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听明白了个大概,他这回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现在离不开重症监护室了。”医生说完可能觉得残忍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她一直待在里面,或许还能多点时间。”
医生拍了拍朴风的肩膀,这样的家属见得太多了,这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多安慰了。
朴风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希望也跟着一起飘走了,剩下的只有愤怒和懊恼,他狠狠地砸了墙面两拳,这愤怒和懊恼就散了,身体的力气也散了,他突然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坐在了地上。
走廊静谧,阳光下灰尘漂浮,都是死亡的意象。
忘记过了多久,朴风才回过神来,猛地想起孩子还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给丧葬品店的老板打电话,可是一直没人接。他急忙冲出医院,拦了辆车子往家赶,一路上脑子里就开始闪现各种坏的可能,与此同时也在想着自己为何会把孩子忘记,忘记得彻头彻尾。这只能说明他爱玛西娅比爱孩子更多一些,这其中的缘由也都可以推到那些快进的时间里,他没有和孩子培养下浓郁的情感,有些东西,其实光靠血缘是维系不了的。
朴风到家时屋子里静谧无声,他有些胆怯地往孩子的卧室走去,想着按理说孩子是应该哭的,可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有种要失去两个亲人的预感,但推开孩子房门的时候,看到的竟也是空的。他挨个房间找了一圈,越找越觉得奇怪,心底越凉。
这时他猛地听到“爸爸”两个字,非常稚嫩生疏的声音。他跑出卧室,看到昨晚哭泣的男人抱着孩子,男人说他听到孩子哭,看门没锁,就进来把孩子抱出去了。
朴风简明解释了一下把孩子一个人留下的原因,男人同情地看着朴风,一个眼神里就是千言万语了。朴风也想和男人说一句节哀,可这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说出来只剩下了谢谢。
男人却说,我该谢谢你才对,谢谢你照顾过我妈妈,她在电话里和我说过。
朴风想着和老太太不多的相处细节,也懒得去解释老太太说的或许是自己的父亲。但最终,他那句节哀还是说了出来。男人苦笑了一下,像医生那样拍了拍朴风的肩膀,却说了句:“别留遗憾。”
朴风愣愣地看着男人离开,孩子又回到了他的怀抱,孩子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记仇,还搂着他又叫了声“爸爸。”他听着猛地就很难受,可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一个小孩子表达这种难受和愧疚,只得说饿了吧?爸爸带你去吃东西,然后一起去看妈妈,妈妈住院了。
孩子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只是一个劲地拍手。
朴风带着孩子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天就黑了下来,他往医院赶的时候,路过了那间酒吧,霓虹灯闪烁,仍旧是一副不知人间忧愁的架势,朴风猛地一股怒火涌上来,可想到上次被服务生震慑住的场景,又有些怕了,于是他叫司机停车,下车在路边捡了块石头,砸向酒吧的玻璃窗。
玻璃窗应声碎了,朴风跳上车子逃跑,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可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离去后,那玻璃窗掉落的碎片又迅速地回位,玻璃窗完好无损,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到了医院,等着朴风的却是一份病危通知书,玛西娅又被推进了抢救室。朴风拉住医生,问他之前不是说,住在重症监护室里,就会多挺一段时间吗?医生说这种重症病人,情况都是突变的。说完又被护士呼唤,疾步离开了。
朴风抱着孩子呆在原地,头顶的白炽灯仍旧泛着惨白的光,孩子受不了这份凄惨,号哭起来。朴风无心安抚,只是一个劲地想着玛西娅要挺过来,一定要挺过来。怎么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了玛西娅,自己的余生无论长短都将漫长,他想把这无用的时间分给玛西娅一些……
想到这点,他突然明朗了,那家酒吧似乎就可以完成这种输送。他要的时间不多,也不敢祈求太多,一次旅行就够了,这是玛西娅最初也是最后的愿望。每个人一生中的愿望肯定很多,可最后一个怎么也要想办法去实现。
孩子还在哭,朴风把目光落在孩子那稚嫩的脸上,不经世事,一点时间的划痕都没有,他还有更大把和无知的时间。
朴风抱着孩子冲出医院,冲进酒吧,刚才砸碎玻璃的怒火,此刻统统转变成忐忑的祈求,他把孩子放在吧台上,也无需前言后语的铺垫,直截了当地对服务员说,七天,我只要七天时间,让玛西娅再活七天吧。
服务员微笑着,笑中带着怜悯地盯着朴风,点了点头。
朴风感激涕零,摸了摸孩子的头,又深深地冲服务员鞠了一躬,冲出了酒吧。
服务员看着朴风冲了出去,转头看向哭泣的孩子,那孩子接触到他目光的刹那,哭声竟停止了,忽闪忽闪着眼睛看着他,像是惊吓,也像是好奇。
他转身调了杯饮品给孩子,那五颜六色的液体不像是酒,上升的气泡对孩子全都是诱惑。孩子渴了,抓着杯子猛地喝了下去,一喝下去好像时间的重量突然间让他长大了。他眨了眨眼睛,困意袭来,眼皮渐渐无力支撑,缓慢地阖上了。


第十四章 第七天
有双眼睛睁开了,缓缓地,如同蝴蝶落在树叶上,轻收起翅膀,人世就格外漫长。
玛西娅终于醒了过来,一脸疲惫,像是刚经历过一场艰难的战役。朴风守在她身边,双眼通红,不知是哭的还是太久没睡。玛西娅勉强地冲朴风笑一笑,虚弱地开口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朴风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还没去旅行呢。”
“不要惦记这个了,就当我们去过了吧。”玛西娅感觉自己的状况非常不好,这一遭能醒来,已经是死里逃生。
“不,一定要去,我现在就带你去。”朴风知道,玛西娅还有时间。
“你什么时候能成熟点啊?别闹了。”玛西娅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宽厚地笑了。
“再陪我闹一回吧,我们现在就走。”朴风目光热忱,还有少年的执拗,“最后一回。”
玛西娅被这“最后一回”四个字打动了,身体里猛地有了一股力量,是啊,最后一回了,别让他留下遗憾。她到这时还在为他着想。
“可是我们怎么出去啊?”她四下观望,四面白墙,冰冷又森严。“医生不会允许我出去的。”
朴风看了一眼时钟,凌晨两点,是个好时机。他说:“我有办法。”起身跑了出去。
片刻,他推了辆轮椅回来了。把玛西娅抱到上面,又为她披上衣服和棉被,戴上帽子,推着她,绕开医生,穿过走廊。
身后传来护士慌乱的步伐:“三号床的病人去哪了?”“快去找找!”“快去通知主任!”……
朴风推着玛西娅一路奔跑,他们不敢回头,却又忍不住偷笑,好似一场嬉闹的游戏,追赶他们的没有时间和命运,只是童年的玩伴,转个圈就能甩掉。
他们跑出医院,夜黑风高,世界辽阔,没人能阻拦他们。
租来的车子行驶在黎明的路上,朴风开着车,玛西娅坐在副驾,还是放心不下孩子。朴风说谎孩子在丧葬品店老板那边,有吃有喝,不哭不闹。玛西娅最后的一点牵挂终于撂下了,看着车子一路向南,东方鱼肚泛白,地平线遥远到虚无,她的精神又好了一点,连她自己都奇怪。
“我怎么感觉好像从别人那里偷来了一些时间。”她喃喃地道。
朴风没有搭话,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紧了一些,他知道这偷来的时间已经开始倒数了。上帝用了七天,把万物都造齐了,这七天就是玛西娅最后留在世界上的时间,七天,六天零二十三个小时,六天零十八个小时,有个无形的秒表在他心里记着时,已经开始倒数了。
嘀嗒,嘀嗒……
第六天,他们到达湖畔森林,租下了湖边的一个小木屋,然后去旁边的镇子上采购食物。
镇子依靠高山,山高入云,云端还存留着积雪。
镇子上人不多,但物资丰富,买的东西塞了半个后备箱,都是必需品,没有庞杂其他。生活所需降到最低,人反倒纯粹快乐了些,可他们也没有时间去反思这些,以及这些年被欲望折腾出来的疲累,只是回到小木屋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然后又因疲惫,连碗筷都没清洗,就相拥入眠,一夜都是好眠。
第五天,太阳迎着雾气从湖水边升起,朦朦胧胧,都是掩饰。森林中的清晨,空气甘甜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懒腰。湖水上泛舟,涟漪一荡,山水之间,孑然清肃。玛西娅说过,这里永远是秋天,整个秋天就倒映在水面上,摇摇摆摆,不肯坠下。一地的落叶倒是铺陈出软弱的心思,朴风推着玛西娅漫步,很多的话又说不出口,怕打扰了这份清净,那忧愁就在心中荡漾,他想着,早点来多好。她却想着,终于来了,真好,于是脸上的笑意就被林间罅隙里透下来的光抚过,满是温柔。
第四天,他们遇到了杜克,杜克领着一个女佣似的人,住到了湖边另一栋小木屋里。杜克现在举止优雅,言语骄傲,抱怨的都是新书上市后太受欢迎了,来这湖边避一避风头。就算做了再不道德的事情,旧情分还是在的,于是三人偶遇,难免尴尬,杜克看着玛西娅此刻的样子,也不免面露同情。
玛西娅不领这同情,轻轻唤朴风,朴风俯下身来,玛西娅在他耳边低语:“揍他。”两个字铿锵。朴风嘴角有了笑意,起身伸出手来。杜克以为是握手,对这理解不了的善意惶恐地回应着,却没想到朴风一把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一拳就挥了过去。杜克挨了一拳,终于明白过来,却也不还手。朴风接着几拳打过去,杜克也只是躲挡,踉踉跄跄几步,掉进了湖水中,在女佣的拉拽下,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浑身湿透的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尽量保持优雅,带着女佣离开了。
杜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掏出湿漉漉的钱夹,把里面的一沓钱塞给了朴风,那钱里有心虚也有同情。朴风不收,想把钱摔在他脸上,玛西娅却拉了拉他的衣摆,示意他收下。
待杜克和女佣走远,玛西娅道:“他给你多少钱,都是你该拿的。”
朴风苦笑了一下:“对,本来就是我的。”
玛西亚有些疲倦,伸了个懒腰:“那本书看来写得还真好。”
“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它身上。”朴风看着远山和浓雾淡淡地说道,这话的重量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三天,下雨,淅淅沥沥的,山林湖水,烟雨蒙蒙,朴风和玛西娅一整天都躲在屋子里,就着两杯热茶,聊过往。往事如云,看似厚实,到最后也只是轻飘飘地溜走,能记起的也都是那些回溯了好多遍的片段,不太常被提起的,就真的忘掉了,哪怕使劲想啊想,也想不出个眉头来。
可往事也真美好啊,连坏事都美好,一团浓雾被拨开的清澈,一抹残阳留下的余热,万家灯火的窗子里,透出的那一团暖黄,知道是为自己亮着,也知道是有人在等,我在楼下抬头看,你在窗前往下看,隔着浩瀚的夜,触不到彼此的目光,可心也安了。
就是这种心安,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改变了,未来是让人惶恐的,因着千万条不确定,活在过去里的人或许可悲,但没有未来的人也着实踏实。他们两个人就是如此,一个要继续往前走,一个马上就要停下脚步了,于是一个只是听,一个也只是说,说着说着,她感觉疲惫了,就靠在他的臂弯里睡一会儿。他也仍旧不言语,他怕,怕这过往想起得越多,这离别就越艰难,他天生不是坚强的人,越强装越是脆弱,没有韧性,一击即碎,星落云散。
他更懊悔那些被他快进掉的人生,潦草至极,人总要在最后才明白,人生中哪些是可以挥霍的,哪些经不起丝毫的浪费。
窗外的雨仍旧下着,雨水落在窗前,落在屋顶,落在山野间,声响细微,密集如豆,这怀中人的温度,这拥抱的弧度,都将失去了,他会在未来某个时间里,怀念这一切,他非常的确定,也因这确定心如刀割。
第二天,雨停了,白天湿气散尽,夜空浩瀚清澈,朴风和玛西娅躺在草地上,时光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球场上,那时的星空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人间却已过了多年。
两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夜晚了,明天还有漫长的路要赶,玛西娅轻握朴风的手,问他。
“你会想我吗?”
“不会。”
“你会爱上别人吗?”
“会。”
玛西娅就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朴风却撑不下去了:“我离不开你。”
玛西娅说:“所以是我离开了你啊。”
朴风说:“那我和你一起离开。”
玛西娅问他:“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朴风说:“知道。”
玛西娅说:“我妈妈去世时和我说过,我们都是宇宙大爆炸后产生的物质,等我们死了,这些物质就又归还给宇宙了。虽然宇宙现在仍旧在膨胀,但终有一天它会开始慢慢地收缩,再收缩,回到它最初爆炸前的样子,那时我们就会再次相遇了。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害怕漫长,我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朴风再也忍不住了,侧身蜷缩在玛西娅身边,痛哭起来。握着玛西娅的那只手,越握越紧,玛西娅被握痛了,也不吭声,眼泪就贴着脸颊落在草地上。
“我也离不开你啊。”
这话她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她想,他已经够难过了。
第一天,两人驱车往回走,道路仍旧漫长,玛西娅坐在副驾上,已经非常虚弱,她看着前方的漫漫长路,轻声问朴风:“还有多远啊?”
朴风说:“还有很远呢,你睡一会儿吧。”
玛西娅说:“怎么还有那么远啊?可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玛西娅说完,就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视线里最后的画面,就是那无尽的长路,通向远方,通向家的方向,通向未来。
朴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敢侧过头去看,只能盯着前方的道路,这道路越发模糊,他也不敢转弯,也不敢停下,他抬起手臂,狠狠地咬着,发出沉痛的低吼,喉咙在呜咽。
天光昏沉,车子飞驰,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第十五章 此去经年
埋葬了玛西娅,朴风站在墓碑前,只有他一个人,整个墓园的风在吹,他狠狠地吸着一根烟,人生离散,庄重又敷衍。他此刻又想起了好多关于玛西娅的事情,但也都不是详尽的记忆,那些片段在脑子里飞速划过,又都潦草地过去,他明白这潦草的意义,从此往后,玛西娅都只能活在记忆中了,所有身体的温度都消散,所有温柔的目光都消散,所有呢喃的语气都消散,这些记忆也终究会消散,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因这知道而沉默,而心如死灰。
若不是还有孩子的存在,他也就陪着玛西娅在此长眠了,虽然这决定玛西娅会否决,但玛西娅做不了主,世间哪有那么多遂人愿的事,也包括他自己。他此刻,多想再抽几支烟,可已经黄昏了,夜色在不远处伺机而入,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有家酒吧的门将打开,霓虹灯将亮起,那里保存着他人生所有绝望的懊悔,和最后一点零星的希望,他不得不转身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