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样吧,你不用来书画院上课,咱们挑一个你有空的时间,我上你家教你,也就是说,你会成为我的学生,不过我的水平不如书画院那些专业老师,你不会介意吧?”

慧慧流露出对弄巧成拙后果的惶恐,“可我…”

郗萦抢在她前面说:“我免费教你,我喜欢你画的大将军,也希望有机会能看看它本来的样子。”

郗萦的判断没错,慧慧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郗萦略加指点她就能记得一清二楚。差不多在学习了半年以后,她的素描水平就赶上了郗萦。郗萦虽然只教她素描,但从不限制她的兴趣——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慧慧有任何问题,郗萦都竭力解答。她不强迫慧慧非要画出多大进步,而慧慧每次都不会让她失望。

她还带慧慧去参观画展,给她借阅各种类型的画册,介绍艺术方面的书给她读,慧慧如饥似渴,像海绵一样吸收郗萦传授给她的知识。

偶尔,郗萦也辅导一下她的其他功课。

“即使将来你去考美院,基础知识也得打结实,综合分数高,考上的希望也大。”她提醒慧慧。

杨奶奶给她们端来绿豆汤。

杨奶奶七十多岁,头发花白,背有点驼,她其实是慧慧的外婆,人很和善,话不多,眼神常常显得呆茫,有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一会儿,会忽然呵呵地笑上一声,令人微觉悚然。不过她脑子没毛病,问答自如。她在街道领一份低保,还接一些小作坊里的手工活挣点零钱贴补家用。

她放下绿豆汤,眼睛盯着桌子,低声说:“慧慧喜欢郗老师。”

她一边说一边又呵呵地笑起来,笑声里透着紧张,也让听到的人尴尬,郗萦假装没察觉,道了谢,端起绿豆汤慢慢喝,冰镇过的绿豆汤,喝下去沁人心脾,特别解暑。

杨奶奶看着她喝,又重复了一句:“慧慧可喜欢郗老师呢!”

郗萦仰头,冲她笑笑。

慧慧涨红了脸,跳起来,推着奶奶往门外走,“奶奶你出去吧!我在上课呢!”

慧慧平时很孝顺奶奶,家务活抢着干,但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郗萦有时送她点小东西,还得颇费思量地找借口,跟她说话时,也非常注意不流露出同情色彩,慧慧需要被平等对待,这一点在她们首次交谈时,郗萦就察觉到了。

郗萦给慧慧上课没有固定时间,她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夏天她走得要更晚些,一般会等日头西斜才动身,可以避开烈日暴晒。

阳光逐渐转为金色,将木格窗的投影在桌面上拉得老长,郗萦瞥一眼窗外,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杨奶奶在后门忙自己的活计,郗萦与她打了声招呼,由慧慧送出门。经过厨房时,郗萦会扫一眼挂在檐下的鸟笼,“大将军”照例缩着脖子谁也不理。这只鹦鹉不爱学舌,也不活泼,像个摆设。却是家里最受宠的一员,杨奶奶告诉郗萦,鹦鹉有灵性,它不说话,但心里什么都懂。

郗萦要走出巷子,转到大马路上才能拦到出租车。

她一直没去学车,也是受书画院那群人的影响,秦霑他们以落魄为荣,出门要么骑车,要么干脆步行,教篆刻的朱老师长年骑一辆破得快要散架的脚踏车来来去去,他说丢了也不心疼,不过就连小偷都看不上他这车。

慧慧的家位于城南一条老巷,属边缘地带,不太可能有拆迁机会,住在里面的人仿佛有些破罐破摔,塌坏的墙体无人修缮,有些人家的屋檐明显左高右低了,他们用一根木柱子撑住低矮部分了事。

人是一回事,自然是另一回事。春天一到,老巷子里照样散发出生机勃勃的气息,斑驳的墙体上爬着茂密的常春藤。野花野草从墙根生出,一簇簇的随风摇摆,花季一直延续至盛夏。

巷子中间部分有块空地,大概占了三间房的面积,空地上有井,还有两三架洗衣台,一组健身器材——大概是居委会响应全民健身的号召安装的。郗萦才接近那块区域,就听到咔嚓咔嚓按快门的声音。她警觉地看过去,一个男人在井台旁支着三脚架,相机镜头正对自己,正欢快肆意地忙活。

郗萦讨厌拍照,画廊开张那天,秦霑嚷嚷着要拍张合影留个念,郗萦想溜开,被朋友抓住,强塞到队伍里。拍出来的照片上,她满脸不安,朱老师因此评价她很不上照。

那男人还在低头猛拍。郗萦感觉胸中一股郁气直冲大脑,她快步朝那人走过去。

男人直到她站定了才抬头,他穿白色 T 恤和牛仔裤,长相还算顺眼,神情中有股子俏皮劲儿,郗萦觉得有点反感,看他样子也不是特别年轻。

“你干吗拍我?”她问得很直接。

“我没拍你啊!”男人表情无辜。

他的镜头正对郗萦,怎么可能不是在拍她?!郗萦今天穿了件彩条纹夏季短旗袍,式样简约,头发又是盘起来的,和巷子的风格倒是相得益彰。

她提出要求,“我要看看!”

男人认命地耸肩,后退一步,给郗萦让出位置。

他一张张往后翻,拍的都是墙根的花,的确没有郗萦,甚至都没捎带上她一片衣衫。郗萦看了会儿,有点尴尬,也觉得无趣,她直起腰来。那人也静默着,涵养挺好,没有表现出被冤枉之后的气愤。

她本该说点什么,至少为自己刚才的蛮横道个歉,但有点张不开嘴。清了清嗓子,看看前面,没作任何表态,就这么一声不响走了。

郗萦打车到超市,挑了些新鲜蔬菜和水果,又到常去的那家卤菜店买了几样熟食,继续打车,前往吟香苑。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每月大概来个两三趟,来之前会先通知钟点工把房子打理一遍。

她开锁进门,钟点工早走了,地板擦得油光锃亮,所有家具都纤尘不染,餐桌上插着一束百合,也是郗萦吩咐钟点工买的。她拎着食物走进厨房,开始料理晚餐。

在书画院,郗萦是学生,也是个有魅力的女子,在画廊,她是老板,在她自己的住所,她无需扮演任何角色,就是她自己。唯独在这里,她很难定义自己。

一个自甘堕落、自我放纵的女人?

一个吸毒上瘾者?

她把蔬菜放进滚烫的清水里焯几下,捞出,撒上油盐酱醋,拌一拌,装盘。据说蔬菜这样吃最健康——姚乐纯教她的。

郗萦把装好盘的菜肴和切成片的水果逐一端到餐厅,在桌上码放整齐。转头看窗外,天色已墨黑,路灯亮起来,蜿蜒向前,没有尽头。

晚餐准备就绪,她坐进沙发,翻看自己随身带的杂志。

门铃响了,她没起身。不多会儿,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郗萦这才甩下杂志站起来。

她不开门是不想给对方一种错觉,好像她是他私藏的田螺姑娘。

等她不紧不慢走到门边时,门也恰好开了。

门外,宗兆槐单手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一脚踏了进来。

郗萦从华星辞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旅途中。

她先是参加了一个前往韩国和日本的游轮行,以为那会是一段轻松的旅程,因为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待在船上,不需要行军似的暴走。谁知她上船第二天就吐得一塌糊涂,船员对她的反应表示惊讶——

“这次出海风浪算平稳了,我们上个月出来,这船晃得,人都能在甲板上打滚!”

而且人也太多了,就餐、出关、入关,到处都得排队,把郗萦折磨得疲惫不堪。

“以后再也不坐游轮了!”她向姚乐纯抱怨,咬牙切齿。

回家休息一周后,郗萦再次出发。

这次是自由行,计划很宏伟,首站是贵州,然后前往云南,再飞广州,沿海岸线向北走,途径厦门、福州、温州、杭州,苏州,最后从苏州坐火车回三江。每座城市她预备待一周,当然也随时可能改变计划。

姚乐纯直咋舌,“这得玩多久?一个月肯定不够吧!旅行很累的,你受得了吗?”

郗萦兴致勃勃,“我有的是时间!”

她游到杭州时,已经快十二月了,姚乐纯赶来加入她的旅程。

“我只能陪你一星期,我在外面睡不好。”姚乐纯说着,打量她,“你好像没瘦嘛!精神挺不错的!”

“吃得好啊!”郗萦给她介绍自己沿途吃到的各种美食,姚乐纯听得口水直流。

郗萦念念不忘的居然是贵阳的一种油炸豆腐皮,喷香。

“不过鱼腥草我始终吃不惯。”

天冷了,但还没下雪,走在西湖边有种愁云惨淡的味道。姚乐纯开始盘问郗萦和宗兆槐的事,叶南告诉她,郗萦拒绝了宗兆槐的追求。

郗萦明白,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是不能打马虎眼的,她讲了宗兆槐如何逼自己放弃在华星的工作,让她落到现在这种前途渺茫的地步,以此作为自己讨厌他的理由。

“可如果你愿意,还是可以回永辉,照样可以工作呀!”姚乐纯以她一贯的天真推断,“我觉得宗兆槐是想保护你,他一定觉得你做销售太累,还有风险。男人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这样处处为她着想。”

“哼哼,说得好!为她着想,把她弄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得啦!你要是真走投无路,哪里还有心情出来玩!”

姚乐纯很清楚郗萦倔强的脾气,她认为宗兆槐一定跟郗萦商量过,商量不通才会在职场上挤兑她。

“咱俩的需求不一样,”郗萦不为所动,“我从小生活在我妈制造的阴影里,她控制我的一切,包括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我绝不想再找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来套住自己。”

没过两天,叶南因为想念姚乐纯,直接从三江开车过来,加入了她们。

那俩人小别重逢,起腻得不行,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一块儿。叶南来之前,郗萦和姚乐纯住同一个房间,他来了之后,姚乐纯大概不好意思提,所以还是维持原状。

下午郗萦独自散步回来,一开房门就看见两人在窗边热吻,郗萦目不斜视换了双鞋,说一声,“抱歉啊,我去咖啡厅,你们继续!”就又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姚乐纯看电视时不停地更换频道,郗萦虽然在看书,也能感觉到她的心烦意乱。

“我说,你就别在我面前硬撑了,收拾收拾东西搬过去吧。”

姚乐纯笑嘻嘻地跳下床,爬到郗萦身边,使劲亲了她一口。郗萦看她欢天喜地跑出门的样子,只能叹口气,友谊跟爱情相比,还是要廉价不少啊!

叶南很会照顾女孩,吃饭时,他基本都是打下手,给姚乐纯分餐的同时,也绝不会冷落郗萦。他带两人去吃日式铁板烧,落地窗外,可以看见一轮橘红的夕阳。

“如果兆槐也在就完美了!”叶南感叹,语气里有强烈的遗憾。

姚乐纯扫一眼叶南,他知道自己多嘴了,自动搬个台阶下,“当然啦,那家伙也不会来,他觉得任何娱乐都是浪费时间。”

郗萦置若罔闻,往嘴里塞着铜锣烧,对姚乐纯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迷铜锣烧,好像机器猫也特爱吃这个!”

叶南对姚乐纯言听计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有回三人去吃淮扬官府菜,等了很久菜都没上来,服务生理由一个接着一个,姚乐纯等得不耐烦,吩咐叶南去他们厨房看看。

“得令!”他响亮地喊一声,屁颠屁颠去了。

郗萦冷眼旁观,忍不住称赞姚乐纯,“叶先生很有忠犬潜质——乐乐,想不到你调教男人这么厉害!”

姚乐纯一点不得瑟,平平静静说:“这有什么,等哪天他主动提出来要跟我结婚才叫真成功呢!”

郗萦失笑,原来这丫头一刻都没放弃过理想。

“我有时也会胡思乱想,”姚乐纯说,“他对那些前任是不是也这么殷勤。”

“所以我佩服你啊,有勇气找叶南这样的男人。”

“我仔细想过,要么找个死气沉沉、忠厚老实的男人过一辈子,要么找个有趣但不那么可靠的男人过一阵子。”

“就不能找个既老实又有趣的男人吗?”郗萦问。

两人同时笑起来,她们谁也不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如果非要选,我宁愿找有趣的男人,至少跟他在一起那段时间我是快乐的。”姚乐纯说。

叶南跑回来报告,厨房把他们的菜单搞错了,正在重做。他仔细端详两位女士的脸并犀利地指出,“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谈论我?”

玩了两天,叶南有事要提前离开,姚乐纯恋恋不舍,最后决定跟他一块儿回去。

“你不会怨我吧?”她惴惴不安地问郗萦,“本来说好陪你一个礼拜的。”

“走吧,走吧!”郗萦说,“我还等你尽早搞定叶先生呢!”

郗萦又恢复了一个人的旅行。

吃过晚饭还早,她在酒店附近的街巷内乱逛,经过一家青年旅舍的书吧,里面有几个年轻人在抽烟。灰蓝色的烟雾在橘色灯下蔓延,给人虚妄的暖意。

郗萦推门进去,找张空桌子坐下,点了杯咖啡,一边翻旧书,一边听旁边的人在聊什么。

年轻人都是驴友,正在交换旅途信息,他们经验丰富,口气老到,郗萦听得入了迷。

出来后,她改变主意,决定飞大西北,去驴友们提到的那座大山看看。

她通过网络在银都市预订好宾馆,乘翌日一早的航班前往。

那里刚下过一场雪,从飞机上望下去,到处银装素裹,高贵而神秘。郗萦兴奋起来,预感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在宾馆房间里安定下来后才打电话给姚乐纯,后者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陷入不安。

“那地方不太安全吧,你又是一个人,迷了路怎么办?”

“放心,我报了团,导游是当地人,丢不了。江南的小山小水我实在是看腻了,想见识一下雄浑大气的西夏风光。”她翻着旅行线路跟姚乐纯唠叨,“会先去看岩画,距今约......天哪!一万年!是中国游牧民族的艺术画廊。还要去看古长城,听说这里有段古长城保存得非常完好......”

姚乐纯不容置疑丢给她一句:“时刻保持联系!”

冬天是旅游淡季,郗萦报的那个团仅有八人,除了三对情侣,另外还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长相粗旷,留一把络腮胡,看样子是搞艺术的。

他们先出发去看岩画,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接近中午时,天又开始下雪,雪下得绵密持久,导游开始为回程担心,但他更担心当天的收入,便抱着侥幸心理继续前进。

一行人冒着风雪登山,情侣们互相照顾,络腮胡走在郗萦身旁,时不时向她伸出援手,除了不太交流,两人和前面三对情侣没什么区别。不交流主要是郗萦的原因,她不习惯与陌生人太亲近。

岩画经过数千年的腐蚀风化,能清晰辨认的已所剩无几,看画地点又比较分散,他们一直在赶路,像一群迁徙的候鸟。

接近傍晚时,天黑得飞快,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导游放弃了剩余的两个参观点,准备带他们回市区。车子开到半途,得知前方山体滑坡,路被堵死了。他们只能换道儿。

“今天有可能回不去了,得在山里过夜。”导游给他们打预防针,语气中隐含沮丧。

情侣们哀叹起来,郗萦反倒觉得有意思,按部就班的旅程多无趣。

导游带着他们七拐八弯来到一座山村,村落很小,他们被分别安排进几家农户,郗萦和络腮胡住同一家,房间在二楼。

郗萦在赶路途中收到姚乐纯发来的一条短信,问她到哪儿了,郗萦当时忙着跟上队伍,没来得及回,打算找到落脚点后再汇报,谁知此后手机再也搜不到信号,只得作罢。

山村生活条件艰苦,设施简陋,伙食粗糙,最难忍的是厕所,居然只是在露天挖一个坑。照顾游客心理,后加上了简易遮挡棚,幸亏天冷,闻不到臭味。

雪下了一夜,导游又带来坏消息,封山了,汽车进不来也出不去,什么时候道路畅通,得等通知。

广播里说,这是近年来此地遭遇的最大一场暴雪。

郗萦独自在村里转悠,找到一个类似邮局的地方,那里提供有线电话,要付费,她给姚乐纯打过去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