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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芝觉得自己象一个猎人,正在搜索着已经掉入囊中的猎物,它眼里的光虚弱而卑微,仿佛在乞求得到一次怜悯。
他不过是犯了个错而已,他大概是想改的罢,谁犯了错不想改呢?为什么不给他机会?机会?
曼芝的脑子骤然间嗡嗡作响,有一刹那,她觉得屏幕上那个已经被她认出的年轻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在等着他人的救赎。
“不。”曼芝终于开口了,声音里透着厌倦,“当时他们都戴着头盔,我又紧张,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我不能确定就是他们。”
老杨不死心,继续游说:“别着急,你再仔细回忆回忆,比如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你印象很深刻的,要不要他们作些动作,可以帮助你…”
“不必了。”曼芝匆匆打断他,站起身来,很遗憾的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对不起。”
送走了曼芝,老杨气不可挡的给邵云打电话,饶是十几年的相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来气儿。
邵云在电话那头听着,也只是笑笑,安慰了老杨几句。
老杨哪里解气,吼得唾沫横飞。
“要不是你好说歹说,我们哪里会撒那么多警力在这个案子上,明告诉你,还有两个杀人抢劫案还等着破呢。你媳妇儿倒好,一句不记得了,就轻飘飘的拍拍屁股走人了。”
邵云笑道:“杨叔,别跟我发牢骚啦,你要不赶紧组织人力抓了这俩兔崽子,搞不好他们也能给你升级成杀人劫案,现在的那帮屁大的孩子,个个胆子大得很。”
“那你媳妇儿这案子怎么办,你非得让我给你个交待,我看她这状态,我再逮十个人回来也交待不了。”
“那你就看着办嘛,该怎么审怎么审。”
老杨依旧气恼,“你以为审案子这么容易,要当事人配合的,干脆你来审得了。”
邵云笑道:“我?我又不是警务人员,再说我怕自己情绪一失控,把他们给打残了,到时你是抓我好呢还是放我好呢?”
老杨这才哈哈笑起来,“你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的狠,当初不考警校真是可惜了!”
十四
转眼就立了秋,老天终于放下盛怒的架子,将清凉还给人间,只偶尔发作一下,便是俗称的秋老虎,但那毕竟是强弩之末了。
曼芝最爱秋天,不光因为秋高气爽,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甜丝丝的桂花香,如果曼绮还在,她也必定是喜欢的,曼绮是秋天生的,总认为秋天是最好的季节。
曼芝的小侄女菲菲出生时也是秋天,一生下来就引起惊艳的赞叹,又是个漂亮的小娃娃。出了院,亲戚们竞相来看。
一屋子的人,不知是哪个婶婶说了一句,“瞧这小模样,跟曼绮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话一出口,气氛顿时就冷凝住了,曼绮那时已经不在了,曼芝虽然还含笑着张罗客人,但那眉眼是颤抖的,心也跟着噗噗缩缩的抖起来,可她依旧努力笑着,撑起场面,不肯失了分寸,虽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她。
那时的她,一颗心尽管伤痛,却还没有千疮百孔。
李茜喊了曼芝好几声她才听见。菲菲今天四岁生日,早上曼芝的哥哥海峰打电话来让她全家去吃晚饭,思绪拐了七八个弯,不知怎么就想多了。
苏金宝往几个单位去维护完植物回来,就赶着问曼芝,“晚上都会去罢?”
曼芝点头称是。
“邵云也会去罢?”老父又不放心的多问一句。
“我打过电话了,他说会,下了班带着萌萌一起去。”
苏金宝“哦”了一声,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跟曼芝解释,“你哥特别嘱咐让邵云去,不知什么事情?”一抬眼,曼芝已经去忙着招呼客人了。
一个装容描得十分精致的女孩款款的进来,白净滚圆的脸象只剥了壳的鸡蛋,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衣服搭配也是无可挑剔的,唯一让人不顺眼的是手上燃着的一根烟。
李茜厌恶的挥着不断萦绕过来的烟雾,勉强客气的说:“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不能抽烟。”
女孩笑了笑,走到门口,手一轻扬,将烟蒂扔了出去。她不怎么看商品,却总爱拿眼去瞄曼芝,搞得李茜惶惑起来,借着结帐的功夫,偷偷的对曼芝道:“那姑娘不会是看上你了,想和你玩女版断背山吧?”
曼芝作势虚晃她一掌,李茜笑嘻嘻的躲开。
曼芝也注意到了,心里纳闷起来。
最终只是挑了盆憨态可掬的仙人球,结帐时,女孩说没带现金,问可不可以刷卡,曼芝的店里有许多外国人光顾,她一早就配了机器,于是当然回答说可以。
签名时,女孩接过笔,老练的刷刷划了几道,曼芝接过来,目光在签名上多停留了两秒,收款机咔咔的向外吐单子。她又抬起头来,将卡和单子奉上,笑得格外温柔,“小姐,请拿好您的卡和购物单,欢迎再次光临。”
女孩的眼里起了一丝疑惑,但看到曼芝笑得那样纯净,她也只得回笑着,就这样走了。
李茜嗤的一声,“这种人,看着打扮的很时尚,原来素质低得很,十有八九是被人包养的。”
刚说完就记起曼芝训诫的话,不可以随便议论客人,旋即吐了吐舌头,飞快的瞥了眼曼芝,后者脸色苍白,思绪不知转去了哪里,竟忘了责问自己,不觉庆幸。
这一天,又是收工得早,曼芝到西士老街自己娘家时,果然萌萌和邵云都已经在了。四岁的菲菲和六岁的萌萌在一起玩的很好,曼芝一踏进敞开的大门,就听见萌萌正在教菲菲念儿歌:
“今天你犯了个大错误,本官要罚你一千下,一二三,我捏捏捏,四五六,我切切切,七八九,我下油锅,十十一十二我端上桌。”
邵云和苏海峰远远的坐在硬木沙发里聊天。照例是海峰说得多,邵云漫不经心的听着。
这边孩子们一念完儿歌,邵云就皱眉笑,“现在的幼儿园也不知道教些什么,明显有暴力倾向嘛。”
海峰应和着,依旧耐着性子说自己的话题,“这儿肯定要拆,都几十年的破街了,怎么也该轮到咱们了…”
听到响动,他一转身,见曼芝拎着大包小包从前门进来,立刻站起来迎过去,“哟,小妹回来了。”顺便接过她手上的东西,“买这么多作啥嘛,小孩子过个生日而已。”又急转身招呼菲菲,“快过来啊,看小姑给你买的好东西。”
两个孩子顿时坐不住了,一齐扑了过来,萌萌噘嘴问:“妈妈,有我的吗?”
曼芝蹲下来,在地上的手提袋里拣出来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给她,笑道:“怎么能忘记我的宝贝呢?”
萌萌高兴的对着曼芝的腮帮就响亮的亲了一个,菲菲立刻凑过来如法炮制,“我也要亲。”
曼芝笑得脸上如花绽放,眼波流转,不经意触到邵云那高深莫测的眼神,立刻调转开来,问海峰道:“爸呢?”
“不知道,可能在厨房帮淑珍。”
“哦,那我也去看看。”
刘淑珍今天忙得够呛,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她本就是个能干爽辣之人,一个人做一桌菜方显得出她的本事。
苏金宝坐在一张小凳上择菜,他是个闷葫芦,对什么事都没意见,你说他做,因此跟淑珍还处得来。
曼芝闪身进了厨房,叫了声嫂子,就要给她打下手,小小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局促起来,淑珍嚷嚷着将曼芝往外赶,“怎么好让你动手呢,难得回来一次,还不快去坐着。”又扬起脖子喊自己的丈夫,“海峰,海峰,黄酒没了,去买袋子回来。”
曼芝坚持要去,可是淑珍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把她让到客厅,又推着海峰赶紧去买,海峰只得抛下邵云,无奈的领命而去。
曼芝被淑珍硬按在邵云旁边坐下,她又麻利的泡了杯热气腾腾的茶过来,往曼芝面前一搁,眉眼里全是笑,“坐一会儿,晚饭还得等一阵儿呢,我让爸过来陪你们说说话。”
单单留下了曼芝和邵云两个尴尬的对视,充斥在耳朵边的就是角落里那对姐妹花的对白,她们此刻已经开始在画画了。
“你知道为什么叫‘荷叶’吗?”萌萌俨然是个小老师。
菲菲脆脆的回答,“因为它是生在河里的。”
萌萌点头道:“对,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它长得象叶子。”
姐妹俩达成一致之后,继续信心满满的作画。
曼芝和邵云却无声的笑了。邵云开口时,声音也不觉放柔和了许多。
“海峰刚才提到这里要拆迁的事。”
曼芝有些警觉,“他怎么说?”
“他看中了一栋房子,积蓄和拆迁款全部加起来,还差着一截。”邵云说着沉吟了一下,掏出皮夹,翻了几翻,抽了张银行卡出来,递给曼芝,“这里面大概还有十万左右,够他付个首期的,我给不是很合适,还是你给他吧。”
曼芝心里又羞又恼,哥哥怎么能绕过自己,去向邵云开这个口,于是缩着手没去接,“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
邵云依旧笑着道:“你开个店都耗了不少钱,能想什么办法呀?”
曼芝恼恨的低语了一句,“你的钱,留着给别人吧。”
邵云一听,骤然变色,“你什么意思?什么别人?”
曼芝这时略昂起头,眼里含了一丝冷笑,无惧的迎视着他,低声说:“别的女人。”
邵云望着她那倨傲而嘲讽的神情,轮廓分明的一张脸顿时由白泛青,好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昏暗,他努力压低自己扭曲的嗓音,“苏曼芝,别跟我这么阴阳怪气的,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他说完,猛地站起身来大踏步的走了出去,没多久,就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那车子仿佛也发了怒一般,咆哮着扬长而去。
曼芝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存心要去惹他似的,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苏金宝恰巧在这时走过来,听到邵云那最后一句恶狠狠的话,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气得手脚发颤,喃喃的念叨,“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怎么能?”
曼芝明白父亲心疼自己,努力想找些话来安慰他,可是一时之间,脑子里竟然空空如也,她惘然的笑了笑,心底有莫大的酸楚涌上来,她不得不找个地方暂避一下,于是转身上了楼。
十五
苏海峰兴冲冲的打了黄酒回来塞给淑珍后就快步去客厅,结果邵云和曼芝都不在了,只有两个女孩子卿卿我我的在玩过家家。
“萌萌,你爸爸妈妈哪儿去了?”
萌萌玩的起劲,敷衍的回了句,“不知道,你去问姥爷吧。”
海峰走到前门,见父亲正坐在一张竹椅里忧心忡忡的抽烟,便又问两人的去向,苏金宝没好气道:“一个跑了,曼芝在楼上歇会儿。”
“又吵架啦?”海峰担忧的问。
苏金宝不答,重重叹了口气。
海峰心里一下子焦躁起来,他今天原本有两件事要请邵云帮忙的,这下全砸了,再要约邵云过来,只怕难了,他是轻易不肯登门的。他转身就要往楼上去找曼芝,苏金宝在他身后狠狠跺了跺脚,“你别再拿自己的事去烦曼芝了!”
海峰顿住脚步,想了一想,还是等曼芝自己下来再说,于是拔脚又到厨房和淑珍商量对策去了。
曼芝此时就呆在二楼她未嫁时住的那间房里――她和曼绮共有的闺房。自从哥哥结婚后,他们这栋破旧的私房又翻修了一下。姐妹俩的房间是所有房间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明亮,朝着南,冬暖夏凉。能够完好无缺的保留下来完全是因为淑珍的迷信胆小,曼绮死了,虽然不是在家里死的,但毕竟死于非命,淑珍从未见过她,只觉得神秘可怖,因而不愿意动用她曾经沾染过的东西,总感到不吉利,他们的新房因此做在了隔壁的一间,也是朝南,只是偏小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