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家这是退缩了么……
人们眼神复杂地看过了聂家的背影,又抬头去看二楼的姑娘。
云乘月也正单手抓着栏杆,望着众人。
这天然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居高而平静,换言之就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忽然之间,她变得有些让人畏惧。
许多人后知后觉,才恍然发现,其实她今夜一直都是这样居高临下。但此前,他们只觉得这酒楼是一只高高的花瓶、一座聚光的舞台,而她是那朵瑰丽奇艳的鲜花,正是要摆在高处才方便给所有人观赏,因而能够肆无忌惮地打量。
可现在……
他们终于明白,原来她是真的居高临下。
这座城市的许多人,终于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娇艳清新如露珠蔷薇的少女,根本是高不可攀。
她根本不是一朵可以任人轻慢观赏的美人花,而是云端另一边的存在。她将遥远、不可触及;她的脚边已经铺开一条金光大道通天路,而她甚至尚未启程。
现在这区区两层楼的高度,恐怕已经是她人生中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次。
从此之后,她将越走越高,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她身后尘埃,是未来不值一提的过往。
这一刻,很多人都产生了类似的迷茫和感慨,如人群中的甲乙丙丁,如一旁沉默不言的聂二公子,也如云府前神色复杂、似哭似悔的云家人。
不过,云乘月自己却没想这么多。
从始至终,她都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曾觉得自己卑微低贱,也不觉得自己现在高贵遥远。
抓着栏杆……只是因为这样比较省力。她真的站了很久好不好。
她目睹荧惑星官离开,又目睹聂家离去,再摸摸身上的司天监身份牌,总算吐出口气。
呼……终于算是完了。
“哎。”她悄声说。
她是在叫薛无晦。
——[……无事。]
他的声音终于归来了。音色仍是清冷空灵的,响起时如在她耳边。云乘月曾觉得他的声音过分寒冷,现在却从中觉出了一丝安心。
他没事就好。如果为了帮她,却连累他的安危,她就很难活得优哉游哉了——良心不安嘛。
云乘月立即决定,今夜之后,尽快去帮薛无晦做完他需要的那件事,这叫互惠互利。
不过现在……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云乘月转过身,找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幂篱被聂二公子拿在手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的。
“聂二公子。”她很礼貌地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
现在她心中的怒火已经发泄出了大半,所以看聂二公子时,也和看待普通人没两样。
二公子望着她。他脸色苍白,温润秀雅的眉眼含着一丝怔忪。他张开口,仿佛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个“你”字,便自己摇摇头。
“……给。”
他将幂篱递给她。
“多谢。”
云乘月接过幂篱。
人群自动为她分流,好似这神态平和的少女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势,令他们不得不保持沉默与谦让。
云乘月下了楼梯,走过安静的街道,站在了云府门前。
她将血缘上的亲人一一看过:大伯母,大伯父,三房夫妇,还有三小姐。
他们带着各自复杂的眼神,也沉默地看着她。
云乘月看了一眼他们背后的大门。
她摇摇头,打破沉默:“你们这是何必?”
话才说完,云三小姐却冷笑一声。
她毫不掩饰满脸怨憎,低声恨道:“你真会说风凉话!我们百年云府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
“啊?是你们自己不要这脸面啊。”
云乘月心情松弛,语气也慢吞吞起来:“下午我回府时就说了,婚约我可以不要,事情可以悄悄解决,只要将母亲的遗物还给我,再惩处害我的凶手,我就不会多说什么。”
“你们自己说不要嘛。”她也觉得很麻烦的好不好。
云大夫人的视线本来茫然着,闻言,她猛地看了过来。
“什么?”她急急地上前一步,却又犹豫停下,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分畏惧,“二娘,你说……你下午回来过?”
云乘月点点头,看向三房夫妇。此时,这两人已经脸色灰败,别过头去,既不敢看她,也不敢看自家大哥大嫂。
果然是三房自作主张……她笑起来,有点幸灾乐祸:“我敲了门,但是开门的人告诉我,三爷说我是冒名顶替的骗子,还说云府所有人都这么说,如果我再坚持,就要报官抓我。”
她每多说一句,云大夫人的脸色就多精彩一分。说到最后,这位云家宗妇已经面色铁青。
“老三,你们两个……!”
云大夫人正要发火,却见云乘月摇摇头。
她语气仍然悠哉,好似浑然置身事外:“大伯母,可即便如此,假如在我一开始站出来的时候,你们就肯承认真相,也不必闹成这样。”
云大夫人身体一僵,忽然就说不出话。
云乘月凝视着这位贵妇:“事情本可以很简单的,不是吗?我不过是要个公道。”
“没人给我公道,我就自己拿,而且要拿得响亮。”
哪怕觉得很麻烦,哪怕会留下一地狼藉,哪怕要将无数人看重的脸面踩在脚下,有些事也得漂漂亮亮地办成。因为公道就是公道,不是一句家族利益就能抹掉。
云大夫人眼神颤动,嘴唇也颤动。半晌,她终于是彻底垂下了头。
“是……你说得对。原本,事情可以很简单的……”
她苦涩地想:可二娘的公道,也未免拿得太过响亮了。


第25章 晚安薛无晦
◎【修】晚安云乘月◎
可是, 一件本可以很简单的事,为何会闹成这样?
云大夫人恍惚地想,大约是贪心罢。
这孩子给过他们机会, 不是吗?她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呼喊朱雀本,也不是立刻就要撕了字帖。
她一开始, 只是要他们还给她身份、还给她母亲的遗物——这要求很过分么?
根本不过分。人之常情。
是他们利欲熏心,想要将她践踏进泥地里,甚至还贪心地想把她当成联姻的工具,才有了无数撕扯, 也才终于彻底撕破脸。
云大夫人颓然捂住脸。
“是我们自作孽, 才让今夜变得错综复杂。”她苦涩地说,“二娘, 是我们对不住你……”
云乘月非常赞同:“嗯,是挺复杂麻烦的,下次记得简单点啊。”
众人一愣, 更觉口中发苦。
云乘月不管他们怎么想, 只想趁着自己一口精神气还在,赶紧解决问题:“大伯母,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将当初骗我出府的老奴叫出来。就是那人和他背后的指使者,害死了过去的我。”
云大夫人一怔:“老奴?啊,是那……”
她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
“这事有些复杂……你, 二娘, 你先进府来, 好不好?别站在外头。大伯母一定全都告诉你。”
啊?又有些复杂?云乘月一口气解决问题的期待落空, 却也不算意外。她叹了口气,往后头的云府看了一眼。云府大门开着,里头灯光凌乱地亮着,照亮黑漆漆的影壁、栏杆。有点像巨兽黑洞洞的嘴。
“也行。”她说。
云大夫人登时松了口气,忙着往前走,甚至亲自殷勤地给她打了灯笼。
大门彻底合拢,阻隔了人们看热闹的目光。
云府内,灯光次序亮起。
云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二娘,早在你失踪后,大伯母就着力查过。那拐骗你的老奴是扫外头院子的下人,没有固定的主子。而且……”
贵妇人有些小心地看着她:“而且,你失踪的第二天,那老东西就……就投缳自尽了……”
云乘月一怔:“死了?”
她过去的记忆茫然破碎,那老奴的面貌是她唯一的线索。而今人死了,她应该怎么查?
云乘月皱起眉,有点为难了。
云大夫人小心翼翼觑着她脸色,干巴巴地劝道:“二娘,天色也晚了,你奔波劳累,肯定也累了,不如回院子先休息一晚?”
这位精明的宗妇,很少有这般小心的情态。但满院云府之人却没一个觉得不对,因为所有人都和大夫人一样,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二小姐。
从她出现开始,就一直是众人视线的焦点。只这一回,却不是因为那飞仙般的美貌了。
云乘月顾自沉吟。
“也好。”
她点头:“既然一时没有头绪,就先休息吧……你们这般瞧着我做什么?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她觉得自己脾气还很好呢。而且忙到现在,能先休息也挺好。
所有人才松了口气,闻言又露出古怪的表情:是,您不是不讲理,您是喜欢用雷霆手段来讲理。
云大夫人勉强维持住一个笑脸,却又立即想起来什么,笑容一顿。
她倏然看向云三,沉声命令:“三娘,你的院子先让出来,给二娘住。”
她的院子……?云三小姐本来在一旁垂头不语,闻言大惊,抬头白着张脸:“大伯母……”
“闭嘴。”云大夫人冷道,“你那院子原先是谁的,你心里没数?”
云三小姐语噎。原来是谁的?当然是二房的。
二夫人在的时候,二房的院子是云府里最好的。到他们夫妇先后去世,原来的地方就一点点地给三房拿走了。
云三小姐一下成了个没嘴的鹌鹑。
她想有也不行,因为她爹妈一边一个,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伴随着云三小姐“唔唔唔”的背景乐,云乘月想了想,有点嫌弃地说:“那把三小姐的东西扔了,换新的来。”
云大夫人没有半点异议:“可以。”
她当即吩咐了几个人,先一步去收拾院子。
云三小姐目瞪口呆,使劲挣扎又挣扎不脱,“唔唔唔”得更委屈了。
这场面有些可笑。
然而,看见云三轻易就被制住,云乘月却并不多么高兴。
她其实愣了一下。她承认,她说话多少有些找茬的意思,可她本以为其他人会维护云三一些。
她来回看了看众人,忽然明白了。
她感叹道:“这个世道,有实力和没有实力真是两种样子,血缘亲情都算不得什么。”
她掩嘴打了个呵欠:“带我回院子吧。还有,我不需要别人服侍,明早我不出院子,就别来打搅我。”她想睡到自然醒。
其他人见她态度冷漠,都很茫然:不是按照她的意思为难三小姐了吗?为什么她还是不高兴?可真难讨好啊。
云大夫人无声苦笑,闭上眼、别过头,有些无力地招了招手。犹豫着的下人行一礼,赶紧去为那吓死人的二小姐引路。
云乘月慢悠悠走着,一路瞧着云府里漂亮的景致,却没什么欣赏的兴致。
想要舒舒服服地活着,除了合心的住处以外,再有几个相投的友人才好。云府宅邸不错,人……没什么来往的兴致。可为了解决凶案,她应该还得和他们打交道。
做人真难,想做乌龟。
秋夜湿润的空气包裹着她。云府的园林古朴典雅,曲径通幽,但在夜里显得有点鬼气森森。
月色叠着灯光,云乘月的影子在草木中摇曳。
阴恻恻的环境里,忽然又响起个阴恻恻的声音。
——[无妨。]
云乘月脚步一顿。薛无晦?
她看看四周的下人,不好开口说太多,只能轻轻问:“嗯?”什么无妨?
——[人死了也无妨,我可以帮你招魂审讯。不过,你得先帮我做了那件事。]
他语气淡漠,吩咐似地。
哦,那件事啊。云乘月舒展了眉头:“嗯。”
他有办法?这是交换么,他帮她解决问题,她帮他做事,可她本来已经决定要帮他去做的……算了,这话还是不说了,不然万一他又提个新的要求怎么办。云乘月偷偷决定躲个懒。
碍于四周有人,云乘月不好道谢,又因为有点心虚,就只又“嗯”了一声。
他沉默了片刻,似有迟疑:[你……在生气?]
云乘月:?
哪儿像?
他轻嗤了一声。
——[那蠢货星官的出现,的确让我有些意外。我现在力量受限,等你帮我做了那件事,我就能发挥全部的力量,招魂更是轻而易举。今后再遇到那蠢货监察官一流的人物,我也……]
他语速快,说的话远比平时多。云乘月忽然明白了,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气——荧惑星官出现时,他被迫销声匿迹,这事让他很介怀。
她安慰道:“嗯。”这没关系,因为今天是她自己的事,他已经帮过忙了。
他仿佛蹙眉:[你不信?]
“嗯?”这话从何说起?云乘月眨眼。
——[……日后你便知道。今夜你先休息。]
幽幽的音色忽然冰冷下来,变得简洁干脆。
但云乘月只是弯起眼睛。
“嗯!”他突然变得好可爱哦!
突然很想念他的气息,饿了……她脚步轻快起来。
在那枚翡翠水滴吊坠上,帝王的侧影映在微光里,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隐约显出一丝懊恼。
……
等到房间收拾出来、整个换了新的用具,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夜深人静,云乘月不要别人伺候,自己很利落地将门落了栓。
薛无晦淡淡道:[早些休息,明日……!]
他话没说完,云乘月已经闭了房门、吹了灯,再左手握住胸前的翡翠吊坠,右手凌空飞快写了个篆体的“夏”字。
用她的灵力写篆体“夏”——这是通过翡翠吊坠进入帝陵的方式。
顷刻间,云乘月眼前一花、足尖一点,人已经回到了地宫。
暗无天日的广阔地宫,不过是一天没见,却已经显出几分陌生。青铜长明灯燃烧着,一动不动的人俑跪伏在地,无声朝拜中央的青铜悬棺。
而在悬棺之下,也就是云乘月的落脚之处……
披发黑衣的亡灵帝王,僵直地站在原地,一脸愣怔。
无他,只因他现在双臂僵硬地抬着,怀里还接了个人。
云乘月刚刚落地时没站稳,往前一扑,直接跌进了他怀里,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腰,整张脸都埋在了他胸膛前。
薛无晦神情很冷,略蹙着眉,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她脊背上。
“云乘月,你这是做什么?”
他低下头,想要严厉训斥:“走开……”
这时,她却也正好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接住我。”
声音柔和、笑容绚丽,仿佛春柳莺啼、云开月明。帝王神色一滞,尚未说完的呵斥不由烟消云散。
“你……”
云乘月望着他,对他笑眯眯。
沉默的凝视里,她就保持着这样笑眯眯的姿态,一点点站直了身体。
然后,她果断后退一步,快速离开了他的怀抱,熟练地走向自己在地宫中的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