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宰了你们这些杂碎!”拉尔夫在后面大吼。
我又用力踩下油门,这回险些撞上阿尼的车屁股。
“干!”我回头对拉尔夫比出中指并大叫。
他想追我们,而且真的沿着人行道追了一段距离。但几秒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真疯的一天,”我大声说,几乎被自己破裂尖噪的声音吓着,“真他妈疯狂的一天。”我觉得喉咙酸痛。
位于汉普顿街的达内尔旧车厂是栋锈铁皮搭的屋子。厂房外面有块油腻的木牌,上面写的是:你出本事,我出工具,让你省更多。下面有块小牌子,写着:车位出租,周、月、年均可。
废车堆置场就在达内尔车厂的后面,所占的空间足足有一个街区大小,四周用五英尺高的铁皮墙围起来。达内尔认识自由镇上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镇公所里三分之二的官员都跟他有交情,每个大城市或小镇都有达内尔这种人,我想这也是他获准在这里设厂的缘故。
我听说他私下卖毒品给自由高中和达比中学的少年,也听说他跟匹兹堡以及费城的黑道角头都有点交情。这些我都不信。不过我确知如果你想在七月四日国庆那天买点鞭炮、冲天炮或土制炸弹的话,达内尔那儿是买得到的。另外还听我爸说过达内尔曾经差点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在我五岁那年,他涉入一桩庞大的连锁窃车案。那个窃车集团的势力东起纽约,北至缅因州班戈城。当然,有关他的控诉后来因为罪证不足撤销了。我爸还说,凡是不法之事——从抢劫货车到仿制古董——达内尔样样干过。
“丹尼斯,没事最好离他远点。”一年前我爸曾这么对我说过。那时我刚拿到我的第一辆烂车,投资了二十块钱在达内尔那儿租了个自助车位,试验自行换化油器,结果以失败告终。
没事最好离他远点——而现在我却跟在阿尼车后头驶入他的大门。西边的最后一点点光线已全部消失,我的车头灯照着堆积如山的汽车旧零件和烂躯壳。这幅景象只让我更沮丧、更疲惫。我知道我还没打电话回家,爸妈一定已经急得半死。
阿尼把车驶到一个巨大的车库门口。旁边有块牌子写着:入内请先鸣喇叭。门边有扇沾满油污的窗子,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屋里有人——我怀着一股冲动,真想下车告诉阿尼,今晚干脆把车停在我家算了。我有种预感,如果我们现在闯进去,一定会发现达内尔跟他那伙人正在清点抢劫货车得来的彩色电视,或是替偷来的凯迪拉克重新喷漆。
但阿尼只是坐在那儿,不按喇叭,也不做任何打算。我正想下车问他要怎样时,他倒先下车向我走来。虽然大地已是一片昏暗,但我还是看得出他一脸尴尬。
“丹尼斯,你帮我按喇叭好吗?”他卑微地说,“克里斯汀的喇叭不会响。”
“当然。”
“谢谢。”
我连按两声。过了一会儿,那扇巨大的车库门慢慢打开。达内尔出现在门口,他挺着摇摇欲坠的大肚皮不耐烦地向阿尼挥手要他把车开进去。
我把我的车掉个头朝外停好,也跟着走进车库。
墓穴般的车库又大又静,里面划了六十来个车位,每个车位前都摆了个固定住的工具箱给那些自己动手修车的人用。屋顶很高,上面全是赤裸裸的横梁。
这里面到处都是告示牌:离去前先清点工具;租升降机请先洽知;本厂提供技术服务;本人难以容忍脏话与咒骂。另外还有其他几十种告示,反正无论你转往哪个方向都看得到。达内尔真是个怪人。
“停二十号!二十号!”达内尔对阿尼大声说,“快停好了熄火,你想把我们都呛死不成?”
“我们”似乎是指角落牌桌上的那伙人。桌上散着扑克牌、筹码和啤酒罐。他们都以厌恶中带着好奇的表情看着阿尼那辆怪车。
阿尼驶入二十号车位,把引擎熄掉。可是青蓝色的废气已经弥漫整个车库。
达内尔转向我。他穿了一件帆布料白衬衫和一条褐色卡其裤。脖子上堆着一环环肥肉。
“小鬼,”他喘着气说,“如果那堆屎是你卖给他的,那你真该觉得羞耻。”
“我可没卖给他,”出于某种荒谬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得向这头肥猪解释清楚我的立场——而通常即使面对我爸我都不会这么做,“我还劝他别买呢。”
“那你应该更努力劝他。”他走向阿尼停车的地方。阿尼用力关上车门,红色的锈铁片像雪花般落下。
不管达内尔有没有气喘,长年肥胖且与高脂食物为伍的他,现在却以优雅得近乎猫科动物般的姿态走向阿尼,并在阿尼还来不及转身前便对着他大吼起来。所以我想,你可以说他是个不轻易被自己的缺陷打倒的人。
跟学校那些抽烟的孩子一样,跟洼地街的拉尔夫一样,也跟赖普顿一样(我们接下来很快就会提到他),达内尔本能地打第一眼起就不喜欢阿尼。
“小子,在你把它的排气管装上屁眼之前,我不准你再发动它!”达内尔喘着气吼道,“要被我逮着了,你就永远不准再进来!知道了吗?”
“知道,”阿尼看起来是那么孱弱又憔悴,即使是今天这一路下来支撑着他的疯狂能量,现在也都消耗光了,那模样真叫我从心底为他难过,“我——”
达内尔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租升降机要先预约,每小时两块五。我跟你说话,你最好乖乖听清楚。我不吃你们小鬼那套。这儿是给上班的人停车用的,那些人开车忙碌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不喜欢为了兜风买车的有钱大学生来这里占车位。还有,车库里不准抽烟,想嚼烟屁股,最好到外面的废车场。”
“我不抽——”
“别打断我,孩子,也别想跟我耍嘴皮子。”达内尔说。现在他逼近阿尼。他的身影完全遮住了我的朋友。
我又开始愤怒了。今天下午稍早刚到李勃家,发现车子不见时的那种怒气又回到我身上。
小孩是种弱势族群,在经过多年训练后,每个小孩都能学会如何和达内尔这种讨厌小孩的人进行应对:是,先生;不,先生;是的;没问题。不过,达内尔实在玩得太过火了。
我突然抓住达内尔的手臂。“先生?”
他转身看着我。我发现,碰到越不喜欢的成年人,我就越喜欢叫他们先生。
“干吗?”
“牌桌上那些人也在抽烟,你最好叫他们把烟熄掉。”我指指牌桌。那儿正烟雾缭绕。
达内尔瞥了他们一眼,又转回来看我。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凝重。“小鬼,你是不是想让你朋友被撵出去?”
“不是,”我说,“先生。”
“那就闭上你的鸟嘴!”
他转向阿尼,把他那肥厚的双手插在屁股的口袋里。
“我知道什么样的人算是废物,”他说,“我想现在我面前就有这么一个。小子,你被判缓刑了——如果你敢给我乱来,不管付多少钱,我都要让你飞出车库,屁股着地。”
我的怒气从胃里直冲上头。我在内心祈求阿尼跟那老肥猪说少来这套,然后甩他两巴掌,再狠狠踹他几脚,越快越用力越好。当然达内尔那桌牌友一定会冲上来修理我们。也许当这诡异的一天结束时,我们会躺在自由社区医院的急诊室里等着医生缝头皮……不过就算这样也值得了。
阿尼,我在心里默想,告诉他别来这套,然后我们离开这里,挺胸站在他面前,别被他吓住,别再当输家——如果你可以挺胸站在你妈面前,你就可以站在那肥猪面前。阿尼,就这一次,别当输家。
阿尼一直没吭声。最后他低头说:“遵命!”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好像被呛住了。
“你说什么?”
阿尼抬起头。他的脸色惨白,眼中闪着泪光。我不敢看他,这会让我心酸。我转身看着别处。桌上的牌局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二十号车位。
“我说‘遵命’。”阿尼的声音在颤抖,好像他刚在一份可怕的自白书上签了字。我又看了那辆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一眼。它不该在这座车库里,它应该在后面的废车场跟那些废铁摆在一起。我不由得又从内心开始痛恨这辆车和它带来的麻烦。
“好了,出去吧,”达内尔说,“我们打烊了。”
阿尼像瞎了一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如果不是我一把抓住他,他早就撞上一堆磨秃的旧胎。达内尔又绕回牌桌。他回到座位向同桌牌友说了些什么,然后全桌人同时爆笑出声。
“我没事,丹尼斯。”阿尼说道,好像我刚问了他什么。他咬紧牙关,胸口快速一张一收,鼻孔呼呼冲出热气。“放开我吧,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我放开手。走到车库门口时,达内尔又对我们吼道:“别把你们那些流氓朋友带来这里,否则你们就永远别进我的车库!”
他们中间有个人还加上一句:“来的时候把大麻留在家里!”
阿尼在发抖。他是我朋友,可是我实在不喜欢看他抖成这样。
我们逃入清凉的黑夜中,车库大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上,这就是我们把克里斯汀弄到达内尔修车厂的经过,可真大费周章,不是吗?


第6章 走出车厂
我弄了辆车我加足了油,
然后告诉每个人,准备来吃我的
油屁……
——格列·弗雷
我们回到我的车里,我把车开了出去。这时居然已经过了九点钟了,一忙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天上悬着半个月亮,门罗镇公所旁那好几英亩大的停车场上,零零落落的橘红色照明灯遮住了天上的星光。
我们沉默地驶过两三条街,然后阿尼突然哭了起来。我早就料到他会哭,只是他这次哭泣的气势吓了我一大跳,我立刻把车停在路边。
“阿尼——”
我放弃了,没哭个过瘾他是不会停的。他的眼泪和鼻涕洪水般泛滥而出,我相信他一点抑制的能力都没有了。阿尼已经积压了一整天,而我这一整天的闷气则已像牙疼般冲上头部,胃也整个紧缩起来。
我想这些都是必然的反应,也是自然的发泄,而也许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没错,所以起初我并不十分在意。可是过了一两分钟后,我发现情况比我想的严重。阿尼在哭泣中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有点像在说什么,起初我只听懂几个字,渐渐地,我听懂了一整句。
“我要宰掉他们!”他含含糊糊地哭叫着,“我要宰掉那些龟孙子,丹尼斯,我要宰掉他们,我要他们后悔!我要那些龟孙子把这些狗屎全吃下去……吃下去……吃下去!”
“别这样,”我有点害怕,“阿尼,算了吧——”
但阿尼不肯停。他开始握起拳头,用力捶打我那辆德斯特的前座置物箱,用力之大几乎可在上面留下拳印。
“我要宰了他们,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在淡淡的月光和远处的街灯照射下,他的面孔变得憔悴却又带着邪气,我好像不认识他了。他仿佛神游在某个那可爱又搞笑的上帝专门保留给他这种人的阴冷空间里。我不认识他,也不想认识他。我只能无助地坐在那儿,希望我认识的那个阿尼能够回来。然后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回来了。
他不再说些歇斯底里的话,脸上也不再愤怒。现在的他只是深陷在昏乱的啜泣中。
我坐在方向盘后,不太确定自己该怎么做。我只希望自己不在场——在鞋店试鞋,在折扣商店填信用卡申请表,或者因为肚子痛在付费厕所前忙着找零钱都行,也不用到蒙地卡罗那么远,只要不在这里就好。我坐在那里,只希望自己的年纪能再大点,希望我们俩的年纪都能再大一点。
但这么想只是逃避现实,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太情愿地移坐过去,伸手搂着他。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脸在发烫,泪水沾湿了我的胸膛。我们保持那样的姿势差不多有五分钟之久,然后我开车送他回家,看着他进门后,我自己才回家。事后我们对我那样搂他的事绝口不提。那晚没人从旁边的人行道走过,也因此没被人看到。我想如果有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同志。我搂着他,尽我所能地爱他,但同时心里也在嘀咕,为什么自己是阿尼·坎宁安唯一的朋友。因为在当时,说句真心话,我真不想当他的朋友。
然而,另一方面我知道——也许不是很明确地知道——或许克里斯汀会成为他的另一个好朋友。而我不晓得,在经过一整天因为它而惹来的狗屎麻烦后,自己喜不喜欢让这件事情发生。
那晚送他到家门口时我说:“你没事了吧,老哥?”
他勉强一笑。“嗯,我没事了。”他用哀伤的目光看着我说,“知道吗?你应该加入慈善机构——爱心基金会或癌症协会之类的。”
“少来这套。”
“你懂我的意思。”
“如果你是在说自己是个爱哭鬼,那我的确懂你的意思。”
走廊灯亮了,迈克尔和雷吉娜冲了出来,也许他们是要确认是我们回来了,还是州警来向他们报告说他们的独子在公路上被车撞死了。
“阿尼?”雷吉娜尖叫道。
“快闪吧,丹尼斯,”阿尼向我笑笑——这次坦诚多了,“你不用见到这种场面。”他走出车外用公事化的语气说:“爸,妈。”
“你上哪儿去了?”迈克尔问,“年轻人,你可把你妈急死了!”
阿尼说得对,我不需要见到他们重逢的场面,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孤单脆弱地站在原地,然后他爸妈拥着他走向那栋价值六万元的窝巢。毫无疑问,他们这是在把最近欠他的关爱一瞬间全付给他,这是极有效率的做法。他们是很理性的父母,但也许太理性了,所以才会这样×他妈(还有×他爸)眼睁睁看着阿尼被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打开收音机,转到FM104。《周末派对》的节目还在进行。鲍勃·西格和银弹合唱团正在演唱《依旧如故》。鲍勃·西格的才华太完美了,完美得简直有点可怕,因此我转台去听费城人队的比赛转播。
费城人队正落后,没什么,这很正常。


第7章 噩梦
我是飙车高手,甜心,
你逮不着我。
没错,我是飙车高手,宝贝,
你追不上我。
来吧,咱们比画一下,
然后宝贝宝贝你会发现。
小甜心,让开退后点!
小心吃上满脸灰!
——鲍·迪德利
回到家时,我爸和我妹正在厨房吃三明治。我这下才觉得肚子饿了,而且这才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饭。
《16岁》与Tiger Beat是以青少年为读者对象的时尚与明星八卦杂志,Creem则是美国以批判主流乐坛闻名的摇滚杂志。Bruce Springsteen,被视为蓝领阶级代言者的美国摇滚歌手,歌迷对他的昵称就是Boss。 “老板,你到哪儿去了?”伊莱恩两眼继续盯着她的不知道是《16岁》、Creem还是Tiger Beat 之类的鬼杂志,头都不抬地问我。“老板”是从我去年开始听布鲁斯·斯普林斯汀 并成为歌迷后,她为了糗我而帮我取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