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洁也是在培训部呆了一阵子后才发现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所谓的“占便宜”,大抵也是外行人看着羡慕,至于她本人,早已被各种琐碎的繁务折磨得麻木了。
这天的例会内容跟以往大同小异,先是各个项目负责人汇报前期工作的总结和接下来的计划,每人大概一刻钟,贝蒂是最后一个讲的,陶洁之前早就看过她的计划,所以听着并没什么可惊奇的地方,但令她意外的是贝蒂拟定两周后在苏州举办的高级管理培训竟然不需要自己参与。
“这个培训一直是爱丽丝在帮忙准备,讲师也早就由她敲定下来了,因为是最高级别的一个培训,我不想出什么差错,所以还是想请爱丽丝把它做到完,爱丽丝之前做过好几期,很有经验了。爱丽丝,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爱丽丝脆脆地回答。
陶洁听了很不是滋味,她绝不是因为喜欢出差而感到失落,但这既然是她份内的工作,如今却分配给别人去完成,岂不是在变相指责自己的工作能力?如果她的表现一再无法让贝蒂满意,那她的职责会不会屡屡萎缩?
如果这样糟糕的局面持续下去其结果不用多想就能明了。
贝蒂似乎并未注意到陶洁的不安,交待完毕就接着讲下面的议程了,陶洁虽然还坐在会议室里,心思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
爱丽丝坐在陶洁的斜对面,陶洁微微抬眼,就能看到对方一脸掩藏不住的得意,她不禁感到又厌恶又困惑,为什么如此一个心胸狭窄的女孩,却能在BR这样一家大公司内如鱼得水呢?
黑色星期一注定变得如墨一般黑暗了。陶洁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心情被愤懑与委屈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笼罩,这几味情绪中最具杀伤力的是对自信的摧毁,没有什么比怀疑自己的能力更让人感到沮丧的了。
下班回去,她急于找个人倾诉一下,可李耀明这天直到过了十一点都没回来。
陶洁洗完澡,看了会儿电视,依旧无精打采,索性关了电视躺在床上发愣,越想心越不甘。
她虽然一向脾气和顺,随遇而安,也很少计较得失,这样的处境又是第一次遇到,但个中滋味却令她难以消受,她感到的是一种来自无形的带着一点侮辱的压力。
她难道真的得这样忍气吞声地接收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一切吗?
李耀明开启门锁的声音惊动了陶洁,她等得连倾诉的欲望都消弭殆尽了,双眼微阖,懒得爬起来迎他。
“陶子,睡了?”
黑暗中传来李耀明试探性的搭讪,他连灯都没开,怕吵醒陶洁,确认陶洁已经睡着后,他的行踪更加象个地道的小贼,蹑手蹑脚走进卫生间简单地刷了牙又洗了把脸,紧接着,又摸黑上了床。
他象藏匿赃物似的把自己小心轻放在床的一侧,与陶洁并头,重心全部压下的一刻,他由衷地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来,能这么舒舒坦坦地把自己平放下来实在是太幸福了。
“你怎么没洗澡?”身边的陶洁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把李耀明激出一身冷汗。
“你没睡着啊?”他扭头看看她瘦削的后背,又伸手上去友好地抚摸了一下。
“先去洗澡。”陶洁闷闷地说,她妈是医生,她打小就闻惯了流苏水的味道,沾染了一些洁癖。
“我都睡下了,要不明天洗,我保证。”李耀明想耍赖,他累得实在不想动弹。
陶洁不悦,扭开了台灯,坐起来,一脸愠意,“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不洗澡就别上床!”
“你今天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李耀明惊讶地探头张望,陶洁很有力度得把头往边上一撇,不给他看,声音还是气鼓鼓的。
“就是你!你不洗澡就上床!”
“神经!”李耀明也来气了。
他加了五个小时的班,早已累得要命,回来还要看陶洁的脸色,拧劲儿一下子也起来了,不就是一天不洗澡么?至于要这么大呼小叫的对自己?!
他翻了个身,转过去背对着她,“我今天还就不洗了,你能怎么着吧!”
陶洁气苦,心头的怒火更是莫名向上蹿!呆楞片刻后,她一掀身上的薄被,自己跳下床,然后俯身把被子跟枕头都抱在怀里,蹭蹭蹭跑到沙发跟前,象扔破麻袋似的把自己扔了上去,眼泪却象决堤一般往下淌。
心情更加糟糕。
她也明白自己这样有点无理取闹,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仅仅在三个月前,她还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友善的面孔。到了北京之后,却象被一下子空降到了沙漠,风刀霜剑严相逼。唯一可以诉诉苦的李耀明却除了上班就是加班,好容易回到家,也累得只想往床上趴了。
难道这就是她费了老大的决心,甚至不惜跟母亲翻脸赢来的结果——妈妈至今都不肯接她的电话!
这是她内心真正想要的生活吗?她第一次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动静,李耀明没有爬起来哄她,他似乎也赌上这口气了。
陶洁间或轻轻抽泣一下,她不想让李耀明听见自己在哭,更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拿哭泣威胁他。她只是忽然对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起了一丝腻烦!
原来过去几个月的欢乐只是表象,只要稍稍一点诱因,就能引发她内心真实的感受。
她又彷徨又失措,人最怕的是否定自己曾经作出的抉择。
眼泪顺着面颊淌下,又滴向身下的布衣沙发,她习惯性地探手去抹,却什么也没摸到,只有一片依稀的暖意。
黑暗中,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李耀明到底还是从床上下来了,站在沙发面前,陶洁屏住气息,浑身不动,两人象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良久,李耀明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我去洗,行了吧?”
很快,卫生间里就传来稀里哗啦的弄水声。陶洁抹了抹腮边的泪水,心渐渐软了下来,适才在脑海里激涌奔腾的“叛逃”的念头总算如退潮般徐徐散去。

3-4

李耀明洗完澡出来,见陶洁还蜷在沙发里不动,他走过去,隔着被子把她拥进怀里,低声下气地说:“还生气哪!我都洗过澡了,你闻闻,香喷喷的。”边说手脚边不老实起来。
陶洁推了他两把,“别闹了。”但终究架不住他嬉皮笑脸地猴上身来,最终放弃了挣扎,由着他把自己抱上了床。
两人相拥躺下,陶洁借着月光,手指无意识地摆弄李耀明睡衣前襟上的一个橡皮标记。
“耀明,咱们非得留在北京吗?”她幽幽地问了一句。
李耀明吓了一跳,“说什么傻话呢,咱在北京都扎一半根了,怎么能半途而废!”
“哪有一半?”陶洁仰起脸来反驳,“房子、车子、户口,要什么没什么!”她心里一恨,脱口又加了一句,“住在这种地方,感觉自己就像只老鼠似的。”
李耀明脸色一变,坐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陶子,你究竟是怎么了?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胡说!”陶洁也为自己刚才不经大脑的一句话感到后悔,但那确实是她心底真实的想法。
“如果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我干嘛要来北京?”她又心虚又委屈。
李耀明神色缓和下来,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家里条件好,住这种地方确实让你受委屈了。但这是暂时的,我跟你保证,等咱们结婚的时候,一定会有自己的房子。”
陶洁一点都不乐观,“可是北京的房子咱能买得起吗?就算买了,还有几十年的贷款要还,想想就累。”
“都是这么过来的。”李耀明拍拍她的手背,自己也明白有些无力。
两人静静地在夜色中沉默,时间嘀嗒嘀嗒分秒过去,这是一道艰难的题,没法在三言两语中破解,最后李耀明道:“早点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当年的李斯因为感慨仓鼠与厕鼠的区别而奔赴咸阳开创下了丰功伟绩。他李耀明虽然没法跟李斯比,却也不愿意在某个鲜为人知的城市里守着老婆孩子庸庸碌碌地渡日,他有的不是燕雀之谋,而是鸿鹄之志!
北京,这里汇聚了多少名人和精英,一直是他梦想中的奋斗天堂,他要在这里打造他辉煌的人生,他要检查一下自己究竟能走到多远!
可是这些却不是陶洁所能理解的,当然,他也不需要她理解,只要能在自己身边就行了。
只是今天陶洁那一句质疑却惊出李耀明一身汗,他明白,一旦某个念头在脑海里形成,就不可能轻而易举消失,它会不断折磨陶洁,继而折磨自己。
“今年年底,一定要把房子买上!”李耀明突然咬牙说了一句,仿佛在给自己下行政命令。
陶洁张了张嘴,她很想告诉李耀明,这其实不是房子的事,但究竟是什么的事儿,她也说不清楚,心里有一团阴云,模模糊糊的形成了,却还看不太清。
当然,房子也很重要,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也许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不会如此不安,总感觉自己象一叶浮萍,漂在没有根的水面上。
她叹了口气,很想跟李耀明聊聊工作中的烦恼,转头看看他那张灰突突疲惫不堪的脸,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谁都不容易,自己又何苦去烦他。
朦胧睡过去前,她终于拿定了个主意,“明天我得找贝蒂好好谈一谈。”
陶洁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主意已定,就想一鼓作气去做,时间越长,越容易变卦,所以一大早她就去敲贝蒂的门,所幸她在,正喝晨咖呢,看样子也不是很忙。
“贝蒂,苏州的那个培训,应该是我份内的事,我想自己来做。”她开门见山地把话挑明,本来狂跳的一颗心在话说出口之后就逐渐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真正的出口。
贝蒂很意外,大概没料到一向低眉顺眼的陶洁会有如此勇气,她把咖啡杯放下,双手交握,搁在办公桌上,“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责怪你?没有的事啦!你没有过办高级培训的经验,所以我想等你历练一段后再放手让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