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弟弟,但我还是很疼他,每次他倒霉,我都会想方设法给他解围。没想到反而把他给宠坏了,他总是觉得凡事有我这个哥哥替他顶着,跟母亲的对抗也就更加有恃无恐。”他的脸上现出一点无奈和冷漠,因为一下子想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父亲的担忧,母亲的猜忌,还有弟弟周而复始的胡闹,但他并不想告诉伊楠这些陈年旧事,于是就此打住了话头。
伊楠也只是安静地听,无法发表什么意见,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而她适才的不安却在他低缓的语调里逐渐消弭。
梁钟鸣突然自嘲地一笑,“很多人都认为我在妒忌自己的弟弟当上了董事长,包括志远他自己。”
伊楠放下手中的筷子,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信你是这样的人。”
梁钟鸣与她默默对视着,忽然露出明朗的笑意,伊楠心里酸楚,她知道他这个大哥不好当,即使他什么都不争,什么也不说,流言蜚语依然不会放过他。
“其实,做什么事,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爱怎么说怎么说,何必介意呢!”她试着安慰他。
梁钟鸣轻吁了口气,笑意荡漾在脸上,然后他似乎不太想听到这样的安慰话,话锋陡然一转,“为什么想去英国念书?”
伊楠顿时张口结舌,她刚才那么说纯粹是信口捻来,一经说出来才懊悔不迭,因为那曾是梁钟鸣给她的建议,她如此耿耿地记在心里,岂不表明对于过去,她依然没有忘怀么?
适才的一通闲聊,本以为这章就无风无浪地揭过去了,没想到他会旧话重提,伊楠只觉得耳朵根又热又烫,支吾着道:“还没决定,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
梁钟鸣并不深究,慨然道:“英国是个不错的留学地,不比美国那样浮躁功利,可以静下心来读书。”
伊楠暗暗舒了口气。
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坚持要走,梁钟鸣遂为强留,结了帐起身道:“我送你吧。”
伊楠客气了一番,也就客随主便了,临出门时,她无意间回身瞥到桌上三只醒目的酒杯排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当中那只空空如也,两边的两只依然是满杯的红酒,分毫未动。
一路向南,两人说着平常的客套话,把最真实隐秘的一个过去的自己牢牢藏在心里。伊楠发现很多想法似乎都是意念里的东西,比如她以为这辈子不再有可能跟梁钟鸣碰面,不再会在一起吃饭,更不可能再同坐一辆车,而这一切,在短短的几天里就都被打破了,而她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或者尴尬。两年的分离,足够让她编织意见最得体的外衣,在这种不被期待的时刻从容不迫地拿出来穿上,她们也能谈笑风生,尽管那笑是浮在最表面的,与内心的真实相脱节的,它会让人有种疲累的感觉。
“你男朋友对你好吗?”梁钟鸣忽然问,手上依旧稳稳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
伊楠有些局促地撩了瞭鬓边的发丝,抿了抿唇道:“挺好的。”
梁钟鸣便沉默下来。他的沉默有太多的意味可以让伊楠去琢磨,可她什么也不愿猜也不愿想,她宁愿还是维持刚才的那份哪怕是虚假的客套与热闹。
“他在会计事务所工作,人很开朗,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伊楠搜肠刮肚地想着孟绍宇的好处以便来证实自己现在的幸福。然而,当她瞟向梁钟鸣的一瞬间,忽然就住了口,他的脸庞是僵硬而尴尬的,这让她不由不反省到自己所提到的孟绍宇的每一个优点似乎都有“谴责”梁钟鸣的嫌疑,她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意思,可是为什么一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了呢?
梁钟鸣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扯出一丝笑意扭头迅捷地与伊楠对了一眼,轻声道:“恭喜你。”
伊楠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然而时光不由人的心意决断,只在该停的时刻停顿下来。
小区里不让外来车辆入内,两人就在门口道别。
伊楠见梁钟鸣锁了车有随她一起进去的意思,忙委婉地阻止,“梁先生,你忙你的,我自己进去就可以。”
梁钟鸣仰脸望了望幽冷干净的星空,用悠闲地口吻道:“我不忙,很久没看到这么清爽的夜色了。”
夜凉如水,伊楠伴着梁钟鸣缓缓朝小区里走。其实有很多次,她做梦都梦见过这样的情景,只是一旦化为现实,那梦中的种种渴望与无奈竟似找不回来一星半点,甚至连喜悦都不曾在此刻光临她的心田,是否压抑太久,以至于消弭殆尽?
多年前,他安静地伴随在自己身旁对伊楠来说是莫大的满足,连他的沉默都是那样意境悠远,只是如今,她已经不再习惯他的沉默,这种改变也许是因为她不想再跳入以前的那份情怀里,时过境迁,一切过去,也许只有深埋在心底才是最美的,当你有一天将它重新展开来时,才会发现所有的感怀其实已经泛黄,离自己渐行渐远。
“伊楠,如果你不知道云玺有我介入,是不是就不会辞职?”梁钟鸣突然发问,令伊楠措手不及。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的,却迟迟没有,直到离别的这一刻。
伊楠低下头去思索了一会儿,最近她似乎一直就在辞职的问题向许志远反复做着解释,以至于快要忘却自己真正离开的原因,她想,是因为他吗?
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即使她否认,以他的聪明,也不难猜出。
梁钟鸣怔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我还是干扰到了你。”
他低柔磁性的嗓音里那一抹显而易见的歉疚还是感染了伊楠,她心底深处的涟漪微微漾起,定住脚步,伊楠转身正对着他,她眼里的光芒与这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璀璨明亮,那刻意掩盖起来的热切与信任也在眸中若隐若现,梁钟鸣一时呼吸滞怠,这种感觉,有多久不曾经历过了?
“我走没关系。”她轻轻地说,“不管到哪里都能过。可是你不一样。”她深吸了口气,想起他的委屈与消极,如今她不仅无法帮他,连安慰都不能再给他,“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影响到你,我想你一直都能…平平安安的。”她说这番话时不知缘何竟感到酸楚,象被某种不安的情绪控制着,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浮上来了,好似一个漩涡,要把他们两个都卷吸进去,吞噬殆尽…
伊楠打了个寒噤,随即听到梁钟鸣关切的声音,“你冷吗?”他的手习惯性地去解自己的大衣扣子,仅仅解了一粒就清醒了似的不再继续,手缓缓垂下来,可是眸中的激情并未因此而褪去。
她对他总是怀着百分之百的关心,他一直知道的,他的心再一次绞痛起来,所有温柔的回忆哗啦一下从闸门中泄出,一下子击溃了他营筑了许久的堤坝,他突然有了放弃的冲动,沙哑地唤了她一声,“伊楠--”
伊楠扭头望去,看到敏妤和孟绍宇目光齐刷刷地瞅着这边的自己与梁钟鸣,表情惊讶,她的脑子嗡的一下,有种失重的感觉。
敏妤已经一蹦三跳地冲了过来,“哟,你回来了!怎么不上去,还磨蹭啥呀?”她的目光狐疑地在梁钟鸣脸上转来转去,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果然,没几眼,记忆库里同一张脸孔被调了出来,有这种气质的男人并不多见,她一下子白了脸。
伊楠定了定神,强笑着说:“你们怎么下来了?”
孟绍宇脚上还穿着家常的拖鞋,抱着膀子踱过来,笑道:“你侄女晚饭没吃多少,现在又嚷着饿了,带她下来买宵夜呢!”话是对着伊楠说的,可犀利的眼神却始终凝在梁钟鸣身上,“这位想必就是云玺的领导吧?”
梁钟鸣一眼就猜出来他是谁,矜持地一笑,迎着他略具敌意的目光道:“很遗憾,云玺没能留住姚小姐。”
孟绍宇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也在打量孟绍宇,看他以如此随便的穿着出现在伊楠住宅的附近,他隐隐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寻常,尽管这既是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的结果,也是他所希翼的--伊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可一旦亲眼看到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还如此亲密,他的心竟像被尖刀划过一般刺痛,疼痛过后是比以往更冷的寒意,他庆幸刚才没有一时冲昏头脑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而眼下的情景他也不愿意再多加欣赏,遂对着伊楠道:“那么,我先走了。”
他口气里的舒冷令伊楠难过,但她又无从解释,只得点了点头,看他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77 并非无动于衷(一)

敏妤跪在沙发上,虎视眈眈地瞪着反复按动遥控器的伊楠,直到她受不了地转过头来。
“你这是干什么,想拿眼神杀死我?”伊楠玩笑道。
“我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坦白。”敏妤气哼哼道,刚才孟绍宇在,她硬是忍着没盘问,本以为只剩两人的时候伊楠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孰料她气定神闲就是不开那口。
电视里正在上演一出苦情戏,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追着满面凄苦的母亲喊“妈妈回来!”
伊楠目不转睛地欣赏,隔了好一会儿才恍悟似的发现敏妤又怒又怨的眼眸,故作不解地反问,“你想要我坦白什么?”
敏妤见她还跟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恨得牙痒,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你说,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人究竟是谁?”
伊楠面无表情地向着电视屏幕,却保持沉默。
“他不是你领导,是你过去的那个…是不是?”敏妤再也忍不住地戳穿她。她跟梁钟鸣有过一次谋面,在伊楠处理完爷爷奶奶的后事回到C市后。
那时候敏妤还在念书,听说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她特意逃课跑去安慰伊楠。
彼时的伊楠也远没有现在这般坚强,常常动不动就落泪,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见到了对伊楠关怀备至的梁钟鸣。还没等她为伊楠从此有了依靠感到高兴,伊楠的一句话把她惊得如遭电击,“他有家庭。”面对刚从生死线上回来,瘦的只剩一副骨头的伊楠,她没敢做任何谴责或者规劝。
“你知道了还问。”伊楠淡淡地说着,手里的遥控器反复按着,来回翻找频道,屏幕闪烁,光影交叠,泄露出她的烦躁。
敏妤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他,他真的来找你了?难道…他离婚了?”
伊楠面无表情地道:“你想象力还真丰富。”顿了一顿,才勉强解释了一句,“就是他收购了云玺,所以我要走。”
敏妤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脑子里更是转的飞快,“他为什么会收购云玺,中国这么大,他跑哪儿去不好,这…也太巧了吧?”
伊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她也不是没想过,但她没有问过任何人,即使真的与她有关,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敏妤的想象力总是异乎寻常,一句话把伊楠也逗乐了。
“你电视看多了是不是?还阴谋!”她把遥控器甩在沙发里,放弃了搜索,本就没什么目标,“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反正我已经辞职了,不会再去关心。”
“可是,”敏妤依旧忧心忡忡,“如果他是针对你,你跑哪儿去都没用啊!”
伊楠皱眉道:“你别瞎想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她的声音低下去,却仍很坚定,“他从来不会害我。”

她起身去倒水喝,嘴上继续道:“再说我暂时也不想工作,打算再去念阵子书。”
“念书?上哪儿念去?”
“可能去国外吧。”伊楠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
敏妤愣了愣,又扬声问:“你跟小孟商量过了?”
伊楠端着水杯出来,边喝边又在沙发上坐下来,漫不经心道:“没有。”
电视停留的频道正在播放小品,笑声连连,伊楠顶着屏幕,努力想把自己融进去。
“姚伊楠,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敏妤忽然在旁边咬牙切齿地说。
“你不也一样?不是你说活着就得自私一点的么?”伊楠玩笑着回了她一句,久久不闻她出声,不禁转脸去看,敏妤黑着的脸上怒意十足。
伊楠吃了一惊,“你干嘛呢,这是?”
“我跟你不一样!”敏妤真的很生气,“如果我有个对我这么好的男朋友,我一定会先跟他商量,我会顾及他的想法和感受!可是你呢?你什么时候想到过孟绍宇,什么时候把他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了?!”
伊楠怔忡的面色逐渐泛白,她在敏妤因为愤怒而变得超红的脸上似乎悟出了些什么,半响才僵硬地笑笑道:“孟绍宇那些客还真没白请,有人帮他当正义之师来了。”
敏妤一甩手,翻身下来,从沙发一端翻身下来,气呼呼道:“姚伊楠,我没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看不过眼了。你是不是觉得不管你怎么无视他,小孟反正也会在你身边,反正会对你好?我看你根本就是拿他当跳板。”
伊楠的脸也拉长了,“我自己想干什么我自己有数,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也从来不会拿谁当跳板,读书只是我今天刚有的想法,我自己都还没考虑妥当,你要我跟他去商量什么?”
敏妤喘息甫定,蓦地清醒自己有点过于激动了,掩饰着起身踢踢踏踏往房间里走,嘴上还是很硬地回着:“反正你就是自私,你小心哪天后悔!”
伊楠持着水杯半天没想起来喝,敏妤的失态仿佛点醒了她,她不禁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她说的那么不在乎孟绍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