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道意相合,是指修士施展的书文真意,与使用的本命法器完全契合。
对低阶修士来说,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尽量多地观想书文,好在不同环境中应付不同的危机。比如此前在试炼之地中,云乘月为了多一样攻击手段,才临时观想出“刺”字和“缚”字。
另外,除了设法拥有尽量多的书文,低阶修士往往都还徘徊不定,没有找到自己的立身大道。
没找到立身大道,也就无法让书文与大道相合,无法发挥出书文的全部实力。
更不可能让本命法器、书文、立身大道三者相合。
然而,这三者相合,才是高阶修士毕生追寻的目标,也才是——大道本身。
云乘月并不了解这件事。她只是觉得用起来好用,也就用了。没人告诉她,她初初修炼就能找到立身大道,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
也没人告诉她,她现在不过第三境修为,就能自然而然将本命法器与立身书文相合,有多不同寻常。
毕竟,低阶修士往往看不出个所以然。而那些看得出的修士……比如虞寄风、卢桁等,他们还要思索更重要、更不寻常的事,比如她眉心识海的天生道文,比如落在她身上的岁星之命。
一言以蔽之,大人物们忙着关注更重要也更离奇的迹象,也就忘了要告诉她,她身上还有一些……没那么离奇,却也挺稀罕的特质。
因此,当孙峰大为震惊时,云乘月还有点不以为然。
“你怎么大惊小怪的。”
她说。
孙峰:……?
长剑掠出寒芒,一点点刺穿草木缠绕而成的护甲。
孙峰的眼神,头一次凝重起来。
人们常说刀剑、刀剑,寻常人用剑,很多也胡乱将刀剑混为一体,拿着长剑砍来砍去,以锋刃伤人。但事实上,刀才要砍、要劈,而长剑纤薄柔韧,本该顺着剑身的特性,抓住时机、顺势刺出——这才符合道法自然的真意。
剑,本就是用来刺的。
书文与长剑相合,道法与自然相合,顷刻间发挥的威力,竟是有了寻常连势修士的五倍不止。
孙峰的实力比连势境修士要高,而且高出不少。可此刻他想挡,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
短短几息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藤甲溃散,看着那“刺”字领着长剑,来到了他面前,悬在他眉心要害之上。
唰啦——
风又起了。
孙峰的眼珠缓缓上抬。
剑身未动,但剑意锋利、搅动气流,生生在他眼皮上切出血痕。
云乘月和气道:“你别乱动,受伤了可不太好。”
孙峰一默。他注视着她的脸,凝重之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又是那样欣赏的、喜爱的、甚至有一点痴迷的温柔与欢喜。
“唉——不愿留下,也是无法。”
他叹息道,很有些伤感:“世人生命再久长,也终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这般天成的美丽,又能维持多久?”
云乘月淡淡道:“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非要强求永恒,我看你才挺奇怪。”
孙峰摇头笑道:“理念不合,道心不合……大道不合。”
“这书文,实在与你不合。”
翠绿的光,从每一根枝条里温柔蔓延。这光并不刺眼,反而柔和朦胧,像一场清新的风。
漫山遍野的翠意褪去了。
极高极蓝的天褪去了。
孙峰身上的藤甲也褪去了。
幽蓝的星空重新降临。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正站在一片白光上……也许该说,是一片星光?
云乘月低头一看,再四下一瞄。
“倒是挺漂亮的。”她说。
孙峰闭上双眼。
“美——又有何用?不能留下,徒增烦忧。”
最后一点翠绿的光缠绕在他身上。这些光朦胧至极,缥缈至极,也温柔至极。它们飘摇晃动,渐渐汇聚成一枚文字。
——梦。
“梦”字上浮,脱离了孙峰的躯体。在完全脱离的刹那,双眼紧闭的孙峰“啪”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人事不省的……
“哦,抱歉。”云乘月收回玉清剑,认真地道了个歉,“早知道你只是被书文附体了,我会更注意不伤害到你的。”
——“徒增烦忧,徒增烦忧。不若一梦千年,往事俱在,日日皆欢……”
星空如梦,那声音也如梦。它还在继续念着不知名的词句,也渐行渐远,只是不再是孙峰的声音。
云乘月抬头追寻着声音的踪迹。
也就在这时,“梦”字在半空绽放,如烟花绚烂。
她专注去看,见那“梦”字以隶书书成,笔画看似稚拙,实则圆转自如,显出柔媚、天真之意,整个意境真如美梦悬浮、渺然,可望而不可即。
但她再要细细去品,却见那大字猛然炸开,纷纷散落。真是来如烟花绚烂,也去如烟花寂寞。
“啊,还没看清……”
她觉得惋惜。
薛无晦却笑了一声。
老实说,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还稍微将她吓了一跳。
云乘月不禁轻轻一推胸前的吊坠——虽然她明知这样妨碍不了他,状似自言自语地抱怨:“这是什么意思,故意不让我观摩、学习?”
他大约感受到了她的埋怨,却反而又笑一声,更开怀些似的。仿佛看她吃个瘪,是挺有乐趣的事。
——[这环境本身由书文构成,而这书文,又是过往历史中的“摩崖石刻”……你可还记得,什么叫摩崖石刻?]
自然记得。所谓摩崖石刻,就是当世的人们发现刻在悬崖、奇石等自然事物上的文字。这些文字能历经风雨而存留,必定都是曾经的书法大家手笔,其中留有书文真意,可供后人学习、观想。
此外,摩崖石刻也是研究过去消失的朝代的重要文献。
云乘月在心里捋了一番,全当薛无晦收到了。
而薛无晦居然也好像真的领会了,就继续道:[我听旁人所言,这观想之路中收集了古往今来所有摩崖石刻。这些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不同大道的书文汇聚在一起,各自形成幻境,平时互不干扰,独自蕴养。]
——[摩崖石刻本就灵性十足。再无人打扰地蕴养百年、千年,生出了自己一星半点意志,也不奇怪。]
……意志?
书文还能成精了?
云乘月下意识摸摸自己额心,忽然有点担心。不是吧……难不成是说,有一定的可能,她眉心识海中的书文,会变成几个独立的人?
薛无晦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放下手。说是自己的意识,但这些书文是因为离开书写者太久,才会产生变化。而这些变化,往往又是复刻了书写者本人的特点。]
本人的特点?
“这书文……那个‘梦’字那副做派,不会跟它的书写者差不多吧?”
云乘月喃喃道。
——[……哼。]
薛无晦忽然冷哼一声,没来由的不高兴。
——[何止差不多,那书写者写下它时必定就是那做派。书文复刻书写者,能复刻的无非就是心境、道心。]
——[这“梦”字贼眉鼠眼、言语轻佻,可见书写者必为登徒子,不足挂齿!它大道与你不合,不给你观想,又有什么干系?]
云乘月听得一愣一愣。
到最后,她噗嗤一笑。
“就是,我想明白了。”她严肃道,“这种轻浮的书文,就算给我观想,我也不看的,一眼都不看的!”
——[不错,你想明白了便好。]
薛无晦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平静,语气也很是满意。
云乘月却禁不住继续低笑。
笑了好一会儿,笑得亡灵的帝王都狐疑了,忍不住问:[云乘月,你笑什么?]
她只是摇头不语。
这时,地上孙峰动了动,才醒了过来。
这方脸青年一睁眼,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腰上的武器。他眼神尚未完全清醒,戒心却已经提起,整个人紧绷着,灵力蓄势待发。
待看清云乘月,他只微微一愣,便继续戒备。
“……云道友?”
他试探着站起来,见云乘月没有动作,这才迅速后退两步,拉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与此同时,他眼风也朝四周一扫,观察状况。
云乘月暗自点头。这专注而警惕的模样,才是真正有野心的独立修士的做派。至于那些讲风格、讲任性、讲随心所欲的……都是大修士才有资格谈论的了。
“我分明记得自己在山野中……难道,这幻境,破了?”
孙峰摸不着头脑,颇有些惊疑不定:“可是云道友的功劳?”
云乘月颔首:“孙道友方才被书文俯身了。”
她简单说了说之前的事。
孙峰将信将疑,但犹豫过后,他还是收起武器,抱拳一礼。
“这么说来,我还被云道友救了一命。多谢。”
云乘月摇头:“这幻境本来也不会出人命,不必多礼。只不过,这破除幻境的功劳,我就不客气了。”
“孙道友,我先走一步。”
孙峰微微苦笑起来。
“自然……”
他叹了口气,很是遗憾,却又竭力振作精神。
云乘月越过他,往前走去。
在他们所站立的星芒之上,还有两座石台。石台上放着石桌,桌上有笔墨砚台,唯独没有纸。
幻境以观测出书文为目的。虽然不需要彻底学会、完成观想,但也要考生临写出大致的书文模样,才算观测成功。
所以还要照猫画虎一番,才能打开前路。
这幻境的书文是“梦”,只有云乘月看到了,也就只有她能写。
她步履轻快地走上去,提笔蘸墨,略一沉思,便信手在空中写了一个“梦”字。
一笔一画,轻松而成。
云乘月写得颇为自信。虽然她自己不说,但从修行之初,她就不断被身边的人赞美天赋高超、是天才中的天才,更有薛无晦亲口认证,说她观想书文的时间很短。
现在,不过是观测、临摹一遍,又不要求观想出“梦”字背后的大道,岂不是更加容易?
顷刻,“梦”字便完成了。
接着,墨色的“梦”字消散了。
星空静默,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乘月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提笔的手。没错啊,是自己的手。
“咳……”
她有点尴尬,不想回头,镇定道:“先试试笔。”
接着,她又写了一遍。这一回她写得认真多了,是仔仔细细回忆了“梦”字的模样后,才写出来的。
“梦”字出现了。“梦”字消散了。
依然无事发生。
云乘月:……?
薛无晦轻轻“唔”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但他沉吟着,没有说话。
背后的孙峰也轻轻“咳”了一声,迟疑着说:“云道友……”
“不急,不慌,小问题。”
云乘月冷静地说,再提笔蘸墨,微笑道:“很快就好了。”
第三遍。
依然无事发生。
云乘月:……
片刻的沉默后,孙峰小心翼翼走了上来,到了另一个石台上。
“呃,云道友。”他斟酌道,“我刚才看你写出的文字,大概知道那‘梦’字是个什么样的了……那,不如我来试试?”
云乘月强自镇定:“嗯,孙道友自便。”
孙峰憨憨地一笑,凝神思索片刻,才提起笔。
只见他提笔的一瞬间,笔尖饱满的墨滴扬出一道细微却有力的弧线。紧接着,他手腕圆转,端端正正在半空写下了一个“梦”字。
要是以云乘月的眼光来看,孙峰写的“梦”虽然结构严谨、笔画稳当,字意却十分死板,与真正的“梦”字那份缥缈的、有些鬼气森森的悬浮之美,截然不同。
然而……
一束光落在了石台上——落在了孙峰的石台上。
连孙峰自己都意外地“啊”了一声,更不说云乘月。她简直要目瞪口呆了,只能傻傻地望着那一束引路之光。
“这这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孙峰慌乱过后,就振奋起来,“对不住了云道友,我先走一步!”
下一刻,他消失了。
云乘月:……
——[噗……]
云乘月:……
——[哈哈哈……]
云乘月面无表情,直接给了翡翠吊坠一拳。吊坠晃来晃去,切面倒影中隐约映出帝王的身影。他正仰头大笑,笑得毫不掩饰,笑得相当痛快。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云乘月莫名有些悲愤。能不能好好解释一下原因?
幸好,薛无晦也不是能够一直笑个不停的人。
他嘲笑够了,便收了声,悠悠开口:[原来如此。我却是忘了这一点。]
云乘月:……?
——[云乘月,你算一算,你修行至今,才多少时日?]
修行……大概半年吧。
——[那你用在潜心临摹字帖上的时间,又有多久?]
加起来可能……两月有余?
——[那你可知道,这些来求学的修士,他们自幼研习书法,每日勤学苦练,又写秃了多少毫笔、费去了多少纸张?]
云乘月一怔,若有所悟。
——[不错。任你天赋再高,再能领会书法真意,你的基本功都太差了。换言之,旁人学书法,都是先学法度,再求意趣,你却恰好相反。]
——[只是你在意趣一道上太有天赋,观想书文太快,才让人忽略了……你实际不过是个,连普通幼童都不如的书法小乞丐。]
云乘月:???
前面还说得好好的,突然说谁乞丐呢?
薛无晦不紧不慢:[法度不严,笔力稚拙,全靠高攀别人的书文意趣,才能自己得些好处。你不是乞丐,谁是乞丐?]
云乘月:……
她叹了口气。算了,薛无晦说的也是事实。而且,这事也给了她一个警告。切莫自视甚高,基本功该练的,还是得下功夫苦练。
她也就抛开心中郁闷,重新凝聚心神,尝试好好写下那个隶书的“梦”字。
一直尝试到第二十遍时,终于,引路之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云乘月略松了口气,搁下笔。
她抬起头,望着无垠星空,有些出神地想:那一颗颗星光,如果都是前人留下的笔墨,那他们当年又花了多少时间苦练,才有了后来的功力?
想来,她的确是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些、太快了些,才忘记了自己根本不过修行半年。
忽略基本功的人,迟早要吃苦头。幸好,她这苦头来得不晚,而且也没那么苦。
“嗯。”
云乘月重新安详起来,微笑着安慰自己:“我还是挺幸运的。”
……
“哦,哦~不出所料不出所料,看,我的曾孙女果然是偏重意趣之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