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深处,宫殿之上,荧惑星官倚着栏杆,快乐地拍响了手。
他美滋滋地说:“我就说吧?她那样子,一看就知道天生契合意趣之道——天生,就是走明光书院一道的人哪!”
“辰星,你说呢?”
与他的嬉笑不同,银发星官面色铁青。
辰星孤立在台上,双手紧紧握住,手腕青筋毕现。她眼睛瞪得极大,嘴唇闭得极紧,整个人微微颤抖,连太阳穴都略略爆出了蓝紫色的血管。
她半晌不言,而后忽然抬手一挥!
无数冰晶呼啸而过,化为棱锥,愤怒地刺向荧惑星官。
“……咦,这又不是我的错呀?你不能因为别人掌握了真理,就要封别人的嘴嘛。”
虞寄风不以为意,反倒嘻嘻哈哈地躲得高兴,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
另一侧,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却是面露欣慰。
不仅杨嘉笑起来,道了一句“不愧是生机大道的后继者”,连王道恒都拈起自己长长的胡须,笑得眯起皱巴巴的眼皮。
不过,在场修士不论是喜是忧是怒,大多还是隐忍于心。
只有荧惑星官无所顾忌,嬉笑怒骂,还跳来跳去。
当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问“虞寄风你又发什么疯”的时候,荧惑星官也还笑眯眯抬头,回道:“卢桁你这老头儿,真是人老不中用了?拖这么久才来。”
一把镇邪尺从天而降,怒而击向虞寄风。
正好辰星的冰晶也加大了攻势。
一时间,荧惑星官腹背受敌,只好委委屈屈地挨了两下,真是可怜。
卢桁走上平台,不满道:“鲤江水府的事情,说好你处理,居然又全都丢给我收尾!”
虞寄风揉了揉被砸痛的背,打哈哈道:“这不是相信你的能力么,卢老头儿,别计较那么多,我们谁和谁的关系?”
卢桁不客气道:“巴不得从没见过的关系!好了,乘月如何了?”
虞寄风嘿嘿一笑,还要再皮几句,却是倏然眼神一凝。
他猛地抬头,注视着一个方向,原本轻松的眉眼一点点拧起。
不止他一个人看了过去。还有其他人,也都看了过去。有人惊讶,有人激动,也有人警惕和反感。
因为,那是……
金色的龙舟穿云而来,载着阳光、压着水流,浩浩悬停在平台前。
接着,门开了。
飞鱼卫们忽然齐刷刷跪倒。
卢桁弯腰拱手。
辰星躬身施礼。
虞寄风停了停,低了低头,终究也弯腰施礼。
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则在片刻沉默后,纷纷抬手一礼。
“见过——”
“——太子殿下。”
青年高高地立在龙舟上。他身后还跟了一些人,但这时候,人们只看得见他。
“无须多礼。”
很奇怪地,这位被称为太子殿下的青年,虽有长发束冠,却是身披袈裟、手捻佛珠。
竟是出了家的模样。
他浑身气质清朴出尘,神情冲淡宁和,与装饰奢华得堪比暴发户的龙舟格格不入。以至于不禁令人嘀咕:这么个出家人,怎么用这样浮夸的飞舟?
太子从龙舟上走下。空中并无阶梯,他却步步生莲而下。青莲幽幽,更令他不似世俗中人。
他一路走到平台上,先对王道恒一揖,方才侧目去看水镜。
“我来是想问一句,云乘月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神态也安宁极了。
卢桁的神情却凝重极了。这一刻,他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那些他决定不再提起的事。
“殿下……”
卢桁为官多年,又当过帝师,与皇室关系密切,到底没有太多顾忌。他便抬起头,匆匆道:“殿下,您何必关注一位小修士?”
太子却笑了笑,还是那样平静亲切。
“卢大人勿要忧心。我到底也只是想看一看,她……”
他说着,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仿佛多了一点自嘲。而为了隐藏这点自嘲,他的声音更轻了许多。
“……看一看,我曾经的未婚妻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一刹那,忽然,说不出地……
在这冲淡平和的青年眼里,生出了许多哀伤与寂寞之意。


第104章 观想之路(3)
◎大道之争◎
“殿下, 那些都已经是前尘旧事,您实在不必……”
卢桁还要劝说。
太子却摇了摇头。当他摇头时,垂落在他双肩的长发也微微晃动;在阳光下, 它们近似蜜色,流淌在他清瘦的躯体上。
“放得下的, 才叫前尘旧事。”他仍在轻轻地微笑,口吻平淡,“放不下的,都是昨日今日。”
卢桁一怔, 终于无言。
四周也很安静。
知道当年京中旧事的人不在少数。而明光书院的人们……虽然他们远离首府繁华, 可宋幼薇毕竟是当年的书院英才,不过三十年而已, 谁又能忘记?
三十年……本可以将一名天才修士,铸造为真正的大能。
一旁,虞寄风却是扯了扯嘴角。
“殿下, 您若是放不下, 又何必出家?”
他话里带笑,却是显得太放肆了点。
太子却不以为意,只坦然道:“荧惑星官说的是,我正是放下了一部分,却又不能放下全部。”
“是以,不必称什么‘太子’、‘殿下’,也称不上什么出家法号……叫我本名北溟即可。”
虞寄风立即笑道:“北溟。”
太子……北溟笑了笑,颔首。
卢桁瞪了虞寄风一眼, 狠狠地。但后者笑眯眯, 装没看到。
北溟又问:“那孩子在哪里?”
虞寄风一指水镜, 愉快道:“北溟看, 那个最好看的就是了。她刚才还闹了个笑话,北溟听是不听?”
这位荧惑星官一口一个“北溟”,叫得分外欢畅,也将卢桁的神色叫得愈发难看。
北溟不以为忤,反笑问:“笑话?为何?”
虞寄风便简单讲了讲方才的事,还伸出手,学云乘月那样,写了几个“梦”字出来。
其实,云乘月写的那几个“梦”字,乍一看去还算不错,说得上横平竖直、清秀端正。然而,在场都是修为深厚、书文也颇有造诣的能人。在他们眼中,孩子的字就是孩子的字,笔力柔弱、结构散乱,不是面上好看就糊弄得过去的。
“咦,这字……”
北溟细细看了,有些惊奇:“倒是有些意思。”
虞寄风眼前一亮:“你也觉得?”
北溟沉思片刻,斟酌道:“这字写得,的确没什么功力……”
“殿下……殿下莫要听虞寄风瞎说!”
卢桁却急了,一时都顾不得君臣之分,竟急急开口解释:“乘月她才修行半年,练字也才半年……这孩子以前过得不好,没被好生教养,能在短短半年里脱胎换骨,实属不易,实属不易啊!”
这位老人一来就着急孩子,却不得不站一边先巴巴地听了原委。现在听旁人要点评孩子不大好的地方,终于是再也忍不了。
他着急得很,却把旁人看笑了。
虞寄风笑嘻嘻道:“卢老头儿,别急嘛。”
卢桁理都不屑理他,只恨有太子在场,不能够拿起戒尺狠狠扔他头顶。
北溟也笑,笑过了,就就安抚道:“卢大人别急。”
他自己凭空写了一个“梦”字,正是模仿云乘月的字迹。
“这字法度不严,确实功底差了些。但……就是这般稚拙的文字,隐约竟然带了一丝梦境真意,不知各位是否注意?”
梦境真意?
这不就是说,这“梦”字其实写出了一点真正意趣?
而能够领会并写出意趣,正是观想书文最关键的步骤。
此言一出,一旁装聋作哑的书院修士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有一位老师忍不住说道:“正是,正是,方才我们便想说了!这孩子的字,虽然法度不工整,可难得是得了几分真意,如果再给她些时间,说不定真的能观想出梦境书文!”
“是这么个道理!”
真正教书育人的人,大约都舍不去爱才之心。一有人开头,其余人也忍不住纷纷开口。
“之前听说她‘一眼观想’,我还将信将疑,现在却信了。”
“怪不得老院长亲自点了名。”
“真是璞玉天成!如果再精心教导,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明光书院的这帮老师,平生就两大爱好,一是读书写字,二是教导学生。他们的大道,也正建立在这日复一日的爱好之中。
因此,一旦发现了璞玉,他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兴奋。
“肯定要我们来教!”
“这孩子天生就该来书院!”
然而,与书院的开心形成对比的,却是官员一方的沉默。
各方瞩目的天才,还很可能是未来的岁星星官,将要主导司天监的大人物……居然,天生亲近意趣大道?
那,白玉京的法度大道怎么办?
辰星站在首位,已是面白如纸。她没了狠色,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有些发呆。她眼中有迷茫,还有隐隐的恐惧。
“殿下……殿下!”
她忍不住开口,双手交握得更紧,有些惶急:“她,乘月她修行才入门,还不算选择了大道……她对法度一道肯定也很有天赋,就是还需要时间练习……如果能让她跟着我们修炼……”
“别慌,别慌。”
北溟柔声安抚:“谁说有意趣天赋的修士,不能够修法度呢?”
“孩子的大道归于何方,不也要看长辈如何教导?”
此言一出,书院上下俱是一寂。
原本慈眉善目、双眼半阖的王道恒,也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湛湛有神。
北溟却还是那样平和淡然。
他正望着水镜,目光流连在那年轻女子的身上,渐渐变得迷离而朦胧;当人们透过谁望见往事时,就是这般神情。
“还是个孩子啊……和她那时差不多大。”
他轻声说,恍惚还笑了笑。
“只是这般天才,便是她的母亲……恐怕也远远不及。”
“她有这样难得的才能,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埋没山野,让她独自凋零?”
“让她再一次埋没山野,再一次独自凋零……”
他喃喃自语,眼神愈发温柔,也愈发哀伤。
他气质原本清淡平和,但当他流露出这般神色,忽然就像有潮水漫卷、有秋风萧萧。瑟瑟之意拢了过来,令四周都一点点冷下。
不光是冷,还有哀。
悲哀淡淡却不绝,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像绵绵不尽的秋雨,又如声声不断的丝竹;它们碰撞着,一浪涌过一浪,淹没了宫殿的高台。
寂静中,人们不觉缩起了肩。
还有人恍惚着,眼眶微红,似乎想起了不幸的往事。
这一刻,北溟的悲哀统治了天地,连日光也像黯淡许多。
连虞寄风都按了按鼻尖,按下了那一丝丝痒意。他动作一顿,看了北溟一眼,垂下眼帘,掩去那一丝本能的戒备。
“唔……”
这时,王道恒开口了:“一个人冷,忍一忍也就罢了。让周围的人都跟着发抖,终究不太好罢?”
“……哦?”
北溟那清淡如绒羽的眉毛,忽然轻轻一挑。
老院长摸了摸自己白如雪、长如瀑的胡须,翘着嘴角,慈和地看着太子。
“冬天么,还是暖和点,方便说话。”
此言刚落,暖意已生。
如春回大地,清新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转眼驱散了秋风冷意。这暖让人想起和煦的春日,还有春日下发生的无数欢喜雀跃之事。
刚才还有些发抖、眼角微红的人们,现在舒展了神情,都振奋起来。
北溟眼见这变化,只笑了笑,不说话。
书院的修士们彼此看看,知道自己刚才卷入了一场斗法中。老院长是高深莫测的鬼仙,实力无需多言,可太子竟然也……
他们沉默着。
官员们却都微微笑起来。他们的殿下清修多年,实力竟然到了这般地步,他们怎能不为之欢欣鼓舞?
殿下愿意出手,法度大道的胜算就更多了不少。
北溟微笑,官员们微笑,连辰星的眼神都安定许多。
然而,老院长却没有任何担心。
他还在和杨嘉感叹,说:“杨夫子,你看,我们为了方便孩子们过关,特意将观想之路设计过,只要写出法度差不多的字,就算观测成功。”
“你说,怎么就偏偏拦住了那些灵气四溢却基础不牢的人?”
“老夫看,这设计得很有点问题嘛。”
杨嘉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善如流:“王夫子说得对,这规则是该改一改。书文一道,虽要以法度入门,可终究能否得道,还是要看意趣如何。”
“只求法度而不求意趣,有形无神,何异于舍本逐末?”
官员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虞寄风左右看看,清清嗓子,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嘛。那如果只要意趣,不要法度,那还要练字干什么?就成了鬼画符嘛。那所谓意趣,又要依附什么存在?”
他言语俏皮,笑嘻嘻的,却又存了十分认真。
“如果只要意趣,就会像小云一样,有时被最简单的问题难住,天才又有什么用?反而不如庸才!”
这话说完,卢桁的眉心就跳了跳。
他忍了又忍,还是铁青着脸,说:“虽然老夫也主张法度第一,但虞寄风,你说谁不如庸才?”
虞寄风故作严肃:“打个比方,不要认真。而且卢老头,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这时,杨嘉淡淡道:“书院教书,从未舍弃教导法度。一众学子,无不悬腕苦练大字,哪里来的鬼画符?”
“反倒是法度一道,只求法度森严,甚至森严到了,不准旁人追求不同意趣的地步。可同样的字,不同的人写出来都是不同的心境,又怎么可能强求统一?”
“若是强求太过……三十年前,宋幼薇的前车之鉴,诸位莫非忘了?我当年年岁尚小,却也记得十分清楚。”
“你们是嫌一个不够,还要再把她的女儿也赔进去?”
他不提宋幼薇还好,一提,北溟的神情就刹那间变得极为恐怖。
这本来冲淡清正的青年,这一刻竟露出怒色;这些怒色在他脸上掀起青筋和细纹,一瞬间减退了他的年轻,令他看上去全然是一位发怒的中年人。
“你……”
然而,一息后,太子却又自行平复了怒气。
他敛眉低目,手里捻动佛珠。青莲的影子在他足边浮现,隐约还伴有静心的诵经之声。
“罢了。”
他抬起眼,目露悯然。
“我只是不愿她的孩子走上歧途。”
“我有一言,想问书院同道。杨夫子控诉我等法度之道,言辞凿凿,可你们意趣一道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