词体,很简洁的几段文字,几乎没有多少赞美之词,更像是一己的抒怀,让伊楠感到有种悲观的苍凉,她从小就是聪明孩子,领悟力也强,她确信许志远不快乐。
伊楠开始揣测,是不是因为他太孤寂了,而自己,虽然专心埋头书本,周围却总有人围着转,很热闹而使人觉得她就是一颗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开心豆呢?
这样的猜测令伊楠撇嘴,不用旁人指点,她当然也清楚许志远一定有个好家世,种种迹象上都能判断得出来。那绝对是与她这样出身平凡人家的女孩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
当然,伊楠并不排斥当灰姑娘,问题是她对“王子”没感觉。
犹豫再三,伊楠还是决定给许志远打个电话,也许是他一手潇洒的钢笔字让她另眼相看,高中时,伊楠的班主任就开玩笑似的告诫班里的男生,要把字练好,将来写情书追女朋友用得上,现在看起来还真有点道理;也许是他的郁郁让她心生怜悯,伊楠自己是快乐的,看到有人不开心,她总觉得有责任去开导。
当然,也或许是许志远不同一般的家世让伊楠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彼时她不过二十岁,自然无法免俗,和普天下所有的女孩一样,也有憧憬,也有虚荣心。可具体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很久以后想起来,她只能自嘲地将这一切归结为命运。
不然,又该怎么解释呢?
如果她没有心血来潮地主动打这个电话,那么后来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伊楠照着信笺最尾留下的手机号码给他拨了过去,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声音里还透着疑惑,大概因为伊楠的号码他觉得陌生。
许志远的嗓音很清亮,伊楠不禁想他要是去唱歌,应该挺好听的。他依然是腼腆的,话不多,尤其是搞清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伊楠以后。
他们的话题却与那封信完全无关,彼此都还保留着羞涩,于是全都绕道走,聊得不知所谓,其实也没讲上几句,两人本来就没多少话。
伊楠本是个善于逗哏的人,可毕竟心里也有一丝隐约的紧张,夹缠着冒险的好奇与期待,于是更多时候沉默占据了电话两头,谁都在等对方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