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
“如果胡大小姐带着小少爷来,哭着说孩子是无辜的,求你为了孩子而回胡府呢?”
这一次,丁舒锦想得久了一些,然后问:“云前辈,您觉得我该去吗?”
“我觉得,你应该按你自己的意愿来决定。”
丁舒锦就摇摇头:“那我还是不去。”
在那个漆黑的、绝望的夜晚,丁舒锦为了家中的母亲,跟着胡祥、阿苏一起,坚定地离开了胡府。可再坚定,心中也不是没有凄凉。尤其当那大门在她身后紧闭,她回头看了一眼,连一丝缝隙也没看见,从此就对这人世间更多了一分认识: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
她不怨胡府。人家和她非亲非故,还要对一大家子负责,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她而冒这个险。
她也不怨胡大小姐。哪怕在从前,胡大小姐放任赖文珺祸害她家,她也觉得,她不能谴责一个可怜的母亲——何况后来胡大小姐还求她求得那么可怜?
可是,可是。原来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那么,同样地,她帮胡大小姐也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
心软天真的小姑娘,终于能硬起一点心肠。
“云前辈,我怕被胡家报复,您能再帮帮我吗?”丁舒锦郑重说,“我发誓,将来您若有需要,我会为您付出一切,哪怕拼上我的命。”
云乘月摸摸她的头:“我可不需要你的命。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修炼,不要辜负‘笃’字那一点天真执着的劲头。”
“不,我一定会报答……也一定会潜心笃学,不辜负自己的运气。”
丁舒锦用力点头。
“好。我已经托人处理好了手续,舒锦,趁我还在罗城,你尽快带着老板娘一起去首府青碧。青碧位于安州北部,有直达的飞车,到了之后先安顿下来,而后就去州学报道。”
丁舒锦继续用力点头,然后小声说:“云前辈,我可以分一部分钱给雪青么?刘雪青,您还记得吗,她是刘捕头的女儿,曾给我家送钱。”
“我记得她。”那个总是在清晨抱一只罐子来打水的刘娘子,喜欢戴叮当的首饰,有点骄纵,很爱笑。
“她经过这次……她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她的成绩也很好,我想帮帮她,也许以后她也能走出罗城。”
“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就好。舒锦,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因为我有很好的阿娘、很好的老师同学,还遇到了很好的云前辈。”
小姑娘笑得很甜,眼里闪耀的都是期望。
云乘月衷心希望,今后丁舒锦能拥有锦绣灿烂的人生。
不过胡家那边终究是不死心的。胡大小姐找到自家二弟,软硬兼施,最后哭个不停,其他家人也跟着劝。胡祥和家人关系很好,实在硬不下心,就来求云乘月。
“云师妹,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爽,可……要不你教教我,我去教我那侄儿?”
向来豪爽的胡师兄,一脸忸怩地来找她,还带了一盒上好的点心,小声说这是家里特意给云师妹做的,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请她尝一尝。
“云师妹,实在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二姐,我二姐从小就待我很好……唉,当我求求你了。”
胡祥哭丧着脸:“今后你拿东西我全给你免费,也记你人情,云师妹,我真求求你了……”


第161章 尾声(1)
◎道别罗城◎
云乘月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 胡师兄没什么错。何况,经历了“鲤龙食用天才”一事之后,云乘月有些怀疑, 胡家的诅咒也和神鬼有关。每一代天赋最好的孩子都会在七岁之际失去“心眼”,说不定这点生命精华就是拿去给鲤龙吃了。否则千年之中, 它凭什么活下来?
千年前将鲤龙镇压在那里,原本也不是为了让它苟延残喘……
她有一点隐秘的愧疚。
考虑之后,云乘月到底答应了。她答应说,给胡家小少爷写一张字帖, 让她的“生”字投影陪伴他。等这投影消耗得差不多, 就来找她,她再写一张。
答应之后, 她当场就挥毫写就一张大字。
胡祥原本还迟疑,可一看这字,当即眼前一亮。他毕竟是明光书院的夫子亲传, 灵性、眼力都是一等一, 一眼就看出这字圆融没有一丝漏洞,又偏偏没有丝毫刻意的匠气,笔画看似歪斜、轻重不一,实则一派天真灵动,彷如幼童自由自在地追逐蝴蝶,彻底是天人合一、返璞归真的境界。
他看得入迷,险些要舍不得给了,回过神来才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心想, 怪不得师长们都如此看重云师妹, 她的来历必定不同寻常, 此前还是第三境, 而今便是第四境,可那优雅又自然的气质,竟隐隐像得了第五境的妙处……这般人才,已经不是“天才”二字能够概括。可这样的人,往往又更多磨难。
“多谢云师妹。看了这字,我才知道原来我本人也能得些领悟。这诸多人情我都记下,今后但有需要,我在所不辞。”
胡祥甚少如此郑而重之,可他知道,这是值得的。今后这一位再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云师妹”,趁现在,他一定要将这层关系抓牢。
云乘月只一笑。
“我也是感谢胡师兄往日照顾。今后之事,随意即可,何必拘束。”
……
进入八月,罗城秋日的天空日日晴朗,仿佛要弥补盛夏失去的灿烂。这仿佛一个无言的安慰:日子总是要过的。
原本书院一行人打算一起坐飞舟回去,可庄家的叔侄接到白玉京来的一封信,当即变了脸色,说要从书院退学。他们走得很匆忙,连退学的手续都懒得去书院办,一点看不出当初辛辛苦苦考试的劲头。
临行前,那对叔侄来找云乘月,说是为了道谢。
“不管怎么样……云乘月,我欠你一个人情。当时我在海底,不知道事情轻重,言语轻佻,这是我的不对。”庄清曦瘦了一些,神色郁郁,“等你来了白玉京,如果有麻烦,我愿意帮你一把。”
庄不度的神色也难得严肃。他望着云乘月,欲言又止,最后付之一笑:“小曦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云道友,你背后两把剑,一把是玉清剑,另一把是上清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庄不度深深望了她一眼,眼神恍惚一瞬。
“那么,你要保重,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说罢,他们就乘上庄家派来的飞舟,离开了罗城。那是一只很低调朴素的中型飞舟,速度却很快,轻盈一滑,就消失在云端。
庄家人的匆匆离去,令几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明光书院的名头刚刚重新响彻时,庄家的嫡系选择退学,只能说明:位高权重者下定决心,让世家明确站位,不准两头下注了。而且这命令应该很严格,才会让庄家这样的顶尖世家也异常重视。
果然,紧接着,诸葛聪也收到了家里的信。他权衡再三,最后苦笑着对同门道歉,说自家只是诸葛家里不起眼的旁枝,无力反抗,如果不回去,父亲的官职可能就保不住了。
云乘月当即就说:“大道之争,争的本该是各自对道的理解,是要以理服人,现在凭强权强迫别人站队自己,有什么意思?白玉京既然非得要挟人,我们当然不能跟着为难诸葛师弟,否则我们和白玉京有什么区别?”
胡祥原本有些不高兴,听了之后,不禁有些惭愧,心道如果师长们在此,必定也是这样认为。他入学多年,对自家书院理念的理解,竟还不如入学才一年的云师妹。
他当即也表示:“诸葛师弟尽管回去便是。”
诸葛聪没料到他们这么爽快,一点不计较,不禁又惭愧又感动:“我……我不会忘记这份情谊。多谢云师姐,多谢胡师兄。那,那陆师妹……”
他原本是想带妹妹回家的。
陆莹想了想,看向云乘月:“你是不是也要去白玉京了?”
其他几人都一愣,连云乘月都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说呢。”
陆莹撇嘴道:“你都第四境了,肯定可以毕业了。来年岁星之宴还像把刀悬在头上呢。如果你去,我也跟着你去,就是得回去问问老师们能不能批准……如果我接连游学,可以被允许吗?”
她有点发愁这个。显然,陆莹并不想退学。世家那些都离她太远了,而且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自己抓着,并不觉得诸葛家如何、她就要如何。
诸葛聪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点头。他尊重妹妹的想法,况且,现在也许真不是相认的好时机。只要妹妹能回家见见父母,少个名头又如何?反正他们只是诸葛家不起眼的一枝,不敢反抗嫡枝,却也犯不上事事为了嫡枝打算。
阿苏则很忧虑:“这样说来,也许小姐也……”她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小姐过得如何了。如果小姐要回家,她要回吗?这个疑问令她有一瞬的迷惘,旋即悚然一惊:她当然要回。她是小姐的人,能来书院也是托了小姐的福,怎么能忘恩负义!
女护卫沉默地低下头,也沉默地缩回这个名为“季家家仆”的躯壳里去。
只有拂晓蹲坐在一旁,担心地看了她一眼,用尾巴轻轻拍她的小腿,尝试安慰。它换来了一个带着感激的温情笑容。
离开罗城的前一夜,为了方便第二天清早启程,云乘月宿在胡府。她住西厢,就是之前给丁舒锦准备的小院子。院子小,远离主院,清幽静谧,还栽了桂花。
八月正是桂花开的时候,甜香浓得简直有点熏人。云乘月睡不着,在院子里溜达,看了桂花好几眼,觉得这么馥郁的桂花香气,不拿来做做糖桂花、桂花糕,实在是可惜了。
她在丁双鱼那里学过做花酱的法子,干脆说做就做,回去拿了一只布袋,就开始摘花。
小如米粒的淡黄色花朵,轻轻一摇就纷纷坠下。如果修士只是想要花,袖子一兜也就全兜住了,可她只是一朵朵地采摘,细致地挑选着。她发现自己有些怀念仅仅身为“云大猫”的时光,那时她天不亮就起床,在清冷的空气里推石磨,听草丛里的虫叫,还有豆浆涓滴流淌的声音。眼里心里只有一件事,日子就会很踏实。
“这么摘花,那些落在地上的岂不是浪费?小云啊小云,你真是个狠心人。”
笑眯眯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属于谁。
云乘月站直身体:“虞寄风,现在是宵禁。”
“我可没在大街上晃,称不上犯宵禁。”
“那就是私闯民宅。”
“这个听上去还不错。”
虞寄风“哈哈”一笑,从墙头跳了下来。他没穿那身深蓝绣星空的星官服,也终于不撑他那把常见的油纸伞,反而一身浅蓝绿色禅衣,轻盈素净,像哪家偷跑出来的世家小公子。
“我来对你道谢。这次我确实栽了,要不是有你,我说不定真交待在这海底,虽说我不怕死,可抱着疑问去死,那未免太可惜。”
云乘月摇头:“我也不是专门为了救你去的。况且你给了我‘霜雪明’,那药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们算两清。”
“怎么能两清?”虞寄风斤斤计较起来,“之前我还给你找过麻烦,鲤江水府那次,观想之路那次,小云你要有点志气,你得找我报复回来才对!”
云乘月当即说:“我才不干,那就没完没了了。虞寄风,我们两清,你离我远点就行。”
“好伤人,我真伤心,曾孙女原来这么不喜欢我!”
虞寄风夸张地捂住心口,半真半假地说。但他还是笑着,他的长相是天生阳光开朗的英俊,让人联想起正气、爽朗等词语,在秋夜星月下好像能发光。可惜,他分明喜怒无常,可见以貌取人实在不能信。
云乘月认真思考着应该怎么把这人弄出去,直接动武,还是文雅一点,高声说“有强盗”更好?
还是虞寄风觑她脸色,主动收起姿态,乖乖说:“行行,生什么气,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来找你,确实有话要说。”
他神色正经起来,还流露出一丝疲态。这点疲态抹掉了那层油滑,给他年轻的面容镀上了岁月的沧桑;这令人想起,这位荧惑星官实则是一位活了百年以上的修士,并不真的是什么青年人。
“……进来说吧。”云乘月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你别带来什么坏消息。”
虞寄风一愣,失笑道:“这可不由我决定啊。”
雕花窗棂透下月光,桌面杯盏清光如水。云乘月在杯中注入热水,又淘了几朵桂花扔进去,浓甜就被稀释成了清甜,入口温润生香。
虞寄风饮了一口,说:“这一口烟火气,倒是颇为生动。”
“有所进步而已。”云乘月笑笑,“你想告诉我什么?”
“星祠。”虞寄风凝视着她,“你必定已经见过罗城星祠那张星官,对司天监也肯定抱有疑问。其实我也一样。我想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有其他消息,我们可以互通有无,若是没有,就当我给你提个醒。”
云乘月不置可否。虞寄风当她同意,就继续讲了下去。
自从岁星星祠出世,白玉京表面淡然,实则内里陡然紧张。虞寄风隐约感觉到,那位深宫中的陛下非常在意岁星星祠,可他没有下令追查岁星,反而让飞鱼卫、司天监,去全国各地搜捕死灵。无论是山野中的游魂,还是“奇遇”中残留的魂魄,统统不能放过。
作为任期几十年的五曜星官,虞寄风对这类工作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就参与过,甚至之前他亲自逮捕了洛小孟,还参与了相关审讯。所以一开始,他并不以为意。
可这次的搜捕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死灵一直是朝廷的捕捉对象,因此数量不多,很快,下面的人就回报说,确实没什么死灵可抓了。
原本这项工作应该到此为止,可皇帝并不满意。他要求继续抓,就算不是死灵,而是一点残破的执念,也不能放过。
于是很快,百姓们的祖坟附近,那些由于祭祀不绝、思念不绝而产生的一点灵体,也都被搜了个干干净净。
普通人家还好,毕竟懵懵懂懂不知变故,可那些世家大族哪能不知道。祖坟、祠堂的一点灵体,向来被他们看成“祖宗庇佑”,这下他们纷纷坐不住了,开始上书皇帝,要求停止这类“过激抓捕”。
世家和皇帝的权力博弈,虞寄风并不感兴趣。他好奇的只有一件事:皇帝突然要那么多死灵,到底是要做什么?果真是要等明年岁星之宴,拿来祭祀,好巩固岁星网么?岁星网之外究竟有什么,值得皇帝这么紧张?
如果真是这样,恐怕那汇聚了众多“鬼仙”的岁星星祠,也是皇帝的重要目标。
可惜,皇帝最亲近的星官不是他,而是辰星。那个银白长发的少女星官,也仅仅只有外表是少女,实则她度过的年月只会比虞寄风更悠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