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接近圆形,表面枯干,拖着一把长长的头发。
从薛无晦的角度,他能看见她低头埋脸,陶醉地吸了一大口。他面无表情,就这么盯着她。
而她头都没回。
“满足了满足了……”她抱住头颅,又很珍惜地吸了一口。
她很自觉地爬上床,拉过被子,又在宽敞的床上来回滚了几圈,最后才把干尸头颅放在枕头边,侧面睡着,舒服得叹息了一声。
“薛无晦,晚安。”
收工、吃饭、躺下睡觉,齐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薛无晦:……
他沉默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后背。
大袖下苍白的双手,一点点握紧。很好,他就知道——她投怀送抱除了是要偷偷拿走他的头,还能是为什么?
黑雾散而又聚,下一刻,薛无晦已经出现在她的床边。
他冷冷地睨着她,眉眼阴冷依旧,也艳丽依旧。
“云乘月,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仍是面无表情,“突然回帝陵干什么?还……”
还偷了他的头!
“出去。”他冷冰冰地说。
云乘月原本已经闭了眼,此时不得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神情看起来很认真,一副随时不打算让她好好睡觉的样子……怎么办?
上兵伐谋,第一招,示敌以弱——尤其是对吃软不吃硬的人。在某些时候,云乘月的头脑转得飞快。她立时抿起唇,拉拉被子,又轻轻捏住干尸头颅的长发。
“我今天很累。”她摆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软声说,“我讨厌云家,不想睡在云府。”
帝王的神情一动不动。他垂着眼,漆黑的眼瞳里是一片足以吞噬任何人的幽邃和冷漠。
他不说话。
“我就想睡这儿,你在这里,比较有安全感。” 云乘月继续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上兵伐谋第二招,真心诚意地夸夸夸。
他还是盯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想了想,又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你别生气。我知道我今天安排还是有缺漏。没想到监察官来头这么大……是不是吓到你了?幸好你没受伤。”
云乘月认真地认错,又认真地承诺:“我今天很累,所以想先休息。明天睡醒,我就帮你跑腿。”
上兵伐谋第三招,主动检讨自己,并且不着痕迹地采用激将法。
“……谁吓到了?”
薛无晦立即皱眉,声音里不觉流露一分狠戾:“若非岁星网在上头,我何至于躲躲藏藏?荧惑星官也不过是洞真境后期,那藏在暗处不露面的人比他还差一些。”
他弯下腰,逼近她的视线:“云乘月,勿要将这些人与朕相提并论。”
“哦,好的。”
洞真境是什么境界?云乘月不明所以,却懂得严肃点头:“嗯,说得对。”
“我明白你最厉害。所以,最厉害的薛无晦,我今天能抱着你的头睡觉吗?”
上兵伐谋第四招,孜孜不倦、百折不挠。这是最后一招了,如果还不行……那也只能灰溜溜出去了,总不能耍赖非要赖在人家家里,这可不太好。云乘月暗中一叹,却又很满意自己高尚的人品——大概很高尚吧。
帝王弯着腰,阴郁地审视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眼里有笑。
他此时离她很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他忽然有些走神,却又不像真的走神,因为他知道她仍注视着他,眼神安宁,清澈见底。
……他忽然有点莫名心烦。
薛无晦垂下眼,不想看她,却又猝不及防撞见了她的手——她还是拉着他的衣袖,皮肤是一种健康的莹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令人想起花瓣的纹路。
他心中那淡淡的烦躁又加重了。
他不想答应她,否则她今后岂非没完没了?
可一张口,他却听见自己说:“仅此一次,没有下回。”
他立即闭嘴。
对他的话,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弯起眼睛。她缩回手,将那颗头颅抱住,又将之贴在了脸颊旁,轻轻蹭了蹭。
他抿着唇角,望着这一幕。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深切的困惑:她一直说的香气究竟是什么,其实他也满腹疑窦。退一步说,再是有香气,那也还是狰狞丑陋的东西吧?不该令人心生厌恶、巴不得看都不看?
可她这心满意足的样子,却像是贴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她还轻声问:“你明天早上能叫我起床吗?如果太晚,有人来找,发现我不在,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他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姑娘?她似乎总是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情绪清澈单纯得一眼能见底,却又自有一套条理,还有从容的计划。
她究竟在想什么?
只在这一刻,薛无晦突然希望她能继续看着自己。他希望她能继续睁着这双清澈明润的眼睛,将一切情绪继续坦坦荡荡地呈现在他眼前。
但她已经闭上了眼,唇边还带着笑。
“晚安,薛无晦。”
他又等了一会儿,皱着眉、冷着脸,期望她会感到不安、瑟缩,于是再度睁开眼。但她没有。
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
薛无晦伸出手,想推她,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悬在她上方,终究没有落下。
他只是望着她。
望着望着,不知不觉,帝王的神情变得怔怔的。他盯着她,又盯着那颗枯萎的头颅——他仅存的身体。
他现在是灵魂,而灵魂没有知觉,一点都没有。再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让灵魂拥有一丝一毫的知觉。
可,他生前的头颅是他的寄魂之物,所以……通过这颗头颅,他仍能拥有一些真实的、活着的感受。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千年以来,他带着仅存的头颅沉睡于青铜悬棺中,满心只有恨意和戾气,无暇他顾。
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
薛无晦沉默地抬起手。他想碰她的脸,却又停下;片刻后,他收回手,只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他还是怔怔的,有些恍惚地想: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活人肌肤的温度、触感,原来是这样。
他站了很久。
最后,他侧坐到了床榻边,继续凝视着她。
他什么都没做,只就这样看着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化为黑雾消散。
地宫里空空荡荡。长明灯灭了,带来安稳的黑暗,恰如一个甜美的梦。
“……晚安,云乘月。”
……
云府外,某一灯光暗处。
荧惑星官坐在细细的栏杆上,垂着一条腿,百无聊赖地晃着。
栏杆背后,站着一名老者。他背着手,正专注地看着云府的方向。
他看着那孩子走进云府,看着黑沉沉的大门关闭,遮去了她的背影。
“卢老头,你真不现身?”荧惑星官嘲笑道,“连聂家的事都让我去当恶人。怎么,你还怕见到她不成?”
老人沉默良久,刚直清瘦的肩略垮下来。他的头也垂下了。
“……古人说近乡情怯,想不到,近人也会情怯。”
老人自嘲地摇摇头,苦涩道:“一想到当年幼薇的事,老夫的确……有些不敢面对她的孩子。”
虞寄风好奇地问:“你竟然也会害怕?那怎么办,你就不管她了?啧啧,那什么云家、聂家,可都是一个个成精的狐狸,说不定正商量着怎么害她……”
“他们敢!!”
老人倏然抬头,厉声喝道。
虞寄风掏掏耳朵,一脸不出所料的笑容:“你跟我嚷嚷有什么用?”
卢姓老人的气势,陡然又跌落了。
“我……”他竟有点期期艾艾,“我先在这城里待着,暗中护着她。等有机会……”
虞寄风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厉害,直接从栏杆上滚了下去。
“……有趣有趣!真没想到,前任四象星官、当代碑刻第一人的卢桁老头儿,也会有这幅情态!”
谁想得到?
就像也没有谁想到,那云府里无声无息逝去的先二夫人,曾是这位老人视如亲女的弟子。毕竟……那位夫人空有书文见识,却毫无修为,也从来没提过她的来历出身。
卢桁本来很生气,渐渐却沉默了。他垂头不语,片刻后大袖一拂,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唯有荧惑星官留在原地,仍在肆无忌惮地大笑。
第26章 帝王的目标
◎【修】◎
云乘月梦见了一块冰。
她梦见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一直悬浮在茫茫黑暗里。冰块还长了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浑身散发着恒定的凉气。
她想问冰块为什么盯着自己看,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发不出声音, 只能和冰块大眼瞪小眼。
过了很久,冰块沉默着转了个身,漂走了。
别走啊!云乘月一急,使劲蹦了一下……
结果就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
床幔的缝隙里照来一束阳光。清爽透明的淡金色质地, 一看就知道是清晨的太阳。
可这里是地宫……哪儿来的阳光?
云乘月再揉揉眼睛, 坐起来、掀开床幔。她探头一看,发现薛无晦站在前面不远处。
他身边有一面水镜一样的东西, 镜子里是初初破开黑暗的朝阳。
她莫名想起了梦中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冰块。
“薛无晦……你在做什么?”她打了个呵欠。
“……叫你起床。”他顿了顿,没有回头,又淡淡补充一句, “我答应过, 便会做到。不过,下不为例。”
云乘月其实还没完全清醒,就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人刚醒的时候,容易混淆梦境和现实,她稀里糊涂地开口:“你昨夜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又不说话。”
他不吭声,背影却忽然一僵。
“……你睡糊涂了。”
片刻后,他只回了这么一句。
亡灵负手站在镜子旁,宛如凝固, 没有任何转身的意思。由于完全避开了金色的阳光, 他乌黑的长发和漆黑的衣袍沉沉如夜, 连一点反光都没有。
一边朝阳一边夜色, 恰如生死之分。
云乘月又打了个呵欠。被阳光晒醒的日子,总能带来一种明媚幸福的错觉;人毕竟是趋光的生物。
她看了一眼漏壶。现在是辰时一刻,已不算太早。
青铜人俑“轰隆隆”地走过来,双手合十又上下分开,两掌之间便出现一枚“水”字;淡蓝色的书文潺潺流动,又化为一面薄薄的、几近无色的水幕。
云乘月又磨蹭一下,才下了床,从水幕中间走过去。微凉的水流令她一个激灵,总算完全清醒;水幕在瞬间与她细密接触,滤去所有尘埃,又没留下一丝多余的水渍。
书文真好用,比淋浴还好用。她想。
接着,她坐在新摆的梳妆台前的木椅上,开始时梳头发。她不会梳复杂的发型,但薛无晦给她选了一枚紫薇花造型的金色华胜,这首饰竟然能自动梳出漂亮的发型,很实用。
这个世界有挺多类似的首饰,所以云乘月的这一枚华胜并不显眼。
但今天,她才刚梳好头发,又拿起首饰,身旁却笼下一片阴影。
薛无晦飘然而来。他弯下腰,拿走了她的紫薇华胜,将之放在一边。接着,他用漆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仿佛在观察什么。
云乘月也侧头回视:“怎么了?”
他没说话,却伸手来拂她一缕头发;他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又动手拨下几绺额发。
她没有动,只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等他终于摆弄完、直起身,云乘月回过头,见镜子里的自己多了个挺厚的斜刘海,快将眉毛遮完了。
梳妆台上的镜子是普通的铜镜,要模糊许多,只能大致呈现出她的样子。容貌看不大清,发型又变了变,镜中的自己一时显得有点陌生。
云乘月琢磨了一下,问:“这是易容吗?”
他要她做的事,需要乔装打扮?
她想要拨开刘海,再对比一下自己的变化,但他伸手按下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又轻轻将刘海拨了回来。
“易容没这么简单。你别动。这样能挡去一些你的眉眼,你的容貌便不会太过显眼。”
是么……她又端详了片刻镜中的自己。朦胧柔和的倒影也静静凝视着她,似乎的确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就这样好了。”她同意了,想一想又觉得有些高兴,“这样是不是就能避免容貌诈骗了?”
他收回手,动作一顿,声音里多了疑惑:“容貌……诈骗?欺骗谁?”
“就是我的生机书文啊。”云乘月很认真地解释,“你说过,人家本来没觉得我非常好看,却被生机影响,以为有。这岂非就是诈骗?不太好。”
他默然片刻,略摇头:“你倒是……词语挺多。”
“谢谢夸奖。”
“却非夸你。”
他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唇边还有一点讥嘲似的弧度,显得很凉薄。
云乘月却还是挺开心。容貌显眼会带来更多麻烦,比如昨天的闹剧。聂七爷突然求亲,很可能也是中了生机书文的招……咦,这么想想,这书文干脆改名“魅惑”算了,更贴切。
她伸手去拿梳妆台面上的那枚华胜,想要梳妆。但华胜才入手,她却犹豫起来,有些不知道怎么用。
华胜是一种额心发饰,适合光洁的额头。可她现在有了刘海,用着就会很奇怪。
可她只有这一样首饰,如果不用,她又不会自己梳头,也不想专门去学梳头……
正迟疑,一只苍白的手从她肩上越过,拿起了梳妆台面上放的黑玉梳——就是薛无晦送她的那一柄。
“玉梳也可。”
他握住她的头发,左手将梳齿朝下、嵌入厚厚的头发里。
一股柔和的力量波动从发梳上传来,轻巧迅速地完成了一个简洁的垂髾髻。
云乘月抬手摸了一下,右手食指正好能碰到玉梳上的绿松石——就是他说过,可以开启远距离沟通的开关。
“谢谢。”她松了口气,“薛无晦,其实你很会照顾人。”
他皱起眉毛,似乎不喜欢这个夸奖,所以没有回答。他只说:“云乘月,将你的书文放出来。”
云乘月依言伸出右手。
栖息在她眉心里的生机书文醒来,很雀跃地浮现在她掌心;“生”字最上面那横还弯起来,朝她挥了挥,似乎在快乐地打招呼。
而在它的“背”后,却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团淡金色的光,比“生”字略小一些、透明一些,显得有点单薄,还有点蔫巴巴的。
“原来长这样……”
云乘月好奇地抬起手掌,观察这团金光。
这团金光,是从《云舟帖》摹本中而来。
摹本与真本神似,都有一缕生机,但不如真本精粹浓郁。昨夜,云乘月利用生机共鸣召唤摹本;拿到之后,摹本中的生机就融入了“生”字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