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不吭声。

“叶南跟我说,宗兆槐很喜欢你。他俩合作四五年了,宗兆槐真的从来没出去胡来过,叶南说他在感情方面特别挑剔。”

“那叶南有没有告诉你他以前结过婚的事?”

“说了。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不会因为这个看不上他吧?”

“就为这个。我不会跟一个离过婚的生意人谈情说爱。”

姚乐纯怔了会儿说:“你那是偏见。”

郗萦耸肩,“我承认,但改不了啦。”

姚乐纯还给郗萦带来一个消息——高谦结婚了。姚乐纯是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她告诉郗萦的时候,神态小心谨慎,仿佛唯恐郗萦会掀桌。

郗萦很平静地听完,感觉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是个明智的决定。”她笑笑说。

恋爱拖得越久,开花结果的可能性越低,因为双方对彼此的秉性、缺陷已摸得一清二楚,在容忍与不屈间犹豫,缺乏法律约束,还有悔棋的机会,而人心往往倾向于退缩。

高谦算是活明白了。

郗萦离开永辉时留了一手,她拖着两个新到手的客户慢慢谈,等进了华星,速度瞬间加快,不过这次是为新东家争取。

客户难免跟她开玩笑——在哪家就说哪家的好话,也不知道该信她哪一句。郗萦不多废话,把好处费往上一提,再说服上司给出个更优惠的折扣,立刻堵住了他们的嘴。

永辉接手郗萦业务的是杨志豪,两人在“沙场”重逢,热乎得仿佛还在同一条战壕里。杨志豪笑着请郗萦手下留情。

郗萦说:“这话该我对你说才是,一想到宗先生现在成了对手,我就怕得要死!能不能透露一下,他会使什么招对付我?”

杨志豪转身就向梁健汇报了他从客户那里得到的情报。

“郗萦很清楚咱们的底线在哪里,她把价钱压这么低,咱们已经没有往下走的空间了,可是如果不签,南区一块肥肉没了!”

梁健踌躇半晌说:“单子还是得拿下来,我去找宗先生商量!”

梁健向宗兆槐要一个超低折扣,并解释说:“南区是咱们的主战地,这一仗要输了,华星等于是骑到了咱们头上,以后咱们再想翻身就不容易了,即便亏本也得把这条线守住啊!”

宗兆槐在窗口站了会儿,说:“不能每次都打低价战,再打下去都快成白送了......这张单子,拿得下来就拿,拿不下来算了。”

“宗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梁健难免揣测,见宗兆槐不响,又低声劝,“可小郗她都走了,不再跟咱们有关系了。而且她是自愿走的,听说华星给她开的价码很高,从前的老帐她应该不会再翻了吧?”

宗兆槐嗓音低沉,“她刚到华星,给她个机会立稳脚跟吧。没有她,我们这会儿大概还在到处钻头觅缝呢…梁总,咱们欠她的。”

梁健不敢说话了。

宗兆槐那天问郗萦打算去哪儿,她说“早晚还会再见面”时,宗兆槐就猜出她的去向。

她没有彻底消失,而是选择继续留在这个圈子里,她还愿意跟他纠缠,这让宗兆槐觉得欣慰。

郗萦赢到了第一单,一个月后又赢到第二单,都是从永辉嘴里夺下来的。她在华星成为举足轻重的销售,威望火速飙升。但她并不觉得高兴,她摩拳擦掌准备跟宗兆槐恶战,没想到对方缩进乌龟壳,不接招。

她去争第三张单子时,又遇上杨志豪。

杨志豪说:“小郗啊,我之前没说错吧?这回你怎么也得手下留情了,否则我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这话说的,你们也可以放大招啊!又没人拦着!我都奇怪宗先生怎么忽然变窝囊了!”

“他要我们让你一步。”杨志豪的语气和眼神一样,颇具深意。

郗萦莞尔,“那你回去替我谢谢他!”

第三张单子,郗萦一如既往争得凶悍,杨志豪从各个渠道汇总来的消息判断,他们还是会输,这次已经不是低价就能解决问题了——郗萦把从永辉学到的招全用上了,她又有女性优势,成天缠着客户负责人不放,永辉很难插得进脚。

梁健和杨志豪聚在宗兆槐办公室里,一筹莫展。

宗兆槐来回踱着步,梁健的目光紧紧锁定他后背。

梁健心里是有些怨气的,如果不是一上来让步,永辉现在不会这么被动——他按宗兆槐的意思,对郗萦插手的单子适当做了些避让,而郗萦则完全没有顾忌,而且只要是永辉感兴趣的项目,她统统都会来插一脚。

“她根本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宗兆槐终于停下脚步,转身说:“这件事你们别管了,我来解决。”

招标前两天,公司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郗萦在自己办公室指挥手下整理资料,填写招标书,她现在有两个助理,都是头脑敏捷,干活麻溜的年轻人。

她在指点他们注意填写要点时接到了宗兆槐的电话。

“小郗,能出来见个面么?”

郗萦看看表,“我忙着呢!这几天都没空,想见面啊,等开标以后吧。”

宗兆槐笑笑说:“到时恐怕来不及了——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你贿赂许伟三十万的消息捅出去。”

郗萦走出办公楼,天阴得厉害,狂风肆孽,吹得她直打哆嗦,果然是春寒料峭。

坐在出租车里,她有些恍惚,像在不同的时空中穿行,去年的这时候她在哪里呢?她把头转向窗外,疾驰的风景在眼前闪过,又迅速在脑海中重现。

她看见街边停着一辆白色沃尔沃,一个长身玉立、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正使劲拉起坐在木凳上的女子,那女人一脸凄惶,又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明知前面是个坑,也心甘情愿往里跳。

郗萦不明白她步入了怎样的困境,但她脸上那种义无反顾的怆然在一瞬间感染了郗萦,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从安逸无趣的旧环境中解脱出来后的日子,宛如一叶小舟在海上漂浮,努力寻找出路,却依然迷失了方向。

也许她和那女人一样,自以为只要意志坚定,只要敢拼,就能成为生活的主宰,得偿所愿。

然而生活如此无情,它似一股洪流,汹涌向你奔来,你尽可以作出抵抗的姿态,却不见得能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宗兆槐先到,脱了外套坐在沙发里喝茶,神情还跟从前一样笃定,见郗萦进门,只穿着单薄的裙装,他脸上堆起关切的神色。

“还在早春里呢,怎么只穿这么点,不冷?”

郗萦坐下来,不客气地瞪着他,“别废话,你到底想怎么着?”

宗兆槐给她倒茶,镇定自若,“想见见你,咱俩很久没碰面了。”

郗萦直奔主题,“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三十万的事?”她自恃做得隐秘,但这世上大概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这有什么难的,现在哪家公司不养几个商业间谍?”宗兆槐说着笑了笑,“别问我是谁,不可能告诉你的。”

郗萦想一想,问:“你想让我放弃这单?”

“成吗?”

“你是和我商量呢,还是威胁我?”

“呵呵,你说呢?”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让着我?”郗萦扬起下巴,虎视眈眈盯着他。

宗兆槐蹙眉,“我也不能永远这么让下去,我是开公司,不是玩游戏,那么多人等我发工资呢!”

“我要是不想放弃呢?”

他抬眸,神色忽然变得正经,“小郗,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可以不听我的,接着干下去,但如果单子落不到永辉手里,我会把你行贿的证据捅出去,客户有可能因此上法庭,如果是这样,华星不但做不成生意,名声还会受损,他们也不会容你再待下去。”

郗萦咯咯地笑,“真狠!这才像你原来的样子嘛——你以为就你有东西能往外捅?永辉那点儿脏事证据我也全存着呢!”

宗兆槐面色平静,“没错,你也可以捅,不过你一旦这么做了,这个圈子不会再有人敢用你,因为谁的底子都不干净,到头来你还是得离开。”

郗萦咬牙,“那也比被你逼走痛快!”

“小郗,如果你想挤垮永辉,上次就不该把数据扔进湖里,当然你有备份,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也请你理解,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永辉要生存下去。”

他语气温和,含有歉意,但目光一如往常般坚定。

郗萦静默半晌,才道:“说说你的第二条路。”

宗兆槐瞥了她一眼,“我再让你赢这一回,但过后你得辞职,完全退出这一行。”

“那我以后靠什么过日子?宗先生,你总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我会给你一笔钱,算投资也好,送你也好,随你。条件是以后别再干销售。”

郗萦笑得更厉害了,“你想安排我的生活?你以为你是谁?”

“我绝没有对你指手画脚的意思。离开华星后,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你不是真的喜欢干销售,对不对?”

郗萦转头不语,脸上依然带着轻蔑的笑意。

宗兆槐叹了口气,“小郗,你该清楚,我对你没恶意。我只是想要你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心快乐一点。”

郗萦的笑容渐渐淡去,她问:“为什么?”

宗兆槐深深凝视着她,“我不希望你永远与我为敌。”

郗萦忽然心生倦意,在那个他早已经历过凤凰涅槃的世界里,自己依然手无寸铁,无所依托,她曾有的成功也无一不是在他事先的授意之下。他对付她,轻松如小菜一碟。

郗萦虽然骄傲,但从不避讳事实。她微微叹了口气,仿佛已看清铺展在自己面前的路:更多的争斗、流血,但最终还是一样的结局。

她终归不是他的对手,因为她没法像他那样全力以赴,也永远做不到他的狠绝,更不可能与这个圈子里的人彻底同流合污。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其实是属于无耻之徒的。”她缓缓地说,“他们在居民区随意放鞭炮,直着嗓门吼卡拉 OK,一点不在乎是不是打扰别人;他们开快车通过斑马线,还恶狠狠地摁喇叭警告行人闪开;找块地方建化工厂,污染水源,排放毒气,没人知道该去哪儿投诉才能让它倒闭,还有你,”

她把目光转向宗兆槐,第一次以那种不带主观憎恶,却依然含着深深批判的眼神,“你仗着有钱,可以收买很多人,让他们为你卖命,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超越常规竞争,用卑鄙的手段逼我就范。”

宗兆槐垂眸不语。

郗萦蓦地笑了笑,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已经释然,她微微耸了下肩,“我接受。活在这世上,总得遵守这世道的规矩——既然输了,就得认。”

宗兆槐重又抬头看她,郗萦却避开他的目光,向着窗外低声说:“我选第二条路,赢了这单,我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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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结,休息两周,开始下部,9 月 12 日见!

6 月 21 日,晴,夏至

心情很差,模拟考试的分数出来了,我又考砸了。

爸爸说:一次成绩决定不了什么,继续努力,争取下次考好点儿!

妈妈说:女孩子成绩要那么好干什么,乖乖的别惹事就行了!

我对自己很失望,成绩不好,我将来怎么考重点高中,又怎么去上理想中的大学呢?我才不要像隔壁小玲那样一满十八岁就去厂里做女工,每天钻进一辆旅行大巴,被拉到一个不准随便出入的地方,十个小时后再被放回来,灰头土脸的,好像是去坐牢。

我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

据说太平洋上有许多小岛,生活在那里的人喜欢往脖子上套花环,他们成天就是唱歌跳舞,划船捕鱼…田园牧歌。还有撒哈拉沙漠,我也想去看看,它起伏的曲线真像女人的身体,是那种特别美丽的女人。我还要去非洲,看野羚羊迁徙,那里的野生动物可真多!坐在飞机上往下看,一定特别壮观吧!

我从不敢把这些想法告诉爸爸妈妈,他们会吓死的。

“沙漠?太平洋?非洲?!”他们一定会惊恐万状瞪着我嚷,“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菲菲,你哪儿都别去,外面坏人太多了!”

我的理想太远大了,大到没人能理解。我跟哥哥聊过,我觉得他应该会懂,不过我讲给他听时,他多半是心不在焉的,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哥,将来我去非洲,应该注意些什么呢?”

“呃…你得训练跑步,跑得比狮子和猎豹都快,这样才能避免被当作猎物吃掉的危险。”他一边翻着专业资料一边对我说。

他总喜欢这样跟我开玩笑,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也许在哥哥眼里,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还特别爱幻想的小丫头吧!毕竟我才初二,他已经大一了。

但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认识得足够清楚了。而且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我不会总是留在这地方,永远看同样的风景!

——摘自《林菲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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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慧完成了今天的素描作业,正在翻看郗萦带给她的画册。郗萦坐在她身旁。窗外夏日炎炎,爬山虎占据着整面矮墙,又朝掉漆的木格窗内偷偷摸摸挺进。

慧慧忽然抬头,“郗老师,马奔跑的时候四个蹄子会全都离地吗?”

郗萦扫了眼画册,慧慧正在看法国画家热利科的一幅赛马画作。

“哦,这种四肢离地的画法其实是错误的,事实上马飞奔起来时四条腿得交替移动,不可能同时离开地面。不过要等照相机发明之后大家才能弄明白这个道理,这幅画是十九世纪初的作品,那时候人们还没搞清楚马奔跑时的状况,因为赛马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慧慧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埋头看书。

郗萦当慧慧的美术老师快一年了。

一年前,郗萦自己还是个学生,跟着秦霑学油画。秦霑开了家书画院,教授艺术课程,学生不多,以孩子为主。郗萦建议他去城南办个招生画展,那里学校多,生源丰富。

她主动为秦霑操办了这场画展,提前与几所学校取得联系,做公关,打广告,租展览馆,选取书画院学生画作中适合展出的作品。

画展办得挺成功,来了好多参观者,老师带着学生,家长带着子女,郗萦替秦霑预收了不少子弟。

就在那天下午,郗萦见到了慧慧。

慧慧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比同龄人瘦小,穿一件洗得泛白的水军蓝套裙,肤色微黑,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里面交织着警惕、敏感和聪慧的光芒。她是一个人来的,从郗萦面前经过,目光扫过郗萦的脸时,郗萦感觉她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

郗萦叫住她,问,喜欢画画吗?

“我在学校的美术作业都是优+。”慧慧答非所问,瞥一眼郗萦背后挂起来的一幅儿童画作,有点不屑,又有点羡慕。

郗萦取过一张素描纸和一支铅笔,递给慧慧,“画点什么让我看看,随便什么都行。”

慧慧画了只笼子里的鹦鹉,个儿肥大,爪子有力地抓着横杆,脖子缩起,像在打盹儿,对自身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

“这是我奶奶养的鹦鹉,我叫它大将军。”

“嗯,画得不错,很传神。”郗萦细细欣赏着,口吻中充满赞美。慧慧骄傲得脸都红了,但拼命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郗萦问她要不要报名,慧慧迟疑着,她已经看到易拉宝上罗列的培训费用,那不是她能够承受的。但她用另一种不伤害尊严的方式拒绝了。

“我没时间,我四年级了,功课很多,而且你们的课程安排和我上学的时间有冲突。”

郗萦点头表示理解,想了想问:“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呢?周末总归会有点空闲的吧?”

“我家里没人可以陪我去你们那儿上课,我和奶奶住,她除了我们住的那条巷子,认不得其他地方。”

“你喜欢画画吗?”郗萦问。

慧慧矜持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