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子是悄悄来的。虽然白玉京表面已经和明光书院和解,那个“不准教导云乘月”的约束也自然失效,可此前云乘月在罗城现身,还修为大进,很多人都心里有想法。为了避嫌,师长们继续无视她。
“大师姐。”
她恍惚了一瞬,回头时以为会看见一名温厚可亲的青年人,但实际站在那里的,却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笑呵呵的,眼皮上堆满了褶皱,飘飞的白发边缘虚幻透明,彰显着他亡者的身份。
“大师姐,你想起来了吗?”
云乘月望着他,有些难过,但她不想表露出来。她就只摇摇头:“只有模糊的一些记忆。王夫子,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不然我听着不习惯。”
“好,乘月。”老人从善如流,微笑宽厚而充满欣慰,“这一次,我们终究等到了正确的人。可是时间不多了,之后的事,还要大师姐多担待。”
他到底还是没留神,叫出了那个称呼。
云乘月凝视着他:“可是我还不明白前因后果。白玉京里那个人果真就是当年的叛徒?千年变局又是什么?我们当年镇压在星祠里的神鬼,原本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力量维持岁星网运行,他竟然反过来饲养它们,难道是被神鬼上身了不成?”
老人微微摇头。
“那个人是叛徒,但也不完全是。王道恒生前知道得并不比你们多,所以也不清楚那个人具体是当初的谁。至于他说的‘千年变局’……应该是指岁星网快塌了。”
老人指了指天空。那蓝天明朗清澈,没有丝毫阴霾,与他眼神中的凝重截然不同。
“大师姐……不,乘月,时隔千年,天——真的要塌了。”
云乘月皱眉:“塌了就塌了。当初修建岁星网,原本只是为了暂时抵御神鬼入侵,剩下的时间,人类要加紧强壮自身。岁星网塌陷之时,就是新的决战之日,这一战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当初不是论证得很清楚了么?薛……他也颁布过指令,还派了官员去田间地头,不断宣扬‘修炼自身、全民为战’的重要性。”
“当初我们还算过,人类休养生息至多五百年,就能造就一大批高境界的大修士,而神鬼的特性是天生强大、成长缓慢,届时我们胜算很高。可如今千年过去,为何世上修士反而比当初还羸弱?现状如此,岁星网确实塌不得。”
老人怔了怔,眼神变得有点古怪:“大师姐,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云乘月一愣,侧过脸去,含糊道:“有一些还是很清楚的。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王夫子悠悠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和某个人相关的记忆,大师姐就舍不得遗忘。”
“……没有那种事。就算真的舍不得忘,那也是最初在书院的那段日子。是和夫子,和师弟师妹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提到这里,两个人俱是沉默。
“大师姐……你,还是没走出来吗?”老人担忧地问,“当初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总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你们都叫我‘大师姐’,那身为大师姐,不就应该护好身后的人么……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云乘月怔怔片刻,到底笑了笑:“不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一味沉溺在过去的悔恨当中,反而会忽略现在的人。我不希望再失去谁了。”
她想起罗城漆黑的天空和风雨,想起那些惊慌绝望的人们。她想起命悬一线的陆莹、诸葛聪,想起丁双鱼染病时的痛苦模样,还想起普通人多么艰辛才维持住一点平淡的生活,她以为那已经很不容易,可当灾祸骤然降临,她才明白,这种艰辛的平淡何其脆弱。
“如果我比其他人多一点能力,那我也就多出一点责任。”她说得平和坦然,“我会背负起过去所有的悔恨不甘,继续往前走。”
王夫子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可最后,他只是欣慰一笑。
“嗯,你明白了就好。”
他笑起来时,脸上的褶皱变得更多,唯有目光清亮如昔。
云乘月伸出手:“如今你的阅历、修为都远高于我了。再叫你师弟,总觉得很怪。所以,王夫子,面对眼前的危机,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合作共进,为身边人的安危而努力,好么?”
王夫子呵呵地笑出来。他伸出手,郑重又小心地与她一握。
“老夫一直是这么做的啊。”他快慰道,“而且……大师姐,多谢你愿意把我当王道恒。”
他是鬼仙,本质是死灵,是王道恒一缕执念再结合世人对“王夫子”的想象,供奉、塑造而成。他有王道恒的一部分记忆,也有他的大部分性格,可他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王道恒。那个千年前有血有肉的人类,早就死在了千年前,只剩他独自度过这漫漫岁月。
“你在说什么啊,你当然是王道恒,只不过,你是自己版本的王道恒。无论是你,还是当初的王师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云乘月说得理所当然,还带点促狭,“不过现在你可是德高望重,我擅自开导你,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王夫子笑着摇头,紧紧握着她的手。
“没有的事。身在局中总是一叶障目,我也不能免俗。可‘版本’是何意?”
“嗯……大概就是独一无二的意思。”
“原来如此。大师姐总有些新奇的词语,这一点从未变过。”
笑过了,他又面露疑惑:“但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埋着一个疑问。当年之事被人刻意隐瞒,以致世人只知十三州、不知薛皇,可为何当年之人,都不记得大师姐你?简直就像把你这个人的存在,整个给挖走了。”
“我也疑惑这件事,可相关的记忆一片空白。”云乘月摇摇头,“可你记得我。”
“在大师姐你出现之前,我的记忆也很模糊。只隐约觉得有这么个人,但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模样、做了什么事,我丝毫想不起来。”王夫子坦言道,“想来薛皇也是这般。”
“……提他做什么。”云乘月移开目光,“这应该是好事。你们都记不清楚,那幕后之人肯定也记不清楚。我们不妨继续让他猜去,维持个表面安稳,自己也好动作。”
“正有此意。”王夫子颔首,“让我最后再叫一次,大师姐,今后之事,还要你多担待。”
“自然。虽然我有些爱偷懒,可当年没做完的事总要有个结尾。有始有终,才不负师长教诲。在那之后,如果我们都还能继续活着,就要真正为自己而活了。”
云乘月笑眯眯:“到时候,你有没有兴趣去市井里开一间书院?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有教无类,让穷人的孩子也有书读。”
王夫子捋着胡子,笑呵呵:“那就太好了。”
……
等时间到了九月初,书院便宣布了一批毕业和肄业的名单。不过宣布的时候,肄业名单上的学子们已经离开了书院。
毕业的是云乘月一人,而肄业的都是世家子弟。除了庄家叔侄、诸葛聪,季双锦也选择了离开。乐水作为乐家寄予厚望的嫡子,也及时返回白玉京,而且他是和季双锦一起上路的。
对于好友的选择,云乘月难免有点伤感,但她也能理解。双锦之前和未婚夫决裂,同时得罪了季家和乐家,所以她入学后,学得尤其刻苦,希望能凭自己的实力震慑两家。但才过去这么一点时间,局势就逼迫她在白玉京和书院之间做选择,她当然很为难。
况且,云乘月回来后,季双锦立即来看望她,发现她修为晋升第四境后,她大为吃惊。
当时,震惊过后,双锦很郑重地说:“乘月,你也知道我的状况,我太需要实力傍身了。你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从普通人修炼到第四境,除了天资聪颖,必定有些诀窍。你能不能教教我?大恩不言谢,将来我必有报答。”
这话说得很客气很礼貌,却显得生疏。云乘月当时就有点怔怔,想说“双锦你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的你说一声,我一定帮你”——可偏偏这句话她又不能说。
双锦需要修炼的诀窍,可她最大的诀窍就是:她修炼的时间其实远不止两年。可这能怎么解释?诸多隐情,实在难以言明。
云乘月挑着能说的都说了,包括她当初教导丁舒锦的方法,又把自己这次出门的感悟全都说了出来,还给双锦看了那枚“怒”字,再补充了后来胡师兄说的“修为缝隙论”。
她鼓励好友:“总而言之,我想,最关键的应该是探寻内心,做到真正的知行合一。”
她说了很多,但那个时候,双锦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眼神复杂深邃,几乎不像记忆中那个笑眼弯弯、友善温柔的好友,可谁说人只有一面呢?
最后,双锦笑叹一声,那声音里似乎藏着失望。
“乘月,这些我都在课堂上听过。你是真的自己领悟出的,还是有别人偷偷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秘诀,我完全能理解,可你真的不用这样糊弄我。”
云乘月无奈:“可……可双锦,我的修行路子真就是这个。我何曾糊弄过你?你这样说我,我真的有些伤心。”
更正确地说,她的路子是什么,明光书院的路子就是什么。因果关系就是如此。其实她也不想向好友隐瞒真相,只是白玉京中敌人未明,她和王夫子商量过后,一致决定暂时保守秘密。
季双锦却固执起来。她嘴上淡淡地道了歉,可眼神写满了不信,而且不等云乘月继续解释,她就转身走了。
翌日,便传来她早早登车,和那乐家天才乐水一起离开,前往白玉京的消息。她没有和云乘月告别,也没告诉陆莹,更没留下书信。反而阿苏还偷偷给她们留了信,信中说,小姐一时钻了牛角尖,请她们不要介意;小姐心里其实很看重她们,可现在小姐修为最低(不到第三境),她心中难过,才胡思乱想。等之后小姐缓过来,三人一定能和好如初。
云乘月看了信,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叹一口气。鲤江水府同生共死的情谊犹在眼前,仿佛昨天她还和好友一起面对乐陶、一起受着训,今日便是分道扬镳。
“也许阿苏说的是真的……等双锦想开了,我们就能和好。”她试图开解自己。
陆莹在旁边,斜眼看她:“你要真这么想,蔫巴巴地趴那儿干嘛。”
她们正待在山海阁,也就是明光书院的藏书阁。这里独占一座山峰,园林别具特色,曲径生幽、虚实相生,不仅适合潜心读书,也适合学子们小聚畅谈。
拂晓正在山海阁里,跟着顾老师学字。云乘月是来接它下课的。至于陆莹,她成功地申请到了实践,不日就会和云乘月一起去往白玉京。当然,她嘴上的说辞是“我跟诸葛师兄回去看看”,才不会承认自己是要跟朋友一起。
云乘月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有点没精打采。
“我才没有蔫巴巴。”她说。
陆莹翻白眼:“你蔫得都快成颗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双锦是去跳火坑了,其实人家只是寻了个好去处,人往高处走去了。”
云乘月有点不服气:“那算什么高处?”
“乐家的乐水啊。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那姓乐的有事没事围着双锦转,双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由得那人转。”陆莹烦躁地说,“她是非要跟乐家纠缠么?走了一个乐熹,又来一个乐水!”
“往好处想……至少乐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比乐熹好得多。”云乘月强作镇定。
“那你不是又比乐水好得多!在你面前,谁敢说自己是天骄?”陆莹一拍桌子,声量提高,差点触发了山海阁的警报(阵法不允许学生声音太大)。
她不得不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之色都快溢出来了:“男人那也是可以相信的么?我都比男人可信!”
云乘月小声说:“你倒也不必拿自己做底线……”
“你挑我刺干什么!重点是,双锦就是觉得乐水能给她前途,而且这前途远比她自己修炼有盼头,比她跟着你有盼头!”陆莹重重叹了口气,“云乘月啊云乘月,枉你也大小是个人物,你怎么就不能许诺一份前程,把双锦留住?”
“我没有前程可以许……对不起。”云乘月有点垂头丧气。跟着她不仅没有前程,还可能有生命危险。明年的岁星之宴近在眼前,她还得去守擂,还要对付那幕后之人,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成为通缉犯……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道:“你说得对,双锦处境不易,想要得一份前程庇护,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该为这事难过,反倒要高兴她寻了个可靠的出路——只要别是嫁人当什么高门贵妇,被叫成什么乐季氏就好。”
陆莹冷冷道:“那样我会吐。”
“陆莹,那你呢?”
“什么我呢?”
“我进京,是为了岁星之宴的。而且不怕和你说,类似罗城的事,说不定我还会遇见,甚至遇见更凶险的。为了你的安危,我想……也许你和我保持距离更好。”
陆莹瞪大了眼,流露出震惊之色。
正当云乘月以为她是为了“比罗城更凶险之事”而震惊时,陆莹却哼了一声,伸手重重拍了她一下。这一下拍在她背上,真挺沉的,像砸人。
“陆莹你干嘛?”云乘月照旧趴着,只是瞪她一眼。
陆莹哼道:“行啊云乘月,我还以为你不懂江湖规矩,结果跑这儿来试探我,是吧?”
云乘月惊道:“什么?我试探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陆莹一脸笃定:“我说了我要跟着你,就是要跟着你,你不用来试探我的忠心。如果我没通过,你是不是打算做了我?”
“……???”
现在轮到云乘月一脸震惊:“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觉得会有危险……”
“停——考验我是没用的!考验一百次,我的回答都是我会一直跟着你!”陆莹伸手摆了个“停”。
云乘月愣了好半天,最后她捂了捂脸,笑出声来。
“啊,是这个意思……陆莹,对你来说,‘我就要站在朋友这边’,这句话是不是很难说出口?”
陆莹横眉冷对:“不要胡说,我可没说过这话。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利益行事。”
“明白了,从此我会尊称你为,‘冷酷无情只为利益行事的陆莹’。”
“你非要这样叫,也不是不行。”陆莹矜持道。
两人对视片刻,没忍住都笑起来。
一笑过后,刚才的郁结气氛就消失了大半。
陆莹用胳膊肘捅捅她:“其实我是能理解双锦的选择的。跟你说的一样,只要她别发疯去当个什么高门贵妇,而是换个地方修炼,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无可厚非。可你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