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酒吧内仍旧空荡,朴风推门而入带进来的风,灌满了整个房间,服务员站在吧台里,冲朴风露出你总算来了的表情:“节哀。”他冷静地说道,这冷静里也带着一丝同情,他说的是玛西娅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
“孩子呢?”朴风不领这同情。服务员招手让朴风过去,在吧台里,朴风看到了趴在椅子上睡觉的小家伙,他伸手从后面去抱,孩子睡得沉,好不容易才抱起来,转过来,朴风却被吓到了,猛地松开了手,孩子滑落,服务员眼疾手快,接住了。
“这……这,这是谁?”朴风指着孩子,他在服务员怀里面朝着朴风,虽是孩子的身躯,面容却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这不像个孩子,更像个熟睡的怪物。
“我知道你肯定一时不能接受。”服务员把孩子递给朴风,“但他就是你的孩子。”
朴风不敢接,也不敢相信:“他,他怎么变成了这样?”问完这话,他猛地有了答案,“不是说好七天吗?七天怎么会这样?”
“不是这样算的,时间和时间也是不一样的,我不和你说什么人与人时间成本不同的问题,这东西你也很难明白,我只告诉你,玛西娅从死神手里抢出来的七天,换到这孩子身上,就是几十年。”服务员说完还做了一个很无辜的表情:“我可一点手脚都没做哦,你说七天就是七天,你没来领走他我也很守约地停止了交换,不然你现在可能都听不到他的呼吸了。”
朴风听懂了,整个人就懵了,身体摇摇晃晃的,像是要倒下,但是下一秒却挥出拳头去打服务员,服务员很轻巧地躲开了,朴风想起之前对他的进攻,也是徒劳无功的,这愤怒就多了几分羞耻,但他不能这么甘休,他的愤怒需要发泄出来,他抓起一把椅子,扔向吧台里的酒柜。
一整排酒,应声碎裂,各色的液体飞溅。画面突然缓慢了下来,在这升格的镜头里,朴风又去砸所有的桌椅和玻璃,玻璃的碎片也在空中漂浮,和液体混合在一起,如同粉碎的霓虹,斑斓又斑斓。
服务员没有阻拦朴风,他面带宽厚地睥睨着这一切混乱,他的目光里流露着可悲,这可悲里没有丝毫的怜悯,他怜悯不过来,无能的人类最喜欢愤怒,这场面他见得多了。
朴风终于没有了力气,停下手来,蹲在一屋子的乱糟零碎中呜咽,服务员走过去,怀中还抱着孩子,他拍了拍朴风的肩膀:“别哭了,还有件事要办。”朴风抬起头,泪还在眼里,目光里是仇恨和询问。
“作为父亲,你虽然看起来不太合格,但你还能为他做件事,这孩子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要不要分给他一点?”服务员说完把孩子硬塞给朴风,朴风看着孩子那满脸的皱纹,不忍再多看一眼。
“这本来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干预的,意见也不该给的,但是,和这孩子相处这几天,我觉得他还挺可爱的……”服务员说着走到吧台边,找出一个没碎裂的杯子,调了一杯酒:“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我见过你的父亲?”他晃着酒杯问朴风。
朴风死死盯着服务员,他记起来了,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全是疑惑。
“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不是那个修车工。”服务员的眼神里,是对朴风过去的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这些?”朴风诧异。
服务员的表情变换成一副我还知道更多的样子:“我也见过你的母亲,他们一起来过这。”
这话让朴风的汗毛竖立:“什么时候来的?哪一年?那时我多大?”
“他们死之前来过。”服务员故意慢吞吞地回答,而朴风却屏住呼吸不敢作声,关于母亲多年前死亡的谜题,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们来过之后,就死了?”朴风在确认。
“是自杀,但就算不自杀的话,他们也快死了。”服务员此时的表情难得有一丝悲悯,可也就一点点。
“你什么意思?”朴风的声音已经在颤抖。
“就是你想到的意思。”服务员轻易把朴风看破。朴风的眼里,一瞬间没了光,低下头不敢看服务员。
但服务员可能平时太无聊,此刻找到了些调剂,便还不想放过他,他继续说道:“他们把时间都给了你,人老得不像样,所以才选择烧死自己的方式,不让人有所怀疑。”
“不可能,你说谎,我当时还年轻,我也没什么病,我不需要他们的时间,我现在都这么惨了,你别骗我了……”朴风起身要走,却摔了一个跟头。
“不能因为自己还年轻,也不能因为身体健康,就觉得自己会有无限的时间和漫长的人生,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定数的,只是你们不知道或者不肯承认罢了。”服务员伸手扶起朴风,朴风站稳了脚跟又甩开了服务员的手。
“你到底是谁?这间酒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朴风转过头狠狠地盯着服务员,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人类吗?”
服务员饶有兴致:“这问题玄妙了,人类又是什么呢?那些神话里的物种,都具有人形和人的情感,他们算人类吗?”
“我不想和你探讨这些没用的东西!”朴风知道问不出答案,但也大概了解了。
服务生轻蔑地冷哼了一声:“真为你感到可惜啊,继承来的时间也都快被你挥霍光了。怎么办啊,这可能就是你的命运吧。”服务员叹了口气,走回到吧台边,又端着酒走回朴风身边,“都是父母,都是为了孩子,你还要喝吗?”
朴风盯着那杯酒,黑色的液体,把一切光都吸了进去。
细小的气泡,从杯底向上翻滚,仿佛能看到母亲去世的那片荒草坡,有人吟唱着古老的歌,而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多年浪荡在天涯,哪怕在母亲的口吻里,也从未有过惦念,也不知道他们的青春与爱情,是否也炽热或探讨过永远。
都不会知道了,多年前就已成定局了,当他们不知怀着何种心情共同做下那个决定后,一切就只剩下猜测。她害怕吗?他愿意吗?是谁找到了谁,又是谁说服了谁。她不曾提起的心要如何伪装成平静,他不曾抱过的孩子能否有真感情。
或者这只是一次藏于爱与奉献之下的壮烈殉情,只为共同逃离疲惫的生活而留下的善念,那血浓于水的古旧传说也根本不值一提。会是这样吗?这样想着,会好受一点吗?
在笃定之前,一件渺小的事情突然冒出了头,在母亲离家前的某一天夜里,他在房间里写作,可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焦躁地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然后猛地摔在了桌子上。
门被推开,母亲端着一杯牛奶放在桌前,桌前还有一盏昏黄的台灯,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说着:“别急,别急,慢慢来。”
他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是无限的怜爱与不舍。
那目光是不会错的,都是告别,那话语里也藏着玄机:“别急,慢慢来。”她说的不是此刻,而是人生。
只是他到现在才明白。
她是为了他死的,而那些本该属于母亲的好时光,都被他浪费掉了,他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懂得了一切,悔恨大于一切,他不想再回避了。
朴风把目光从酒上抽离出来,抬头看着服务员:“我喝完会死掉吗?”他已经不在乎了。
“不会,我都给你核算好了,喝完后,你和这孩子剩下的时间就一样了,他得到一些,你少了一些,你们会一起死的。”服务员把杯子又往朴风面前递了递。
朴风接了过去,他不知道喝下这杯酒后,余生还会有多长,但能陪在孩子身边,照顾到一起死去,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看了看苍老的孩子,浑浊的目光里,还满是稚嫩,他的心又是一阵绞痛。作为一个父亲的使命与责任,他一直都是一塌糊涂,现在是他最后救赎的机会了,一点点的救赎,只有这一点点了,他没有别的选择。
朴风一饮而尽,身体里的力气瞬间如同漏了气的太空服,嗖嗖地泄了出去,他能感受到自己骨骼在收缩,皮肤在干枯,他能感受到身体似乎轻盈了,这就是时间的重量吗?不是说所有的岁月都是饱经沧桑的沉重过往吗?怎么就这么轻飘飘地溜走了呢?
他看着吧台那碎成几片的玻璃里,反射出自己的样子,迅速地苍老下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壮年,他的中年,都在一瞬间过去了,来不及体验,也来不起后悔,就如同以往每一次在这里喝下酒后一般,没来得及有更多的感悟,他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也不过只是一夜,这回时间分毫不差地与世界同步,只是朴风一夜苍老,怀里的孩子睁开眼睛,不谙世事,喃喃地叫了声爸爸,声音老得让朴风不适应地想要掉眼泪,他以同样老朽的声音说着:“爸爸在呢,爸爸在呢,咱们回家。”
服务员把他们送出门外,满脸和善地挥着手,这次没有说再见。
朴风牵着孩子一走出去,天就亮了,三五步后,再回头看,酒吧也消失不见了。朴风愣了一下,想起第一次来酒吧时的场景,竟有了沧海桑田的味道。
初看春花柳绿,转眼万物隆冬,一辈子,真短啊。
朴风牵着孩子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人们的脚步仍旧匆忙,忙着追逐,忙着生死,没有人顾及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来到丧葬品店门前,朴风想在那里找到最后一丝温暖,把胸中的苦痛说与老板听,老板能理解的,他从来都是能把生死看得最开的人。而那生死之外的事情也最该透悟,朴风不知道和孩子接下来的时间还有多少,是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只知道不会太多了,这是他们生命仅剩的光阴,他要小心地经营,可又觉得走投无路。
但丧葬品店却消失了,那个在他二十出头,郁郁不得志的日子里,每天清晨吵醒他的唢呐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一间空房,上了锁,锈迹斑斑。朴风给老板打电话,只得到号码是空号的回应,他向周边的邻居打听,得到的回应也都是摇头。
朴风站在门前,愣了好久,最后也只能领着孩子又离开,始终找不出这突然消失的解答。
可能是突然降临的老年,让朴风的记忆越发的混乱,但这混乱也让他有所收获,他是在很多天后才恍然寻到了点形而上的开悟,或许丧葬品店,乃至老板这个人都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自己一种潜在的意识,来提醒他死亡并不是在生命的对立面,而是一直都在人们的身边,可人们总是去故意忽略它,或是接近它,熟悉它,却不警惕它。
如今,死亡已经真真切切地在靠近了,于是那象征性的意识,便消散了。他想到这里,又呵呵地笑,原来人老了,会像酒喝多了般,脑子是不清醒的。
三周后,朴风接到了旅馆老板娘女儿的电话,老板娘去世了。她给了朴风一个地址,朴风带着孩子赶到时,人已经下葬了。老板娘的女儿看到朴风和孩子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惊讶,反而是很嗤之以鼻地笑了下。
“父母啊,都这样。”她这么说着,朴风也没有回答,但却嗅出了些老板娘这些年亏欠的原因。她或许也像自己一般,在不懂轻重的年龄,偷过孩子的时间吧,所以她说是要补偿,这补偿是不是也同样是以归还时间的方式呢?他看着老板娘女儿那张苍老的脸,猛地就觉得这世间真可笑,爱的人,恨的人,心心念着的人,老死不相往来的人,都在相互抢夺着,互相伤害着。
朴风在老板娘的墓前放了一束花,老板娘的女儿在一旁焚烧些花圈,朴风瞥到其中最大的,最精细的一个花圈,有着熟悉的手艺。
年轻人爱折千纸鹤,老年人会扎花圈,都是纸上的手艺活,都能代表爱情。丧葬品店的老板肯定来过。
这个推测在老板娘女儿那里得到了印证,他确实来过,在老板娘将死之前,在床边守了她一个晚上,紧握着老板娘的手,没有说半句话,直到那手里的手变得冰凉,再也暖不过来。
他是爱她的,能握着爱人的手死去,她是知足的。
而关于他当初为何不肯离开丧葬品店,朴风只能凭着作家的心思去编织,也许那是另一段爱情或者是复仇的故事,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他入狱期间被害,凶手一直逍遥法外,他出狱后摸清凶手的地址,就在那条街上,只是多年未归。于是他在那条街上,盘下一家店面,靠着手艺支撑起丧葬品店,十年如一日,他不知凶手的去向,只坚定他一定会归来,于是守在那里,不肯与人倾吐半分,也再不肯离开半步。
到如今,丧葬品店消失了,他应该是大仇已报,自己成了另一个逍遥法外的人,他如同古旧的侠客般,消隐了,从此世间浩大,无人可寻,也无家可归。
也可能,他突然懂了,不再纠结仇恨,终得释怀,找了一处心甘情愿的歇脚之处,躺在山谷和晨雾之中,偷度余生。
人世间的事,大概也都如此了,都有苦衷,都难启齿,到最后都会负几个人,也会偿几次愿,能留下的,温情和悲凉,细数之下,消弭之间,了了。
如那冲天的唢呐声,时而代表着喜庆,也时而代表着悲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在这几声之中,就全都概括了。
离开老板娘女儿的住处,朴风带着孩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看到了楼宇的巨大LED屏幕上,打着作家冷一新书的广告,他原来还活着。朴风还记得他第一次带自己走进酒吧时的情形,但是他现在也不恨他了,怪也只怪自己当初的鬼迷心窍。
他又抬头看那变换的广告,得知这是冷一的封笔之作,他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吧?浪费过自己的一些时间,可能也从别人那里偷走过一些时间,但终究还是要走向这么一个结局,挣脱不掉的。
朴风看到那新书的宣传语写着:“生命中最重要的并不是那些高光的时刻,而是所有平凡入骨的日子。”
朴风笑了,原来他也懂了,经历过的人都懂了,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了。
绿灯亮了,他牵着孩子的手走过马路,在对面的糖果店里,给孩子买了一罐色彩鲜艳的糖,他此刻才慢慢学着如何去做一个父亲,不知道会不会太晚。
只会是太晚了,和所有后知后觉的事情一样,都晚了。
而孩子却并不明白,他虽然经历了这一切,可终究是懵懂的,这是他的幸运与不幸。他此刻盯着糖果罐,满眼好奇。
就和朴风第一次进入酒吧时,一模一样。


第十六章 皆为序章
老朴风的故事讲完了,那个小老头,他的孩子,从远处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只昆虫,放在他手里。他把昆虫放掉,把孩子揽入怀中,孩子就听话地依偎在他怀里,好奇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几颗糖果,我递给他,他刚要伸手接,老朴风却拦住了。
“他不能再吃糖了,牙都吃坏了。”老朴风笑了笑,笑中全都是可笑。我把糖收了回来,看了看老朴风,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好像是体谅到了我的无话:“不用同情我们,人一辈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很难了,用不着分出太多的时间和好情绪给别人。”他摩挲着双手,早春的风还有点凉。
“你的书还有在卖吗?署了别人名字的那本也行,我都想看看。”我很诚挚地询问,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属于潜意识里,想要给予的安慰。
“算了,不要看了,这世间千百万种的故事,都差不多,都是讲人的,讲到最后,就剩那么几种,自己的一辈子里,都有了。”他的语气像是作为一个老作者对新人的叮嘱。我并不完全赞同,可也无法反驳,他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让我看吧。
我也不强求,我已经听完了他大部分人生的故事,对一个人了解得越详细,对他作品的兴趣就越削弱,因总能在故事其中读到真实的章节,那么整个故事就倒塌了,缺乏了“虚构”的说服力。
我伸了伸懒腰,一整个下午已经被耗掉,夕阳落在树木与草坪之间,春风在黄昏也越发柔情。我打了个哈欠,老朴风就知道自己该走了。
“抱歉,年轻人,和你说了这么多,没有打扰到你吧?”他有些忐忑地看着我。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谢谢你……”我本想说谢谢你和我讲了这么漫长的一个故事,但一想到这是他的人生,就觉得把别人的人生当故事来听,或许太清醒残酷了。“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转成了这么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
“能听我说这么多的人不多了。”他犹在感叹,风吹进他的眼睛里,有浑浊的泪要滚出,他用衣袖拭了拭,怀中的孩子也想伸手帮他擦。
“听了这么多,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转过头问道,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期许。我想了想,虽有厚实的东西压在胸口,却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句子,我尴尬地笑了笑。他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不能说没有失望。“你还想知道那个酒吧在哪吗?”他问我。
我就点了点头。
他却只是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再说话,拉起孩子的手,离开了。
这离开很缓慢,我盯着他们的背影,好久好久,才消失在远处那一片祥和的暮光里。
我一晃神,就觉得他们从来都没出现过。
我也起身该回家了,本子上仍旧没有记录下一个满意的长篇开端,老朴风的故事却充盈在心中,无法散去。
途经一家旅馆,我会禁不住地去思量,里面是否也住着一个风韵犹存,心中却满是伤痕的老板娘。路过一家丧葬品店,也会探头进去看看,是否坐着一个背负仇恨所以驻守一地的老板。路过一座球场,会幻想里面有一群姑娘在挥洒着汗水,其中的一个对于即将抵达的爱情还毫不知情。
每一个与我擦身而过的人,是否都藏着一个温润的往事,等待被人拾起。
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是之前投过稿子的编辑,他以一种恩赐的口吻对我说:“你的稿子通过了,会在下一个月刊登。”
这对此时的我来说,确实是一种恩赐,我也就没有闲心去顾及那让人不舒服的口吻,只是一味地说着:“真的吗?真的吗?太好了!”
电话那头的他应该是习惯了这种兴奋,稍显厌烦地说:“你想个笔名吧,你现在的名字没气质。”
我思考了片刻:“要不就叫朴风吧,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
“朴风,朴风,”他重复了两下,就潦草地同意了。
挂了电话,有种隐隐的不安却突然降临。
我跑进一家书店,在书架间寻找署名朴风的书,无果,可能他出书也用了笔名,我再找那些书名,仍旧没有。我询问书店的店员,店员奇怪地看着我:“没听说过这些书啊。”他在电脑上搜寻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查了一下,我们的系统里没有,网上也没有。”
我“哦哦”地应和着走出书店,已经愈加烦躁,心里有千万种猜测,哪一个都不想承认,哪一个都在努力说服自己。
我跑回家里,在门前遇到了父亲,他满脸兴奋地冲我道:“我以后不开长途货车了,我刚接手了一家汽车维修店,你要不别写作了,来帮我的忙吧?”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躲回房间里,连晚饭都没心思吃,就坐在电脑前,越想越焦躁不安。窗外的夜已经深沉,我想随便写点什么,来分散心中的恐惧,可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只是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然后猛地摔在了桌子上。
门被推开,母亲端着一杯牛奶放在桌前,桌前还有一盏昏黄的台灯,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说着:“别急,别急,慢慢来。”
我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是无限的怜爱与不舍,也藏着我一生的秘密。
我站起身,慢慢向后退。
全文完
初稿于2019年6月26日 定稿于2020年7月20日


后记 往后人生,多多相见
新年第一天,我和备备一家去爬莫干山,由于突然的降温,山顶下了些雪,就不允许车辆上山了。于是我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步行到山顶,想着登高望远,给新的一年讨一个好的寓意。
可是下山的时候,由于道路结冰,备备的爸爸摔了一跤,手臂骨折了,我们急忙叫了救护车,备备陪着爸爸去了医院。我和备备妈妈以及大狗球球继续往下走,可才走了几分钟,球球突然惨叫几声,倒在了地上,后腿不停地抽搐。这个在南方长大的雪橇犬,受不了冰冷,加上走太多路,抽筋了。
我和备备妈妈不停地安抚它,帮它按摩腿,过了一会,终于不抽搐了,可也不敢再让它继续走了,这时刚好一辆车从身边经过,我们招手求司机把我们带下山,司机好心的同意了,说自己也养了狗,所以明白狗主人的心情,愿意让我们搭车。我询问司机他的车子怎么可以上山?司机说自己是莫干山的原住民,所以不受限制。
车子一路到了山下,和司机道过谢后,我们上了自己停在山下的车子,我把备备妈妈和球球送回酒店,然后又开车去县城的医院去找备备。
酒店到医院有十几公里的路程,途径过一条两侧满是梧桐的公路。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丫落在路上,也透过车窗落在我的身上,竟避开了寒冷的空气,让目光和身上都有了些暖意。
我在那暖洋洋的氛围里,走了一会的神,再回过神来时,车子已经开到了一处高架下面,前方满是拥堵的车辆,我后知后觉已经开了这么远,也在那拥堵的时刻里,恍惚了一下,然后把那后知后觉拉到了一个可以俯瞰人生的高度,仿佛也只是走了个神,就到了现在这个阶段。
三十岁那年,我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海风电影院》,跑了很多个城市做活动,在活动上我总是会被问到三十岁的感受,我也总会讲自己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如何在烟花中大哭了一场。青春的远去,岁月的留不住,即将老去的无奈,还有人生来不及的委屈,都在那泪水中被绚烂的烟花淹没了。
那时我是真实的恐惧、悲观,以至于对未来没有半点期待,总觉得最美好的已经过去了,人生越往后走只会越糟糕。
然后我便遇见了备备,仿佛被命运推了一把般,迅速和她谈起了恋爱。确立关系那天,我俩在两地,聊完天我起身到阳台,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心里莫名安稳了许多,就仿佛那些光里,终于有一道也属于我了。
之后人生的铺陈变得更快了,几个月后的某天,我在外地出差,备备给我发信息,说她可能怀孕了。我当时有些懵,我虽然抱着以结婚为前提谈恋爱,但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会出现这种意外。
于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和她讲了,说自己好像有点没准备好。母亲说人生哪有什么都准备好的啊,都是事来了就去面对,而不是万事俱备了再往前走。
夜晚的航班,机舱里的人大多数都睡去,而我守着头顶一盏小小的孤灯,看着窗外巨大的黑色与荒芜,关于加速而带来的失重感与恐惧,缓缓地蔓延开来。
深夜,我赶回备备身边,和她约好了明天一早去医院做检查,可当天半夜,她的例假就来了,乌龙一场,也分不清喜悲,但那剩下的夜我却辗转难眠,一直觉得很遥远,很未知的婚姻二字,突然就靠得自己这么近。
2020年春节前,我和备备在北京过一周年纪念,在一家满是绿植的西餐厅里吃饭,我喝了点酒,有些微醺,饭后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俩在冬日的北京街头散步,这座城市我也待了六年了,熟悉又陌生,虽已习惯,但也经常想要逃离。
那天天气很冷,我俩走着走着,我竟走出一丝惆怅来,莫名有了要和这座城市告别的预感。
等回到家里,屋子里暖烘烘的,窗子上铺了一层水汽,等到天明,我俩就要回各自的家过春节了,她回杭州,我回东北,不舍的情绪在屋子里蔓延,然后备备起身在窗子上画了个心的形状,我也来到窗前,想了想,在心字中间写了个囍字,我俩看了一会那窗子,也看了好一会那黑夜里的万家灯火,某种古朴的情调在心间荡漾,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都笑了。
我俩回家后三天,新冠疫情爆发了,本来正月初七八就能见面的打算,因隔离而无限拖延下去。我俩每天靠着视频通话维持着联系,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快两个月,内心的焦躁可想而知,加上那时整个社会氛围的压抑,我俩的情绪也变得很不稳定,时不时的会因一点小事情吵起来。
后来有天夜里,我俩又吵了起来,备备在那边哭,我在这边也流泪。一直到了凌晨,我俩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备备说这段时间,看到了太多生死离别,她觉得两个人如果能在一起,就要抓紧时间,能多黏在一起就要多黏在一起,所以等这次疫情过去了,咱俩就结婚吧。
一整个疫情期间,我也经常在思考这件事情,生命虽然漫长但又极其脆弱,人们喜欢相聚但更多的却是别离,我们是否能早一点体悟到生活的真谛,去抓住不想松开的人与事物?所以,当备备说出那句话时,我心里感慨万千,想要说些肺腑的承诺,但嘴上却只会应和着,好的好的。
一周后,我和备备把之前随便看看,但是很喜欢的那个房子交了定金,又过了一周,老家解封了,我赶去杭州找备备,拎着一行李箱的礼品,怀着忐忑的心情,正式拜见她的父母。
往后的事情不再赘述,装修房子,筹谋未来,如同一辆上了轨道的列车,平稳且按部就班的前行着,沿途风景再次后退,一晃又晃,又过了一年。
那天,在莫干山从医院接回备备和她爸爸后,我们晚上在餐厅一起吃晚饭。每年新年的第一天,也是我的生日,虽然白天发生了些意外,但备备还是给我准备了蛋糕。在许完愿吹灭蜡烛后,备备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说当然都是那些俗套的希望家人幸福健康之类的。备备假装生气,说你怎么没有为我许愿?我说许了啊,家人幸福健康里就包括你,因为我现在已经把你当成家人了。
对,家人,是比恋人更紧密,更浓厚,更沉淀的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被打散的关系,是哪怕有一天烦了倦了也不能分开的关系,是要肩负起责任的关系。
讲了这两年自己的人生,最后,还是要说回到《快进人生》这本书。
我快三十岁的时候,开始写它,我和朋友说,我快三十岁了,恨不得每一天都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但我却写了一本关于人生快进的书。
现在这本书写完了,我却不再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了,因为这是个蠢愿望,注定不会实现。但它却在某个侧面,诚实的记录了我对时间的恐惧和未来的焦虑,或者也可以说,它治愈了我。当我完成它后,我知道,自己又迈过了人生中的一道鸿沟,可以去向更远的地方了。
在这本书快写完的某个晚上,我一个人在阳台站了许久,仿佛突然开悟般,对年龄这件事情不再恐惧了。为何这个时代,人们对于成年人的要求是要有少年感呢?少年的清澈、天真、热血、骄傲等等这些品质当然值得歌颂,但成熟、稳重、有担当、负责任难道就不值得称赞吗?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是啊,当然是寻不到的,因为少年心不是用来刻意保持的,而是用来怀念的,用来警醒的,用来提醒自己,不可堕入到成人世界的另一面,那里满是旋涡,蝇营狗苟。
此刻敲下这些文字的我,距离大哭的那个夜里,过去了两年,我还好好的,没有死,没有糟粕,也没有明显的老去。我所担心的那些事情也没有发生,担心思维的迟钝,担心创作者的不敏感,担心丧失掉热情,担心跟不上时代……
我反而感觉,现在的我比那时更打开了,前三十年,我活得像块石头,固执,尖锐,用蛮力去撞整个世界。如今却软化成了一块海绵,愿意张开怀抱去感受去吸收,去更加广博的接纳这个世界。
我能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的转变。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三十岁后才开始转变,是不是太晚了?但另一个声音却告诉自己,不晚,什么时候转变都不会晚,因为你此刻体会到的感受,对曾经的你而言,永远都是陌生的,新鲜的,温暖的,热泪盈眶的。
最后,感谢备备和球球对于这本书的贡献,要不是她们在我写作时总是来打扰我,这本书应该会更早的和大家见面。
感谢阅读,还是希望和大家,在往后的人生里,多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