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这个年纪,几乎没有什么风浪可以再在心头掀起波澜,对于伊楠,他也仅是怀着宠溺和怜悯,他曾答应过志远,既然有此机缘,他不介意维持下去,虽然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那就是,他贪恋伊楠那阳光一样明媚的笑颜,那样的笑容,曾经在他风华正茂之时,在另外一个女孩身上领略过,痴迷过,也失落过。他没有弟弟那样的执着和勇气,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过,因为他始终清醒,清醒自己的位置和职责。
如今,他看着她,总能情不自禁在心底撩拨起一缕若有似无的荡漾心绪,那感觉与爱无关,却同样温暖和煦,提醒着他,原来他也年轻过。
伊楠一直不明白,那时的梁钟鸣是怎么看自己的,虽然后来她曾经问过,而他总是浮现出最柔和的微笑,抚抚她的发顶,“你就是个孩子。”
她有些丧气,可是也无法否认,就连她自己,最开始,不也一直拿他当半个长辈一样敬重的么?
从小到大,伊楠并不缺爱,可她缺少一个能听懂她说话的人,在她困惑的时候给予指点,在她偶尔沮丧的时候给予鼓励。不指责她的幼稚狂妄,也不打击她的意气风发,而梁钟鸣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伊楠喜欢向他诉说自己那些琐碎的烦恼,然后听他给出建议,他的条理总是很清晰,分析问题也一针见血,他的智慧令伊楠讶异,由衷倾佩,当然,这种景仰与爱无关。
爱是什么?
对那时的伊楠来说,爱是第一眼时就能许定的钟情,是想到对方就满身颤栗的悸动,是奔腾的激流,是燃烧的火焰。
可是梁钟鸣给她的感觉永远是安宁平和的,他是一块温润的玉,一潭宁静的水。他对她,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介于长辈与朋友之间。
有一度,她曾在心里用“忘年交”这个字眼来形容两人的关系,连梁钟鸣自己都说,他的年纪,做她叔叔都绰绰有余。但伊楠很快推翻了,她不喜欢听他说自己老,事实上,他也并不老,他的所谓老,是比照着自己说的,他越是说自己老,就越显得伊楠年轻幼稚,这不是她期望的。
伊楠一直致力于为两人之间这种云淡风轻的“友谊”找到一份合理的解释,直到有一天,她在书上读到这样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终于豁然开朗,将此引为经典。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不正是她跟梁钟鸣之间最贴切的写照么?没有名利的交换,更不涉及欲望,他们的友谊甚至比清水更淡,伊楠一直坚信能涓涓地延续下去。
年轻而未经涉世的女孩,总希望能有这样一份特殊且纯净的秘密,满足她的憧憬。她为此还自鸣得意过好一阵。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跟梁钟鸣之间的感觉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

22. 幻觉再现

云玺这一阵又走掉了不少员工,关于酒店要被收购的传闻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又在内部广为流传,只是版本改过了数次,而官方始终没人对此作任何正面回应。
大家就在这样的不稳定状态下忐忑地过着日子,能谋到更好出路的,自然也都往高处走了。
伊楠站在初冬的风里,无动于衷地听着母亲的抱怨,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小军不肯好好上学,整天溜到电脑房去打游戏,导致被学校开除了。
“当初要不是没办法,我怎么会抛下你嫁到那种人家去,上梁不正下梁歪,没一个争气读书的料,迟早我得给他们活活气死。”母亲怨忿地数落,似乎又滴下泪来,“小军要是有你一半出息,我真的死也闭眼了。”
伊楠忍不住打断她,“妈妈你别这样,多跟小军聊聊,他慢慢会懂事的。”
伊楠说的话其实也很无聊,可是母亲就是愿意听,她希望得到伊楠的宽慰,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对伊楠的愧疚。
“还有,你别老在周伯伯面前说以前那些事,他会难过的。”
“哎,我听着呢!小楠…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吧,妈妈…想你了。”
她心里到底动了动,低声答复,“知道了,妈。”
她是该回去一趟了,自从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她就一直没回去过。
爷爷的坟上,是不是该长草了?
站在电梯里,却频繁走神,也不知脑子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阵子,伊楠状态总不是很好,兼之入冬后生意越发惨淡,于是她也不再象从前那样频繁地加班了,听从晶晶的劝说,能早走则早走,当然,每天离岗前,职责范围内的巡视是不能不履行的,她始终是个责任心很强的员工,哪怕没人监督。
电梯门叮呤一声打开,她走出去,却发现四处有些眼生,原来是进了贵宾层,刚才显然按错了楼层,这里不是她管辖的范围。
摇摇头,她转身重回电梯,余光却扫到斜对面的电梯门缓缓拉开,几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鱼贯而出,大约又是什么VIP客人,她思量着,站定,伸手按了要去的楼层。
缓缓闭合中的电梯门,总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天方夜谭》,似乎喻示着什么,芝麻开门,芝麻关门…财富进进出出。
她的目光透过愈渐收拢的缝隙,无意中瞥见了门外正经过的那群人,三三两两地走进视野,又迅速没去。
如此短暂的时间,她却捕捉到了某个墨色西装的细节,臂弯里搭着一件同色系的风衣,头发微长,坚毅的脸部轮廓,笔挺的鼻梁,唇边一小弯弧度,然而那绝不是微笑,不用看正面,伊楠也能想象得出他脸上的漠然,象封存了数千年的冰川,冷硬而无色彩。
可是,伊楠知道,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片荒漠会呈现怎样迷人的景致,仿佛风拂过草原,一切都焕发神采。
只是那么诡异的一瞬,时间却就此定格…
伊楠突然浑身一颤,仿佛盹着了,又仿佛才初初醒来,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前,然而门早已关闭,她无法掰开。她伸出手去狂按刚才的那个楼层,可是电梯不听使唤,我行我素地向下滑行…
她象一只绝望的困兽在狭窄的电梯间里挣扎,看不到镜子里自己疯狂的面色…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返回贵宾层的,然而,当门再度拉开后,她如风一般冲出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寻找。
茫然四顾,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柔和的走道灯散发出昏昏欲睡的光芒,她仿佛从现实步入了梦境,却找不到回来的出口。
伊楠一口气奔回办公室,飞速打开电脑,接入酒店的客人信息系统,她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指间微颤,终于将那三个字准确地输入,她瞪视着屏幕,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唯恐漏掉了什么。
然而,片刻之间,她就颓丧地倒在椅背上。
系统提示,查无此人。
她该怎么解释?
再一次看到他,这一次她根本没有喝醉;难道疲劳也能产生幻觉?还是,他在她心里,从未真正远去?
伊楠离开之后,狠了狠心,把与梁钟鸣有关的一切都销毁了,她没有办法不这么做,惟其如此,她才能够忘得彻底,断得干净。
可是,他有一个手机号码却始终刻在心里,那不是用撕,或者用烧就摧毁得了的,她知道,只要稍稍一拨,那串熟悉的号码就会流畅地跃入大脑,她怎么也忘不掉,仿佛是用刀刻在心上似的。
他说,他会永远为她保留那个号码,即使这辈子她不再给他打,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连线。
伊楠缓缓地抬起右手,一点一点伸向桌上的话机,每探前一分,她就与他近了一点,只要轻轻按几个数字,他们就可以再次连接起来…
她的手终于碰到了话柄,可是刹那间,她象被火烫着似的缩回手,脸色灰白。
只消轻轻一下,这两年的努力也许会在瞬间灰飞烟灭,她怔忡地坐着,如梦初醒…

23. “愚蠢”的表白(一)

临近毕业,同学们都陷入找工作的疯狂之中,伊楠也希望能留在C市,再怎么说,这里也是省城,有着小城镇无法媲美的各种机会。
梁钟鸣曾婉转地问过伊楠,是否需要他帮忙,伊楠一口拒绝了,并非她清高,只是她天真地认为,如果自己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那么好不容易维持到现在的友谊就会蒙上尘埃,纯洁不再。
实习的那家公司虽好,但因为只是一个办事处,又非总部的得力支柱,便好似一潭死水,太过风平浪静,时光在这里总有凝滞住的感觉,当然,养老是很不错的,只是对伊楠这样刚踏出校门,正准备摩拳擦掌有番作为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过早了。
她跟同学们一起汇入了汹涌不绝的人才市场的滔滔洪流中,几经翻腾、涤荡,她终于如愿找到工作,在一家新兴的生产型企业里做工程部助理。
正式毕业后,伊楠又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合赁了间房,热热闹闹地住着,仿佛只是从一间宿舍挪到了另一间。当然,这一间明显要自由地多,再没有舍监的管头管脚。
新环境和新工作令伊楠振奋不已,更让她激动的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向家里,向母亲艰难地伸手要钱了,相反,她还可以反哺给爷爷奶奶。
领第一份工资时,尽管钱没多少,她还是豪迈地请了一次客,请客的对象自然是梁钟鸣。
在包厢柔和的橙黄色灯光下,服务生给他们开了一瓶香槟。梁钟鸣望着伊楠闪亮的双眸和红扑扑的脸庞,微笑道:“嗯,能赚钱了,是大人了。”
他上午刚到C市,开了一整天的会,此时连笑容也略带疲倦,但心情是轻松的。
以往吃饭,每次都是梁钟鸣理所当然地买单,而这一次,伊楠扬言她来,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伊楠心满意足地嗅了嗅杯中的美酒,一脸得意。
“爷爷奶奶是不是高兴坏了?”他用公筷给她盘子里夹菜,她的胃口一直不错。
伊楠嫣然笑道:“爷爷说这两天头都不怎么晕了,我还笑他心理作用太强烈呢!”
梁钟鸣擒着酒杯,含笑听她讲着,他能体会到那一家子显而易见的快乐,不由心生艳羡。
某些时候,快乐不是用金钱即可堆砌起来的,而他这些年来最深切的体会竟是,财富越多,快乐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和她在一起时,时光总嫌太短,不经意间就飞逝而过,临了,还是他乘伊楠上洗手间的功夫,偷偷结了帐。
出来时,伊楠的嘴依旧不满地嘟起,他看在眼里,又是好笑又是疼惜,顿了一下道:“给爷爷奶奶买些东西吧,这可是你第一份薪水呢。”
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感动的是她那份倾巢而出的心意,又隐约觉得太重,他有些受不起。
伊楠当然不会象他那样想得如此深远,她做事一切凭直觉,很少会想到去探究原因,直到那一天,那一刻,一切赫然改变。
多年后,伊楠也曾费力回忆,那天的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如果当真只是她心血来潮,那么后来的纠缠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了许久,却只是摇头,感情,没有办法找出泾渭分明的路径,它总是悄悄地沿着自己固有的轨迹行进,不听人指挥,也不受理性的控制。
梁钟鸣也曾经跟她提及过自己的家庭,寥寥数语,却足以令她明白他有着怎样完满的生活。
也许,她的错误正是自认为有理智,所以才会那样心安理得地走在他身边,而丝毫不感觉到怪异和微妙。
有那么一阵,他突然来得很少,也不怎么联络伊楠,而她正处于对新工作新环境不适应的苦恼之中,跟周遭的同学诉苦,却是境遇类似而都束手无策,除了抱怨泄愤,别无他法。
伊楠的情绪逐渐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不完全是因为工作的原因。
直到她再次接到梁钟鸣的电话,心头有个什么东西悄悄落下,她才隐约明白自己的焦躁不安来自何方。
那天,走在梁钟鸣身旁的她变得异样沉默,连梁钟鸣都惶惑起来,于是话语的主动权由以往的伊楠移到了他那一边。
从来都是她讲,他听,突然变换了位置,令他极不适应,这不同于开会或者在员工面前讲话,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多少应付这类年纪女孩的经验,尤其是当她安静下来的时候。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揣测着问她。
伊楠最开始的心境的确是有些怨气成分在里面,虽然明知很没道理,而更多的,是她对自己感情的新认知,那是一团全新的,同时也是模糊的影像,她分辨不清,希冀夹缠着恐慌令她今晚格外安静。
她摇头,竭力想压住心底腾升起来的那股陌生的情绪,却没想到适得其反,她因此更加烦躁。
“我们去酒吧好吗?”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提议。
梁钟鸣很是意外,低头看她,伊楠只是一味垂着头,低声解释,“我们同学都去过了,我也很想去见识一下。”
他还是纵容了她,因为她不开心,尽管他不清楚原由。
酒吧是近两年才在这座城市里兴盛起来的,而他对此没什么精深的研究,一无必要,二无兴趣。他领着她进了一间看起来比较朴实的门面。
推开门,才发现判断错误,里面又吵又闹,喧嚣刺耳的音乐,疯狂摇摆的人群,DJ站在舞台中央,声嘶力竭地领舞。
梁钟鸣皱了皱眉,想退出去,却被伊楠拦住,“就这儿吧,挺好。”
今晚,她需要一些刺激来颠覆纷乱的心境。
他们坐在吧台边的一溜椅子上,点了两杯啤酒。
伊楠咕嘟咕嘟猛地一通饮,很快杯子就底朝天,她酣畅淋漓地抬手抹抹嘴角,朝目不转睛注视自己的梁钟鸣咧嘴笑起来。
他只是那么闲闲地坐着,面容沉静,却有着旁人无可争锋的翩然气度,和周围激情四溢的年轻人相比,他更象一个温暖的港湾,无论什么风浪都卷不走他雍容的微笑,也打破不了他稳笃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