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月影——倏然破碎!
无数破碎的镜片样的光,还残留着虚假的夏夜景色,在下一个瞬间,它们又映出黑色的波涛。
哗啦——
海浪。
单调的、乏味的、一成不变的海浪声,本质上是阵法运行的声音。正如机械齿轮不断咬合,这片黑色的海域根本是一座人造的囚牢!
或者说,原本——是一座囚牢。
而现在,它成了大人物的养殖场。养殖的是异族的敌人,饲料则是自己的同胞。
不仅是意识空间破碎了,之前云乘月看见的平台也破碎了;书架倾倒,灯光落地。火焰吞噬了雅致的灯罩,侵略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而接着,它们也全都消散,因为它们本也是虚假之物。
她倒飞如海,和这片破碎的景象擦身而过。
人的记忆多么脆弱。当曾经的现实成为过往,过往也就成了虚假。再厉害的修士也无法改变过去。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抓住未来——向前,再向前。要比所有人都厉害,才能改变结局。
——噗通!
严伯舟的力量张开了。海浪轻柔地吞噬了她,将她卷着迅速往下。这曾经的牢笼,如今成了囚犯的捕猎工具;它还以为终于抓住了多年渴求的猎物,急急忙忙将她往下送。
下沉,下沉。
而下沉也就是向前。
神鬼在海底最深处,它还在沉睡。这是哪一只神鬼,是被薛无晦扒皮抽筋的那一只,还是被她削去大脑、钉穿四肢的那一只?无论哪一只,嘴边都沾染了她同门的血吧?还有韩夫子,他们甚至吃了韩夫子……是的,她想起来了,她的同门和夫子,就是被这些孽畜活生生吃下肚的!
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他们共同的仇人?
庄梦柳可以背叛他们,可是他怎么能和这样的东西联手——怎么能?他甚至还在喂养它们!
如果她的同门可以转世,如果她的老师和夫子可以转世,是不是一次又一次成了这些东西的盘中餐?
庄梦柳。真是做得出来。
不能原谅。
云乘月笑起来。她眼中有燃烧般的光,仿佛是用骨血燃烧。
她看见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怪鱼。它躯体庞大到一眼望不到边。云乘月看见的是一团灯火,那是从它背部伸出的鳍。在光芒照亮的范围内,可以看见透明的皮肤,皮肤上有一团团云一样的花纹;在皮肤下,是两只巨大的、紧闭的眼睛。
——那是……那是什么?!
严伯舟在她识海中惊叹。神鬼的躯体相当于一枚巨大的书文,本身就拥有震慑之力。人类第一次见到它们时,往往会被影响精神,出现各种幻觉。在当年,这被称为“神迹”。这也是一部分人心甘情愿供奉它们的原因。
——是神鬼。
云乘月说。
看见这只神鬼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为什么庄梦柳要拼命喂养它?因为这只神鬼等级很高,拥有极强的“许愿规则”,只要代价足够,它可以实现非常可怕的愿望。
而那“太清令”?那根本不是什么太清令,而就是这只神鬼的许愿规则。
太清剑只是一个包装,一个媒介,一种掩饰。真正发挥作用的,是这只藏在星祠深处的神鬼!
也不怪庄梦柳心动。这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和太清剑的“生死之力”结合,可以多么高效地抽取百姓的生命,供他苟延残喘下去。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可是,怎么做得到?
他难道不记得了?她可是看见这只神鬼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年吃了韩夫子他们的是一只神鬼小队,而眼前这只——就是它们的头领!
他不记得了?
他怎么做得出来?
庄梦柳。好。很好。
云乘月笑容更盛。她好像忘记了其他表情,现在只记得这一个;荒谬到极致,难道不该笑?在她身体里奔涌的是力量还是愤怒,亦或两者都有?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只是下坠。
她选择冒险到星祠来是对的。只要杀了这只神鬼,就能斩断太清令的根基,也就能重创庄梦柳。
庄梦柳不会真的以为,她要傻傻等到那什么岁星之宴开宴,去一个一个地迎接挑战者,最后取得胜利……再参加他的狗屁祭天大典,当狗屁执笔人吧?
做他的春秋大梦!
她要杀了他,现在就要!
神鬼正在睡觉。
它的呼吸和人类不同,因此躯体不会起伏,只有背鳍上的光芒缓缓一明一灭。
接着,那透明的头部皮肤裂开了;一张尖牙密布的嘴张开,正在云乘月下方。
它还做着睡梦中美餐的好梦。也对,它被投喂了这么多年,早已没有了戒心,只以为所有来到这里的都是食物。
云乘月没有减速。
相反,她还加速了。
她只有一次机会。
这只神鬼原本的修为,对应到人类大约就是第七境,和飞仙差不多。当年它被云乘月重创、封印至此,原本应该只剩修为、缺少神智,乖乖给世界当养料。
可惜神鬼再生能力极强,被喂养这么多年,它好了大半。现在,它的力量大约有第六境,正好和严伯舟相当。
很强。夸一句举世无敌也不为过。
她只有一次机会。
云乘月抽出双剑。玉清剑在左,上清剑在右。一主幽冥,二主杀伐。
此前融入她骨血的众多情感也在。它们尚未离去,此时也跟着一起澎湃起来。尤其是傅眉的那一道情感,它感应到敌人也是傅眉的仇敌,当即被激活,发挥出了最大的力量。
敌人的命门在眼睛之下。云乘月早在千年前就搞明白了这件事。
所以,她需要的只是一击。
双剑感应到她的心意,发出无声嗡鸣。
玉清剑变得幽黑,上清剑化为火红。它们都在各自的色彩里燃烧。
倏然一瞬,她已经抵达了那张大嘴跟前。一排排尖牙被放大到极致;上面没有闪光,只挂着些骨头渣子、衣衫布片,还有些锈蚀的法器残片。
吃了多少人?这里面有没有千年前的故人?
这一刻,云乘月摒弃了所有情感。她双手交叉,抵在身前。与此同时,她团起身体,像一颗流星
,在尖牙即将咬住她的刹那——飞了出去!
她飞了出去,向着神鬼的体内,朝着那透明头部的眼睛。
玉清剑和上清剑嘶吼起来。
它们的剑刃划破了神鬼的身躯。它们各自都在千年光阴中流转了许久,经历了许多不同的主人,但只有在这一刻,当千年前的阴影重新笼罩,它们找回了当年的锋锐——那势不可挡的剑光!
那两只巨大的眼睛,倏然睁开了。
两轮幽幽的绿色亮起。其中有无数粒细小的黄点,那是神鬼的瞳孔;它们向四面八方疯狂颤动,并在下一刻锁定了她!
它发现了敌人。
可是,已经太晚了。
千年的懒散已经让它太过迟钝,甚至遗忘了曾经被重创的痛苦。当它看见她时,有那么一瞬间还感到疑惑:这是谁?新的食物?可为什么她的气息如此熟悉,让它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疯狂示警?
然后,它想起来这是谁了。
这是……
它睁大眼。它的眼睛也是它的武器,还是最强的武器。命门之上,敢不拼命?
它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可恨可恨可恨!它要发射出最强力的激光,要在顷刻洞穿她的眉心,它要……
没有一丝声响。
双剑已然刺入了它的眼睛。
它的眼睛并不是什么柔软的组织,反而坚韧粘稠,能绞杀一切入侵者。可是……好轻的攻击。好轻的一剑。
它甚至没有觉得很痛。
就像是……这个女修的力量缩减太多,根本伤不到它一样。
神鬼咧开嘴。它想笑。它明白了,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个人类早已跌落巅峰,成了个普通人——一个可以被它轻易捏死的普通人!
它要一起吃掉,咬碎她的头颅和胸腔,就像当年吃掉她的同门一样——多么美味啊!那种重情重义的大脑、纯净坚定的道心,比什么都美味。
它感到快意,迫不及待地动用双眼。它卷住了那两把剑,将它们往里拖。
那女修死死抓住剑,也被它一并拖了进来。
手,手臂,肩,头……
细密的尖牙,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它们包围了云乘月。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丝毫迟疑,尖牙用力合拢,死死咬住了她!从头颅到身躯到双腿——它咬住了!
鲜血。
带着迷人花香的、馥郁的味道……就是这个味道,甚至比学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浓郁,更美味!
啊啊……
神鬼拼命地、使劲地吮吸了一口。那血液浸入它的躯体。
无上的快乐——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
因为云乘月笑起来。她浑身浴血,遍体鳞伤,笑起来几乎称得上恐怖;可是她眼里的笑意真真切切。
“去死。”
她说。
庞大的力量爆发了。
她身体里每一寸骨血,都爆发出异常恐怖的力量。她仿佛根本都不是个人,只是什么致命武器的载体。
神鬼忽然愣住了。
不,不是愣住,而是它动弹不得。
每一滴被它吮吸进身体的鲜血,现在都成了一颗微小却恐怖的种子;它们在它体内同时爆炸。
而更恐怖的是,它是用眼睛进食,所以食物会首先流经它的命门……!
陷阱!它终于明白,这是狡猾人类的陷阱!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爆炸无声响起。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液变成的武器,在它脆弱的命门里,没有任何阻碍地炸开。
它想要哀鸣。
会有人救它,那个千年来喂养它的、需要它力量的人会救它,一定会——
吧?
“云——乘——月——!!!”
它确实听见了怒吼。
但这已经和它没关系了。
死亡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无法阻碍。它终于明白,千年前这个女人没杀它,是因为她那时还不想杀它,可现在她一旦决定杀死它,那死亡就只是一个瞬间。
神鬼死了。
它身上原本伸出去一道力量之光,这光芒联系了它和太清剑,也联系了它和那天山皇宫里的人。
那是它的“许愿规则”之力。通过这样的联系,太清剑才能发挥所用、收集生命,那皇宫深处的人也才得以活下去。
可现在,联系断了。
输送生命、实现愿望的无形通道被粗暴地崩断。原本有序往来的力量顷刻崩散,统统反噬到了另一头。
就像皮筋崩断时会弹到手指的那一下“崩”——
外面,白玉京星祠原本一片狂热,热闹至极。可忽然,那崇高的太清剑跌落在地,像一柄普普通通的凡兵,一动不动。
星祠之上,朱雀星官还没有从权力的迷醉中清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和人群一起,呆呆地看着那一幕。
她背后,辰星忽然一震,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迅速苍白,甚至跌坐在地。
而那皇宫一重又一重的宫门之后,在茫茫白雾背后,在镜面之后,那独自闭关的人影——重重一抖。
砰——
他想站起来,可结果却是从御座上摔下来。原本象征权力的阶梯,此时成了放大狼狈的展示台:他无可避免地滚了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云乘月!!
那神识在尖叫,那身体却无力。陡然失去了赖以为生的血肉供给,他当然无力。
他抬起一只手。那手臂枯瘦得可怕。
云乘月看见了这一幕。她身在黑海底部,神识却顺着“通道”的痕迹一路攀爬,一直看见了那个藏在幕后的黑影。
她两手拎着剑,眯着一只被血糊住的眼睛,仔细地、慎重地端详那个人。
现在,他只有一张脸还能看,还能辨认出当年的模样。至于躯干和四肢,早已枯瘦得不成人形。这熬过千年岁月的身体,一旦没有了神鬼的支持,瞬间就如朽木见光,即将崩毁。
即将。崩毁。
云乘月忽然笑起来。为什么是即将崩毁啊?她那么多同门和战友,还有她的老师,都早在千年前被神鬼嚼得粉碎。还有薛无晦,他不是也被一剑穿心,还被斩下头颅,只剩一缕幽魂充满怨恨地挣扎?
他们都是那样下场。凭什么过了一千年,这个叛徒只是即·将·崩·毁?
她觉得荒谬极了,所以笑,笑得止不住。在这笑里,她提起剑。玉清剑化为一道黑光,附着在上清剑上。现在她手里只有一把剑,是一把燃烧着黑焰的、暗红的剑。三清剑既能分为三把,必要时也能合为一体。可惜现在只有两把了。
她高高举起剑。瞄准那人的眉心。
“你敢——!”
他在怒吼。婴儿般的怒吼。在被切断生命力供给的此时,他孱弱得与婴儿何异?
云乘月笑着,将仅剩的力量都灌入了三清剑。她举着长剑,如举着长矛,然后——用力掷了出去!
燃烧的三清剑飞出,沐浴着同样燃烧的血液。
是飞燕,是游隼,是穿梭了千年时光、迷失得太久的一声尖啸;终于在这个现实的刹那,找到了归宿——杀意的归宿!
它沿着“许愿规则”留下的残痕,划破空间,直捣皇宫——
咔嚓。
作为防御的雾气破碎。
咔嚓。
作为掩饰的镜面破碎。
剑尖没入庄梦柳眉心的刹那,时间如同静止。那张苍白消瘦、却还能看出当年秀雅的脸,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应当是优雅的、温柔的,可当它破碎了一半,满脸凝固的血污,就只显得僵硬、诡异、怪诞。
“大……师姐……”
“你真……狠……啊……”


第193章 生死之谜
◎神鬼幕后之人?◎
云乘月瞳孔一缩。
有什么不对。
——就在这个念头诞生之时, 一道黑影从庄梦柳身上飞起。虚幻的、缥缈的、模糊的一道影子,看不清模样。
那是魂魄……不,死灵?!
那影子仿佛扭曲的人形阴影。它没有五官, 头部的位置镶着两只白惨惨的、发光的椭圆形,像是眼睛;一张嘴咧着, 仿佛一道剪纸的缺口。
此时,云乘月的思想显得很慢。她还在为眼前这一幕而震惊。
但她的本能很快。她的力量已经冲飞而出,操纵着三清剑转向,猛然冲向那道黑影!
——当啷!
一面银镜凭空出现, 阻挡了三清剑的攻击。那银镜再缓缓下落, 一直从上方的皇宫落下,穿过被神鬼之力开辟的层层空间, 一直落入云乘月所在的星祠深处。
最后,那只银镜落入了一双雪白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抱起银镜,抬起一双已经变成蓝紫色的眼睛。
“岁星, 你越界了。”
辰星面无表情地说。她那银色的及地长发原本柔顺垂落, 现在却根根飘飞而起;它们不断延长,化为一张银白色的大网,倏然往云乘月刺来!
“——辰星,回来。”
上方的嘶哑嗓音,阻止了辰星的动作。无数银白发丝悬在半空,一动不动。而辰星也一动不动,只是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