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陛下已经点了她的名。
“辰星。”
“臣在。”
她躬身行礼。
“明年的岁星之宴,那云氏女要守擂,你告诉荧惑一声,让他也参与竞争,去挑战。”
“什么……?”
便是辰星这般冷心冷情的,也当即惊呆了。荧惑可是五曜星官,是很有资历的大修士,是第五境的高手。云乘月才第四境。之前不是说,只让第四境的天才们去挑战她吗?
“愣着干什么。”陛下轻斥一句,声音里却还带着那怪异嘶哑的笑音,“岁星之宴的执笔人,多么重要的位置,谁规定五曜星官不能去了?荧惑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去松松筋骨,也是好事嘛。”
可是,可是明年的岁星之宴是为了,那执笔人也是会……
辰星一直觉得,她跟荧惑的关系不怎么好,甚至就是不好。可这一刻,她脑海中却闪过了刚才虞寄风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说自己改变了、想要活了,眼睛里的神采是白玉京里养不出的飞扬。
她觉得生死无所谓。可荧惑不觉得啊……
“辰星?”
因为她怔怔没有回答,陛下的声音显出了一丝不悦。辰星顿时一个激灵。
“陛下,臣……”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确实做了。
“陛下,不如由臣来。”她说得很清晰,很冷静,“荧惑实力不如臣,决心也不如臣坚定。岁星之宴这么重要的事,不能交给这么不可靠的人。”
余光里,她隐约看见太子皱眉。他还在摇头,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但是,陛下笑了。
“能有这样的觉悟,不愧是朕的……辰星星官。很好,那就由你去。”
“谢过陛下信任。”
辰星俯首再拜。
王夫子缓缓吐出一句:“何必如此。”
“杀鸡也要用牛刀,王夫子岂不是才在罗城给朕上了一课?朕不是那等学不会教训的人。”
陛下有些得意,又咳了几声。
“最后一件事。太子,即日起,你替朕监国,每日亲政。”
太子一愣,继而面上泛出深深的喜悦。他手里的佛珠不再捻动,甚至当他跪下接旨时,那串名贵的、古朴的念珠被慌乱地砸在了地上。
“臣弟……臣弟遵旨!”
王夫子重重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辰星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告辞离去。
——岁星,对不起。
卷四:天上玉京


第165章 上京
◎“你就是……”◎
最近, 云乘月容易梦到往事。
是很久之前她还在书院的事情。不,不是现在的明光书院,而是太苍山脚下的几间屋子。
那时候生活没有现在这么容易, 食物的获取就是个难题。好在还有地可种,也有鸡鸭可养。吃的不算很多, 但总算能天天吃个七八分饱。这在那时已经很奢侈了。
院子里有棵香椿树,长得很好,春天便总有椿芽吃。她喜欢那棵树,也喜欢椿芽, 天气好又有空的时候, 她会站在树下,盘算椿芽什么时候能摘。
没过几年, 小师弟来了,主动接过了摘椿芽的重任。
她梦到的是他第一次摘椿芽的事。
是午后,春天的香椿枝叶摇摆。她站在树下打呵欠, 泛着春困。师弟已经左跳右跳地上了树, 只留下一句:“师姐,你稍等。”
她困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叫大师姐。”
小小的师弟很固执:“师姐。”
来去几个回合,她也就随他了,只说:“多摘些椿芽。”
嫩绿泛红的鲜芽缀在枝头,一簇簇的到处都是,就像食物非常丰裕似的,很让人喜爱。师弟揪了几簇, 就想下来。
她不让, 说:“再摘点, 这哪里够吃。”
师弟有些不情愿, 露出不舍的神情:“摘多少?师姐吃得完么?”
“再摘些,又不光是我一个人吃。”
师弟还是抗拒:“摘太多,万一明年不发了怎么办?”
“还没摘到那样多啊。”她忍不住笑,“师弟,再摘一些吧。”
师弟只能妥协:“好吧。师姐,你想怎么吃?我给你做。”
“你?会做饭?”
“做得很不错呢。”
看他有点得意,她又忍不住笑,想了想说:“用来炒蛋。多炒一些,给书院里人人都送一份。”
师弟愣了一下,才继续揪椿芽。他一簇簇往背筐里盛,动作很熟练。可他有些不开心,摘了一会儿,又低头说:“可是师姐,蛋很珍贵。师姐吃一份,师长们吃一份,剩下的大可以拿去卖钱,何必……”
她才明白过来他的不舍,说:“你也有份。”
师弟却摇头:“不用浪费在我身上。”
小小的少年坐在树枝上,衣衫上有好几个补丁,空空的裤腿下露出窄窄的腿,也好像树枝似的,还带着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他神情一派认真:“师姐,食物很珍贵……真的很珍贵。”
她想起他过去的经历。想说什么,又没说。
“师弟,这些蛋都是家禽生的,而家禽都是书院里大家一起养的,是所有人的劳动成果,当然该归所有人。比如师弟你,你虽然来得不久,做事却认真,给你叫‘应得’,不叫‘浪费’。”
只是一件小事。但他担心得这样认真,她也就回答得认真。
“应得……?”
师弟抿着嘴,不说话。
她以为他还要反驳,因为他很多时候都挺固执的。但他只是静静望了她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他是那样一个眼睛黑亮的孩子,眉眼安静阴郁,天生心事重重又带点狠心的模样。但接着,他笑起来,眉眼舒展时被春阳照得透彻发亮,一扫阴郁,只剩阳光。
“好,那我也不忸怩了!”他咧嘴笑,是真正的少年的笑。
“师姐,你跟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们都想当人上人,只有你会说东西该归所有人。师姐,如果执掌天下的是你这样的人,那就好了……”
她一愣,立刻摇头:“我这样的人恰恰无法执掌天下。”
师弟一愣,拧眉:“为什么?”
“首先,那很麻烦……”
“师姐!”他瞪大了眼,“多少人想要还拿不到呢!”
“不行,我就是怕麻烦。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振振有词:“而且,我只想要身边的人都好。而那个位置的人,大概注定守不好身边的人。”
“不,师姐,你误会了。”师弟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心事重重,“也许最高的那个人无法守好每个人,可是爬不上去的人,却是一个都守不好。”
她说……
她说了什么?
不,梦境终究是梦。那些记忆早已模糊,具体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太久以前的事。她只知道,大概她是胡乱说了一些什么吧。
她看见那孩子对她点点头,跳下树来。他站直了身体,那时候却还是比她矮不少。他抬头认真地看着她。
“师姐,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喜欢书院,也喜欢……”
话音渐远,画面也渐渐模糊。
她还在怔然,那些阳光和绿野却陡然一转,化为黑暗的雨夜。风雨潇潇,庄严肃穆的城墙如鬼影幢幢,四周立着看不清的影子,像人,也像鬼。
她看见了长大后的师弟。她看见他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浑身是血地站在雨夜中,神色异常凄厉。
一柄雪亮的剑,直直插在他心口。
无人握剑。
然而这一瞬间,云乘月心脏狂跳。因为她突然发现,她认识那柄剑。
那是……
三清剑之一的太清剑,也正是她本人的佩剑!
梦中那满身是血的青年,恍惚像抬起头,两道目光厉鬼似地射来。
——师姐,你食言了。你分明说过,只要守好身边人……!
……
云乘月豁然睁眼。
花了一会儿时间,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木质内饰的天花板悬在不远处,四周垂着劣质丝绸的挂饰,顺势而下的窗帘上绣着一列列文字,字形和神韵都很生硬,只依稀还有些名人原帖的风格痕迹——比如当今闻名四方的书法当家卢桁。
卢桁……卢爷爷。这个名字彻底唤回了她的神智。
云乘月坐起身,先沉默地呼吸了好几次,又揉了揉太阳穴。她撩开手边的窗帘,又推开车窗。
刹那间,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伴着冷冽的云气直冲而来。阳光直刺入眼,灿烂中又透着一丝苍白。
她没有回避刺眼的阳光,反而凝视着它;阳光直白得让人心安。她又深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飞车在缓缓下降,地面上泛黄的树、收割完成的大片农田,都逐渐变得清晰。但她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
她固定好窗帘,才去推车厢中的另一人。
“陆莹,醒醒,我们快到了。”
一头蓝色的小兽跳了上来,用头去拱那个沉睡的人。它身上的鳞片都长好了,原本秃了的绒毛也开始生长,这使得它看上去不再那么丑陋,而更接近图画中麒麟的形象。
“咩……!”
它使劲一顶,头顶初生的角就顶到了人类的软肉。
“哎哟……拂晓!”
陆莹再也不能继续睡下去,揉着眼睛,有些气恼地坐起来。她很想伸手戳戳拂晓的脑门。但小麒麟机灵地蹦了几下,已经躲去了主人背后。
云乘月拍拍小动物的头。
“陆莹,你怎么这么困?”
陆莹打了个呵欠:“昨天睡得晚,都怪诸葛师兄和我吵……云乘月,你还好吗?没事吧?”
她放下手,审视地看过来。
云乘月说:“没事。”
陆莹嘟哝着说:“回答得太快就是有事。你别装了,担心就说出来,就算害怕,我也不会嘲笑你。”
云乘月微微摇头。很想笑一下,但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她只是直直地坐着,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她只慢慢说出一句:“白玉京到了。”
是啊,白玉京到了。
陆莹不由探头看出去,而云乘月也跟着看去。
白玉京在大陆东边,离海不远。十月的湿冷在陆地上绵延开,将一应景色都染了阴郁的气息。她们正下方是宽阔平整的直道。飞车的影子投在道路上,一个接一个的,都是要下降的人。
白玉京的规矩:飞车不许入内。管你什么豪族门阀,都要在百里处降落,再乘马车进城。这象征京城威严,也是军事防御的措施之一。
而这条规矩,实则并不是现在制定的。有人看了野史,说这条规矩早在千年前建城时便有了……
云乘月想起了薛无晦。
收到消息后,薛无晦就动身去了京城。他们之间有帝后契约,可以随时联系,但一整天过去了,他还没有音信传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云乘月沉默地告诉自己,同时抱紧了怀里的黑色长绒兔子。这玩偶是薛无晦亲手做的。它暖呼呼、毛茸茸,睁着一双温暖的红宝石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她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不过,薛无晦做玩偶的手艺,可真好。
很快,她们落在了地面。
白玉京是一座广阔的城市,四面八方有四十多条直道通向它。每条路上都有驿站,提供挂着官府木牌的朴素马车。有些马车外观相同,还另外悬挂了商队的小旗,而有些马车低调奢华,显然是豪族自家所有。
平原上风很大,很多人都披着斗篷,站在风里等。人们似乎都各有心事,都保持沉默,气氛便显得压抑。但在沉默之外,又有许多视线投过来,附带不少窃窃私语。
——听说《云舟帖》……
——真本……
——意趣之道与法度之道……
——七月半的岁星之宴……
——螳臂当车……
云乘月一动不动。她额外戴了一顶帽子,将帽檐压下来遮住脸。风在她耳边呼啸,吹散了人群的低语,也让她耳边的人群变得寂然。
“……陆师妹,云师姐。”
一声清晰的话语穿透了寂然。
后方的飞车上也下来几个人,其中一名青年急步行来。他身材瘦削,穿京中贵族子弟常穿的道袍,脸上还敷了层粉,衬得他眼尾的桃红更亮。
陆莹一眼看去,惊道:“你这是什么怪模样?”
云乘月一眼认出,说:“诸葛道友。”
正是诸葛聪。他一愣,继而涩然一笑,拱手道:“云道友……陆道友。”
自从白玉京下了令,明光书院的世家子弟便纷纷离开。诸葛家也是其中一员。诸葛聪与他们同行,路上已然换下了书院的短袍,还做好了这副油头粉面的打扮。
陆莹也反应过来,咬了下嘴唇,还是不依不饶:“你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样子?”
诸葛聪望向她,有些怜爱地笑笑,温声道:“你忘了?我一开始便是这样。”
陆莹愣了愣,才依稀想起来,一年前她刚入学时,在山门前碰见诸葛聪,那会儿他确实是这么一副打扮,说话还尖声尖气的。只是隔了一年,却像很久。也不知道云乘月还记不记得……
她看向好友,但后者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陆莹有些忐忑,一时怕她生诸葛聪的气,一时又自己生诸葛聪的气——怎么就非要站队白玉京呢!真没出息,一点主见都没有!
“没主见的”还不识趣,要继续和她说话。
“陆……陆道友,你还是跟我回家去看看吧。父亲和母亲都很挂念你,他们……”
陆莹一扭头:“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不认识,和我没关系!”
“你之前明明答应……”
“不去!”
陆莹站在好友身边,一直扭着头,拒绝看他。
诸葛聪求救地看向云乘月。
云乘月才不会站你那边!陆莹瞥了他一眼,有点不屑又有点骄傲地想。
没想到云乘月却看向她:“陆莹,你先跟诸葛道友回去吧。”
陆莹一愣,又一惊,再一怒:“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对,她陆莹是贪生怕死还自私,但……但她现在是有朋友的人!
在陆莹的怒视中,云乘月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她尽量安抚道:“先过去。你不是想见见他们么?之后你还能来找我。”
她没说“我来找你”,是因为默认诸葛家不会让她上门。白玉京与书院有大道之争,先前已经撕破了脸,现在勉强维持着表面太平。京中各大世家站队皇权,当然会将书院出身云乘月拒之门外。
更何况……大约没人觉得,云乘月能在岁星之宴中活下来。
诸葛聪听懂了。他面露惭色,再一拱手,并未说话。
陆莹还想再说什么,云乘月态度
却很强硬。她终究拗不过,冷脸扔下一句“你等着”,才不情不愿跟着诸葛聪离开。
云乘月目送他们远去。
诸葛聪领着陆莹,步伐匆匆。他们走的时候,正好也有一队姓诸葛的人要进京。他们擦肩而过,陆莹还好奇地看了一眼,诸葛聪却一言不发;两边没有任何交流。
深蓝色的小麒麟趴在云乘月肩上,小幅度地往那边挥了挥尾巴。它心想,主人为什么不和朋友道别?它自己离开书院的时候,它就向顾老师挥了好久的尾巴。也许主人不方便,那就它帮忙来挥一挥尾巴。
待他们离开了,云乘月才去领自己的马车。她付了钱,又走过去拿马车牌。她要的是六人公共马车,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轮到她时,只见驿站小吏忙碌得头也不抬,只一伸手:“身份牌。”
接过后,他急匆匆往本册上写了几笔,突然又一滞,猛地抬头看看云乘月。接着,他一转身跑进去。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头戴官帽的大人就出来了。
他的出现引来了一些侧目,但他只盯着云乘月。
“你就是……”


第166章 入城
◎情感之力◎
就在云乘月以为他要找麻烦时, 这位大人却倏然露出个笑。那笑很圆滑,是一种让人揣测不出意味的笑。
他什么都没说,只略点点头, 摸出一张薄片递过来。
“您请。”
薄片是乘坐驿站马车的车票,没有私人车架接送的人们, 都要么步行进京,要么就乘坐驿站提供的马车。驿站最便宜的马车也花不了多少钱。
但是,其他人拿到的车票都是薄薄的木片,现在给云乘月的却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薄片, 边角打磨得很圆润, 防止割手。
薄片如金似玉,折射着些许珠贝彩光, 上面还刻了一个字:玄。
这个字显然意味着等级。书文等级依次是“地天道玄”,而此世追捧书文,便将吃吃喝喝、出行玩乐等, 也都分成“地天道玄”四级。虽说, 最高级的玄级书文极为罕见,被命名为“玄级”的奢侈品却到处都有。
因而,玄级马车该是顶尖权贵乃至皇族的待遇,甚至不仅是豪奢,而意味着某种……特权中的特权。
云乘月没接,望着对方:“大人给错了?”
官员却含笑,笃定道:“除了您,谁还有资格用这马车?”
云乘月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她怀里的拂晓探出头来, 盯了官员一眼, 便从他手上叼走了薄片, 又转头递给主人。
“咩!”
——没有察觉到异常!
拂晓认真地当着小小护卫。
云乘月才说:“多谢这位大人。”
官员一笑,竟又行了一礼,再嘱咐旁人带云乘月过去马车,方才离去。
这行为就更打眼了。四面八方的目光越发压来,好似无形浪潮。
云乘月望着官员的背影,将薄片一收,跟着引路小吏去了。
“玄”字级别的马车单独停在一侧。深黑的车厢布满暗纹,同色车轮内侧漆成红色,不知道该说庄重还是诡异。没有车夫,连门也没有。
这车看着就很怪。
云乘月回过头,看见大路上无数目光拥挤着过来,但没人上前,只有引她们过来的小吏站在不远处,却也是垂首静立。这难不成是白玉京的某种礼仪?云乘月莫名笑了一下。
她上了车。
一踏进车厢,就有光芒一闪,入口处扭曲几下,浮现一枚笔画弯曲的“门”字。这字又闪了闪,竟然化为一道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真分不出那是书文还是实物。
没有其他事发生。
车厢内看着倒是很正常。
和其他马车一样,由于使用了拓展空间类型的书文,马车内部要大一些。车内装饰豪华,不愧是最高级的座驾,香炉里还燃着香。没有烟,只有一点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云乘月看了一会儿,伸手熄灭了那炉香。
身下震了震,马车已然启动。她打开窗往前看,只看见空落落的车辕和不断滚动的车轮。没有马,也没有马车夫。
她观察了一会儿,数了数马车行进的速度,才坐了回去。
接着,她手掌一翻。一卷卷轴出现在她掌中。
古朴泛黄却完整洁润的卷轴,边缘绘着古朴的云纹,两头朝中间卷好,没有用绳子捆绑,而卷轴关闭得稳稳当当。
《云舟帖》——传说中的古帖,传说千年不出世,又传说其中记载了仙人的秘密、飞升的秘密,甚至有人说,得到了《云舟帖》的传承,就能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
云乘月想起这些传说,又想起了傅眉死前的模样。她轻轻抚摸着卷轴,不觉叹了口气。
傅眉曾说,当年宋幼薇刚晋升第三境,就能读出《云舟帖》前四句,而她自己在第三境中阶时,却只能读出两句。傅眉因此让她去历练,可没想到,等她历练过来、有所心得,傅眉已经不在了。
云乘月展开了卷轴。
只有她能看见的雾气扑面而来,如雨雾如风霜,乍见似有星子烁烁,细观又像撞进满目春阳。
这都是《云舟帖》内藏的生机之力。不如说,这本字帖本身就是生机所化。
“生”字书文有所感应,静悄悄飞出来,坐在了卷轴上首,还将最后一横愉快地垂下,一晃一晃的,像两条腿。
“生”字书文的两条“腿”不断拉伸延长,像两道墨汁流淌。它们流淌在空白的卷轴上,婉转飘飞,形成几列文字:
[仲春之际,云舟飞渡。是日,青野天染,穹苍悬流。花叶随风,云水交融。]
云乘月望着这几行字。令她惊讶的是,从上述内容来看,《云舟帖》竟然更像是记叙文。
她本来以为这字帖应该是记录的大道之秘、绝世功法之类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幅字帖。薛无晦应该是知道的,但他莫名不肯说,多问几句像还有些气急败坏。
不会是他自己写的吧……
云乘月咽下这个猜想,开始注视《云舟帖》。
注视——书文修行的第一步。当世修士大多含糊地说“观想书文就要多看多练”,但在千年前,“注视”是单独的一个步骤。
修士注视书文,先看到的是表面的笔画、整体的结构和趣味,并予以充分体会。完成这步之后,当世的修士会选择侧重法度还是意趣,并深入研究这一条路。这也是法度之道与意趣之道的由来。
但千年前不是这样。千年前的修士,不会选择侧重任何一方,也就不必舍弃任何一方。
法度和意趣,都并非书文的本质。
而真正的修士,就是要通过“注视”,直面书文的本质!
这份书文,这份《云舟帖》的本质是……
云乘月注视着那几列文字。它们映在她眼底,渐渐开始旋转、扭曲。最后,当她终于轻轻一眨眼,眼前的文字已经截然不同。
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道游弋的笔画。它们颜色、明暗各有不同,时宽时窄,在字帖里游动不停,时快时慢。
“情感。”
书文的本质,是人类最纯粹也最强烈的情感。
现在她面前的四道笔画,并非《云舟帖》的情感,而是她之前游历时收集得来。她当时浑然不觉,但这些浓烈的情感被《云舟帖》吸引,不知不觉就被蕴养、保留了下来。
一道情感来自丁舒锦母女,是明黄色的活泼笔画,乃是纯粹的感激之意。
一道情感来自胡大小姐,是暗蓝色的忧郁笔画,既有感激也有失望,还有一丝怨怼。这是有些怨她没有亲自救她的孩子了。
一道情感来自罗城百姓,是当初那些被神鬼吞噬的灵魂,颜色是明亮的白色,感激之外还夹杂了一点信仰之力。
还有一道暗红色的锋利笔画……
来自傅眉。有临死前的感激,更多却是退敌的傲然、复仇的痛快。这一枚笔画最强壮、速度最快,在字帖里飞快窜来窜去,就好像傅眉生前那个干脆利索、不顾旁人的心气。
现在看着还好,情感少笔画少,一眼就能区分。等情感收集多了,混在一起怕是有些眼花缭乱。
云乘月略一沉吟,忽然想起前世曾看过的小说,心中恶趣味一起,便在《云舟帖》上轻轻一点。
涟漪般的波纹层层荡开,几道情感如获指引,立即排得整整齐齐,只有暗红的那一道桀骜不驯,还在位置上不服地扭来扭去。
几行文字浮现出来。
【丁双鱼与丁舒锦的感谢:丁家母女最纯粹的感激与祝福,因为来自血脉相连的母女,所以比普通感激更浓郁。如果应用于治疗和庇护,将获得极大加成。】
【胡大小姐的忧郁:温温的,不热又不冷,正如胡大小姐对你复杂的感情,感谢上不去,怨恨不至于,就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最后到底叹息一声,决定还是感谢你更多。没什么加成效果的情感,但能够放大其他情感的效果,是很好的辅助。】
【罗城百姓的崇敬:无奈薄命入九幽,却遇真仙妙手留。百姓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怎么做到,但他们知道是你救了他们,也就救了他们苦命的家人。世间之大大不过生死,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他们愿一生为你祈祷,盼你逢凶化吉、心想事成。无法应用的情感,但带在身边会大大提高你的运势。】
【傅眉的遗产:天下无道,杀之后快。看你顺眼才留给你的情感,天生杀意,能极大增强攻击的威力,如果用于攻击傅眉认定的仇敌,将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望着这些文字,云乘月思考着:“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
想一想,她指尖再动,又添一行。
【请宿主妥善利用情感,努力收集情感,早日完成任务。】
她满意点点头。不错,这才像她曾经看过的小说和游戏。
没想到,《云舟帖》灵光点点,闪烁一番,倏然将那几行文字吞没进去。云乘月正惊讶,却见这字帖再次闪光。
她与《云舟帖》神思联系,一下明白过来:这字帖竟然明白了她想要收集、整理情感的愿望,就根据她写下的描述,自动学习了一番,并生成了相应的功能。
今后她只要收集到新的情感,无需她动作,《云舟帖》自然会按照她的语气来写下记录。
从颜色上来说,黄色代表正面的情感,如感激、祝福,能提升治疗和防御法术的力量,
蓝色代表普通情感,单独没有用,却能成为其他情感的养料。
白色的情感可以增益她本人的状态。
红色的情感则能提升力量、增强攻击。
“果真是少见的珍宝。”她赞叹道,心想也不知道是谁做出的这字帖,真是心灵手巧。现在她才开出《云舟帖》六句,如果能将字帖全文开出,恐怕威力更强。
字帖中,笔画们静静排布,看上去很不起眼。正如书文被拆成一笔一划时,看上去也是平平无奇。
但是,当它们融入修士的“道”时……
云乘月轻轻抚摸了一下这些情感。她指尖一挑,准确地挑出了傅眉的那一道。
暗红色的笔画在她指尖挣扎,很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云乘月低声说:“别闹,现在是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说着这话,她眼皮也往上一撩。这个细微的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可就在同一时刻——马车猛地震动了一下!
暗黑的光线,忽然笼了下来。
一切都静默,通向死亡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