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取出相机:“可以拍下来,回去后你慢慢画。”

袁雪回眸看他:“我还会画人物素描,要不要哪天也给你画一幅?”

“是吗?水平怎么样?”陈元调试相机,并不看她:“我太太也喜欢画画,给我画过肖像,我觉得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袁雪面前提起夫人。

袁雪笑道:“我画得也一般,不过应该不会把你画成别人。”

她眺望远方:“我家乡有种捏泥人的手艺,一个亲戚就开了这样的泥人作坊,每回放假我都会去作坊玩,最爱干的事就是替白色的泥人胚子上色,我画的脸谱不赖。他们都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袁雪神色略微僵滞:“…我爸爸妈妈很早就过世了,我一直住在亲戚家里。”

陈元一脸歉意:“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习惯了。”

然而陈元并未释然,脸上有层朦胧的惆怅,和难以言说的怜惜。

“陈总,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是啊!”陈元重新举起相机,面庞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传闻是怎么说的?”

“呃?”袁雪一时没反应过来。

“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走狗屎运,遇上了富家千金,从此飞黄腾达,腰缠万贯。”

他神色泰然地转过头来:“是这么说的吧?”

袁雪笑得很尴尬,她没想到陈元这么直接。

陈元轻松地向她耸了耸肩,脸上的笑容仿佛纯粹是在安慰她:“没关系,这是事实。”

袁雪默默注视了他片刻:“可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陈元低头笑笑。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陈元看向她。

“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把我错认成另外一个女孩…”

陈元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个叫柳诗的女孩,她…是谁?”

她没有立刻得到答案,陈元沉默的面色显出几分僵硬。

“对不起。”袁雪如梦初醒似的:“也许是我太冒昧了,不该问这么无礼的问题…”

她有一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眸,里面盛满单纯与好奇,还有一丝懊恼,当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时,陈元觉得仿佛有股吸力,要把真实的自己推出体外,且不容抗拒。

“柳诗,”当舌尖滚过这个名字时,他依然能体味到来自内心深处的苦涩:“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对我来说,曾经很重要的朋友。”

他脸上的神色令袁雪明白“柳诗”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我长得真的很像她?”

陈元凝视她,袁雪的眼里似有期待,似有迷惘,令他忽然不敢直视:“不,你和她不像。”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视线投向远处,发现对面山头的人**正在急速减少,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用轻松的口吻对袁雪说:“他们都下山了,咱们也得抓紧过去集合,下面还有不少节目。”

袁雪依旧跟在他身后行路,与他保持两个台阶的距离,当她再度仰望陈元时,只觉得他身上迷雾般的气息越来越浓厚。部门开会,吴天再次表扬了袁雪:“工作积极,不怕困难,善于动脑。”

他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赞辞,袁雪灿烂地笑着表忠心:“我不是早说了么,我不能给主任丢脸!”

惹得胡颖一个劲儿嚷:“劳模请客,死活得请啊!”

吴天作了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还有个事没说呢!下个月中宇有个新楼盘要举行奠基仪式,挺大一项目,前两天和向荣碰头,他诉苦说已经忙得人仰马翻了,希望我能调个人手过去帮帮忙。你们看,谁去合适?”

吴天的目光扫向胡颖,胡颖忙侧过脸:“主任你别打我主意啊!上回我去忙了一个星期,回来该我干的活儿一个不少,吃力不讨好,折腾死我!”

“就是!不能让胡颖去,去一趟就让陈缜给看上了!”又有人嬉皮笑脸开玩笑。

胡颖和开玩笑那个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

不知谁扬起嗓子说了句:“不现成的嘛!袁雪去呗,能者多劳!”

吴天先还鼓励大家,希望有人肯自愿,见实在没人接招,慈祥的目光无奈地投向袁雪,用商量的口吻说:“小雪,要不就你去试试?”

胡颖一挥手:“打住吧,主任!你别害新人呀!给龙先生的人干活,万一搞不定,那边翻起脸来够我们喝一壶的!”

“哪有那么可怕!”吴天不满地皱眉:“就是些纸面活儿,谁都能干的…”

“主任,我去!”袁雪爽快地应承下来,刚才那几句表扬也不能白受,再说她也没觉得这事有多难。

“哎,这就对啦!”吴天眉开眼笑:“你放心,干砸了不怪你,干好了有奖励!不过我相信小雪这么能干,想干砸了也不能够啊!”

散会回来,胡颖埋怨袁雪答应得太草率。

“你别看就是搞个奠基仪式,琐事一堆呢,要准备会场,协调媒体,都不是小事,到时候哪里出点岔子给龙先生丢了份,他可不像陈总那么好说话。”

“没事,我会小心的。”袁雪没被吓着:“我都答应主任了。要是有什么想不到的,你提醒我就是了。”

胡颖气鼓鼓地:“我就知道!你一接,这烫手山芋得有一半掉我手里。”

袁雪翌日就去中宇报到了,还是跟向荣合作,向荣长得虽然有点凶恶,心眼不坏,每次袁雪提点什么主意,他都咧着金牙大声感谢,还扭头训自己的那帮下属:“都学着点,怎么人家能想出来的,你们就想不出来?不一样吃白米饭长大的?”

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典礼的各个环节都七七八八搞妥了,但都是各人操心各人的,袁雪主要负责会场布置,不过跟其他流程都有关联,来回跑着跟人核实,没半天就头晕了。

她问向荣:“干嘛不外包给专业的公司来做呀?”

向荣皱巴着脸:“龙哥不让啊!说这么点小事都叫外面来做,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那以前也都是这么操作的?”

“以前没这么复杂,也就请几个关键人物过来剪个彩,吃一顿就行啦!但现在不是都讲宣传、包装嘛!房市又不太景气,不大张旗鼓地搞,没人来买!”

袁雪没时间跟他掰扯,离典礼也就两天时间了,她静下心来,花一个小时做了张表,将所有环节及联络人信息都罗列上去,这样什么事找什么人都一目了然。她把这张表复印了一份给向荣,立刻又赢来一通表扬。

典礼前一天下午,万事齐备,但架不住百密一疏,袁雪检查时发现胸牌内容中打错了一个字母,好心情顿时扫掉大半。

向荣拿了一枚别在胸前:“看不出来,就这么着吧,反正用一回就扔了!”

袁雪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行,得重做,细节决定成败。”她不能容忍圆满中有任何一点瑕疵。

向荣看看表:“现在做?来不及了吧?”

“不用找名片公司印,我回宏泰拿些空白卡片过来,你这儿有彩色打印机吧,直接彩打。”袁雪胸有成竹。

一屋子人都愁眉苦脸,受不了她的完美主义。

袁雪忙道:“我一个人干就行,你们下班好了。”

向荣呵呵笑着:“我陪你,我好歹也是总指挥。这事干好了,龙哥也高兴!”

另有两个小兵,平时很惧怕向荣的,也声称留下来帮忙。

这一忙活就到了晚上十点,向荣差小喽罗去买了宵夜回来,大家边干边美美地吃着。

袁雪乘改错的机会索性又把胸牌重新设计了一番,新打印出来的片子比原来那套漂亮多了,她跟赞不绝口的向荣开玩笑:“我现在心里舒坦多了,要不然总感觉象有个砂子在心里咯着,时间长了,说不定能磨出颗珍珠来。”

“那你这珍珠可值钱啦!人珠啊,这是!”一小兵凑过来打趣。

“人猪?这儿就有一头!”向荣大笑着朝那家伙脑瓜上刮了一把。

正笑得欢,龙震宇抬脚进来:“这么热闹!”

袁雪回眸,讶然发现他居然没戴墨镜,这是她第一次看清龙震宇的相貌。

他长得不难看,甚至称得上英俊,如果没有眉骨上那道疤痕的话,袁雪瞬间明白他为什么爱戴墨镜了。

事实上,那道疤痕并不触目惊心,已经很淡很细了,略微泛出一点深于肌肤颜色的暗褐色。

“龙哥!”向荣忙迎上去:“还没回去?”

“你们不也没走呢!”龙震宇扫了眼室内,随手抓了张新做好的胸牌来看:“明天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向荣赶紧利索地跟他汇报起来,袁雪发现向荣语言表达能力要远胜于他的实际组织能力。

末了,向荣也表现出极大的义气,可劲儿抬了袁雪一把:“龙哥,这次多亏有袁雪,帮了咱很大的忙!喏,这些片子也是因为她发现有点问题,连夜赶着重做的,为的就是甭在人前出洋相!”

龙震宇目光转向袁雪:“你就是袁雪?”

袁雪点了下头,对他这骄慢的态度有点不以为然,她才不信龙震宇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龙震宇把胸牌放下,悠然道:“这名字我有印象,上回在宏泰搞宣传算错帐的就是你吧,进步挺快。”

袁雪被他这一褒一贬说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这个人的存在总给人一种压迫感。

幸好龙震宇并没过多注意她,看着大家道:“差不多就早点散了吧,别弄太晚,明天还得早起!”

众人纷纷答应。

龙震宇一走,袁雪重重呼了口气,龇牙咧嘴问向荣:“龙先生是不是跟谁说话都这么冲?”

“不是。”向荣笑嘻嘻地:“他只跟两种人这么较劲儿。”

“都谁啊?”

“一种是他讨厌的人。”

“还有一种呢?”

“他觉得不错的人。”

袁雪翻了个白眼:“不等于没说嘛——那如果是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呢?”

“他压根不搭理!”向荣说完,自己笑得跟什么似的。

又拖延了五六分钟,小兵们把胸牌也都装好了,向荣挥手让大家散:“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售楼中心集合,不许迟到啊!”

向荣问袁雪要不要安排个车子送她,她不想麻烦人家,中宇位于市中心,下楼打车很方便。

等她上了趟洗手间出来,发现向荣的办公室已经铁将军把门了,都够利索的。

她背着包,一路小跑去电梯间,高跟鞋在地砖上敲击有声。

三部电梯,一部正在下降,一部停在一楼,另一部是龙震宇专用的,刚好停在28层,她按了下行按钮,等待一楼的电梯上来,同时带点鄙夷地斜视龙氏专用梯。

没留神一个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一起走?”

袁雪吃了一惊,猛地转过身去,龙震宇无声无息站在她面前,背剪双手,一脸闲适。

她被吓着,有点气恼,连伪装客气都忘了:“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是你研究电梯太专注。”龙震宇并未为她鲁莽的口吻生气,嘴角还带一点戏谑的笑,一揿按钮,专用电梯立刻华丽地为他打开。

他走进去,对还绷脸傻站着的袁雪说:“不进来?”

“不是你专用的吗?”袁雪故意刺他。

“经过我同意就可以。”得到他泰然的回答。

袁雪望了眼另一部上行电梯,也没几层就到了,神情有点犹豫。

龙震宇笑了笑:“你不会是不敢吧?”

袁雪眼睛立刻睁大了半公分,毫不犹豫地跨步进去,和龙震宇并排站在一起。他轻笑一下,电梯门缓缓合上。

袁雪欠身看看他左右,表情有点夸张:“您居然一个人下楼?我还以为没一**人簇拥着您就不会出门呢!”

龙震宇啼笑皆非:“你的意思是我胆儿小?”

“那我可不敢乱说。您这级别的不都讲究排场么!”

龙震宇斜眼睨她,语气有点冷:“你胆儿倒是挺肥的——还从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袁雪察觉出异样,耍赖似的对他笑:“您用得着跟我这种小人物计较吗?”

他哼笑一声。

袁雪瞅瞅他眉骨上那道疤,小心地试探:“哎,这儿——”她比划着:“是怎么回事呀?”

龙震宇抬手摸了一下疤痕,淡淡道:“门框上磕的。”

袁雪扑哧一笑:“你骗三岁小孩呀!”

龙震宇也笑:“你也不大吧。”

袁雪聊天聊得投入,电梯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在负一层的车库内。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嘟哝道:“我要在一楼出去的!”

“这么晚了,我送你吧。”龙震宇说着已经走了出去。

“不用不用!”袁雪赶忙回绝,抬手按了一层的钮,她可不想跟这位龙老大长时间相处,她早看出来了,这是位随时可能翻脸的主儿,她没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龙震宇也不勉强,径自走了。电梯阖上的刹那,袁雪看见一辆车正朝他驶过来,驾驶窗落着,露出陈缜的脸。

袁雪诡谲地一笑,她确实没评价错,龙震宇到哪儿都离不开保镖。 典礼那天还算顺利,小差错是难免的,幸好没出什么大纰漏。

陈缜代表龙震宇上台发言——龙震宇果然不爱在公众面前露脸——陈缜表情严肃,不过配上简洁有力的演讲内容,看起来也算真诚,和许多夸夸其谈的开发商不太一样,尽管袁雪认为本质上这两拨人没啥分别。

剪彩时,袁雪发现陈元也在嘉宾队伍里,拿着大剪刀,笑吟吟地随大流往大红绸缎上剪,她的目光不免逡巡在他周围,流连忘返。

媒体采访之后就是自由交流与自助午餐时间,会场里人头攒动,袁雪没经过这么大场面,一开始挺紧张,十多分钟后,看四下都井然有序,神经自然而然松懈下来,和两个小兵混进就餐队伍,匆忙填充早已饿得发虚的肚子。

陈缜像分水兽似的从人**那一端瞄准了袁雪的方向走过来,手上还拎着个小礼包。

“袁**,这个给你,今天辛苦了。”他说话像背书,脸上的表情完全跟不上这温暖的问候。

袁雪打开一看,是特别为这次活动定制的一套纪念币,只有十来套,专门送贵宾的。她吐了下舌头:“金币啊,给我不合适吧。”

“龙哥让我拿给你的。”陈缜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也不是纯金币,合金的,不过收藏价值还成。”

袁雪止不住惊讶,龙震宇居然送她这个,什么意思?就因为那天晚上大家聊得还凑合,敢情越是大人物越感性。

陈缜不善多言,待袁雪懵懵然把袋子接过去,连谢谢都未及说,他已经转身走了。

袁雪盯着他笔直的背影,想起胡颖那天问自己的话来:“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她撇撇嘴,暗暗摇了摇头。

填饱肚子,袁雪正和同事猫在角落整理礼品袋,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忙起身,是陈元,一脸笑容。

“还在忙?”

袁雪拍了拍手:“快好了。”

“我听吴天说,你越来越能干了。”他语气关切,笑容温和:“这两天很累吧?”

袁雪顿时一阵心暖:“累不累的无所谓,不过学到不少东西,我觉得挺值的。”

陈元把手上一个袋子递过来:“这个给你。”

袁雪一看,又是纪念币,连忙摆手:“不用啦,你留着吧,我已经有了。”

陈元也没追究她从哪儿弄来的,还是执着地伸着手:“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回去,自己收藏也好,送人也好,都可以。”

袁雪却不过,只得接了,想到可以给胡颖。

“那就谢谢陈总了。”

陈元没急着离开,站在角落和她聊了会儿天,袁雪乘势打听房价,陈元瞥她一眼:“你想买房?”

“谁不想呢!”袁雪一脸憧憬:“有了房子就等于有了安生立命的本钱——不过,这里的房子我估计是买不起的,也就随便打听打听。”

“也不见得。”陈元沉吟着:“等什么时候开盘,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拿到优惠价。”

袁雪立刻喜笑颜开:“那就先谢谢陈总啦!”

陈元望着她的笑脸,眼神越发柔和:“我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

“您尽管说。”

“过两天是我太太生日,我打算送她一幅画,不过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研究,她对画又比较挑剔,那天你说你学过画画,所以我想…”

“让我帮你选一幅画?” 袁雪一点就透。

陈元笑问:“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