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普顿滚蛋固然是件好事,”我说,“只是我想车放在达内尔车厂只是暂时的。我的意思是二十块一周还要加上工具费和升降机费,实在太贵了点。”
“所以我才想要租李勃的车库,”阿尼说,“我想就算一周二十五块也划得来。”
“那你为什么不在报上登广告征求停车位,我敢说——”
“不,不,让我说完,”阿尼说,他还是很兴奋,“今天下午我去达内尔那里,他立刻把我拉到一边。他说他很清楚那天是赖普顿不对,他很抱歉错怪了我。”
“他真的这么说吗?”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是啊。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在他那儿打工,一周十或二十小时。反正就是帮他收收工具、保养机器之类的。这样的话,他每周就只收我十块钱,工具和升降机半价。怎样?还不错吧?”
我想这条件好得不像真的。
“你得当心点,阿尼。”
“为什么?”
“我爸说他是个骗子。”
“我倒看不出任何迹象。我想这只是谣言而已,丹尼斯。他是个大嘴巴,如此而已。”
“我也只不过是叫你当心点,如此而已。”我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喝了口夏威夷综合果汁,“睁大眼睛,如果有事情发生立刻离开。”
“你是不是在指某件特定的事?”
我隐约想到关于达内尔贩毒的传闻,还有他卖赃车的事。
“没事,”我说,“我只是不太信任他。”
“这个嘛……”他疑惑地说,声音渐小而至消失,然后他又回到最初的话题——克里斯汀,反正总离不开这几个字,“无论如何,丹尼斯,这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机会。克里斯汀……她伤得很严重。我已经做了点整修,可是我发现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有些部分我不知道怎么下手,不过我会慢慢学的。”
“可不是吗?”我咬了口三明治。自从听了乔治·李勃的故事后,我对阿尼的女友克里斯汀的兴趣已经从零降到负点。
“她需要做前轮定位——也许整个前轮轴都要换,还有新的刹车片……可能还要镗缸……可是这些光靠我那个价值五十四块的工具箱是没办法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丹尼斯?”
他的口气像在征询我的同意。我的胃往下一沉,突然想起有个叫达林顿的同学的遭遇。那小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除了有点幽默感之外什么也没有。他认识了个骚货——真正的骚货,会抛媚眼、讲脏话的那种。她的长相蠢得就像大卡车的屁股,嘴里永远不停嚼着口香糖。达林顿刚认识她,她就怀孕了。我想达林顿被那骚货钓上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任他摆布的女孩。因此他的下场是休学做工养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去年十二月学校办舞会,他还带那骚货回来。她又在向所有男孩抛媚眼,下巴一上一下地摇,就像一头沉醉于反刍的老牛。之后我们又听说她在达林顿出去做工时到街上到处钓男人。我再碰到达林顿时,他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场。而他提到那女孩的口气就像刚刚阿尼那样:她不错,对吧?你们都觉得她不错吧?我的下场也不太惨,对不对?好吧,就算是场噩梦,我也总有清醒的一天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当然,”我对着话筒说,达林顿的整件蠢事只不过花了两秒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懂你的意思,阿尼。”
“那就好。”他放心地说。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了。开了学更得注意赖普顿那小子。”
“你放心好了。”
“阿尼——”
“怎样?”
我停下来。我想问他达内尔有没有提过以前见过克里斯汀。此外,我更想告诉他李勃太太和她女儿丽塔发生的事,可是我不能说。我一说他就会知道今晚我和乔治·李勃见过面。而敏感的他一定会以为我背地里做了什么。我想那也将是我们友谊的终结。
我受够了那辆克里斯汀,可是我依然在乎阿尼。为了这份友谊,有些话永远不能问。
“没什么,”我说,“我只想说你总算为你的破车找到了家。恭喜。”
“丹尼斯,你在吃什么东西吗?”
“是啊。鸡肉三明治。怎样?”
“我满耳朵都是你嚼东西的声音,难听死了。”
我故意大声嚼了起来。阿尼笑了,我也跟着笑。这样真不错——就像以前他还没娶那辆狗屎车时一样。
“丹尼斯,你真是个浑蛋。”
“都是跟你学的。”
“拜。”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吃了三明治,喝光夏威夷综合果汁,顺手把盘子冲干净。我回到客厅,一心只想上楼洗个澡睡觉,我真是累惨了。
刚刚打电话时我好像听到爸关掉电视上楼的声音。可是他没有。他敞着衬衫坐在他的躺椅上。我突然发现他的胸毛都变灰了。旁边的台灯透过头发照到他粉红色的头皮,我觉得很不安,再过五年,等我大学毕业时,他整个脑袋都要秃光了。那时候他就五十岁了——如果他不会因为心脏病突发而死的话。他发作过一次,不过那次并不太糟。他告诉过我下次再发作也许就不会那么幸运了。这点我知道,我妈也知道,只有伊莱恩以为她老爸是打不倒的铁人。
突然死亡。
我感到寒毛直竖。突然,他倒在书桌前,双手抓着胸口。突然,他丢掉手里的球拍,倒在网球场上。你不会假设这些不幸的事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可是有时候,你就是会不知不觉地这么想,我猜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
“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不是故意的。”他说。
“哦?”我很担心。
“阿尼是不是一脚踩进了水肥桶——惹了麻烦,丹尼斯?”
“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我慢慢地说,毕竟我能怎样,我有的只是满脑子幻想。
“你想不想谈谈这件事?”
“爸,如果你不介意,现在我还不想谈。”
“没关系,”他说,“可是如果……真像你在电话里说的……如果事态严重……你难道不能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会发生吗?”
“可以。”
我往楼梯走去,又听到我爸说:“我曾替达内尔处理过十五年税务。”
我很诧异地回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爸笑了笑。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我想妈应该也只见过几次。你也许以为那是困倦的笑容,可是细看之下,你会发现他的微笑中带着几分嘲意和冷峻。
“你能保证你不会说出去吗,丹尼斯?”
“是的,”我说,“我想可以。”
“不要说你‘想’可以。”
“好吧,我可以。”
“这样才对。一九七五年以前他的账都是我做的。后来他才交给门罗镇的比尔·亚休。”
爸靠得很近地看着我。
“我不愿说亚休是个骗子,可是他的确是个道德感很差的人。去年他才买了一栋三十万元的房子。”他用右手往我们自己屋里比画一圈。我爸妈在我出生前一年才以六万两千元买下这栋房子——现在也许增值到了十五万——而且一直到最近才付清银行贷款,取得所有权。为了庆祝,去年夏天我们还在后院举行了一场烤肉派对。
“我们的房子可不能跟他的比吧,嗯,丹尼斯?”他说。
“我喜欢这里。”我回到客厅坐下。
“我和达内尔散伙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卑劣。”爸接着说。
我微微点头,因为我喜欢听到他这样形容达内尔。这些字眼比任何骂人的话都中肯。
“事业上的伙伴跟真实生活中的伙伴往往有很大的差异。等你进了社会你很快就会了解这点。我跟他是事业上的好伙伴,可是私下……不提也罢。”
“怎样?”
“他要我帮他搞假账,赚非法的钱。他先从我的家庭负担着手:问我想不想买房子、换车子、筹子女念大学的教育费……太太是不是喜欢名牌服装……反正就是这类的。”
“他想收买你?”
“当然这些步骤是慢慢来的。他先了解你经济的困难处,然后再从你最想要的来下手。比如说一辆凯迪拉克、一栋别墅,甚至一艘游艇。”
我渐渐懂了。爸一直想要艘游艇。有好几年夏天我们去乔治湖度假,他都会盯着那些游艇发愣。我知道他的感受,那些都是他得不到的。如果他没这么多负担——比方说不需要为子女筹大学教育费——他或许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你拒绝了?”我问他。
他耸耸肩:“我表示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干那种事。我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我不愿跟他越搞越深,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小人;第二,他们那伙人都是傻子,总有一天一定会被国税局逮到。”他笑了笑,“他们都有种侥幸的想法,以为非法的钱可以永远赚个不停。”
“就这两点原因?”
“还有一点,”他直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是那种人。”
就在那一刻,我们之间好像有心电感应——即使是四年后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全身还是会起鸡皮疙瘩。那是他头一次没把我当儿子看,我也没把他想成我爸。即使我想到他和妈做爱时,两人为了配合对方折腾得汗流浃背,我也不会感到尴尬。
他放低视线咧嘴笑笑,接着他用那类似尼克松的声音说:“很多人的父亲是小人,可是我绝不是。我有很多机会可以发财,但我不愿意。”
“你知道他都在搞些什么勾当吗?我说达内尔。”
“当时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变成他们一伙的了。不过我听到些风声,我想不外是偷车——他当然不会偷汉普顿街上的车,只有傻子才会在吃饭的地方拉屎——另外还抢点东西。”
“还走私军火之类的?”我问。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没那么有情调。我想他一定也卖私烟和大麻,还有烟火之类的违禁品。也有几次我看到他卖微波炉和彩色电视机,只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他冷静地看着我。
“反正犯法的生意他都做,而且有好长一阵子都很幸运,丹尼斯。也许在自由镇他不需要运气,他可以摆平一切,永远这样做下去,直到他得心脏病死掉为止。可是国税局的人是鲨鱼,联邦调查局更是大白鲨。他是很幸运,然而总有一天他会倒下来。”
“你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完全没有,我也不想去打听有关他的事。可是我很关心阿尼,我知道你在为他的车子烦恼。”
“是啊。他有点……有点不正常。开口闭口都是车、车、车。”
“没自信的人都有这种倾向,”他说,“有人迷车,有人迷女人,有人迷某种乐器或疯狂崇拜某个人。我在大学时有个同班同学叫斯托克,竟然迷上玩具火车。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喜欢上那玩意儿,对他来说电动火车组合是世界第八奇景。他进布朗大学的第二学期就退学了,他的成绩低到谷底,但当他面临学业和电动火车的选择时,他选了后者。”
“结果呢?”
“他在一九六一年自杀了,”爸说着站起来,“我的意思是,人有时候会盲目热爱一样东西,但那不是他们的错。我只怕达内尔会利用阿尼那孩子,阿尼也许昏了头,可是丹尼斯,你一定要做他的耳目,别让他跌入陷阱。”
“我会的,可是我可能没这能力阻止他。”
“这我很了解。要上楼去吗?”
“当然。”
我们一块儿上楼回房。我虽然筋疲力尽,却还是躺在床上睡不着,这真是多事的一天。外面的凉风吹得树枝在房檐上刮出吱吱响声,老远还传来类似婴儿哭喊的猫叫声。
第14章 克里斯汀与达内尔
听说有对美国夫妇,
拿了小孩换了雪佛(兰),
我们开始计划未来,
把过去所有全都抛开……
——埃尔维斯·科斯特洛
阿尼白天上工,晚上忙着修克里斯汀,很少有机会跟家人在一起。他和父母的关系也越来越恶化。过去一向充满欢笑的坎宁安家现在像是全面戒备的军营。我想很多人在十六七岁时都有这种经历,或许会比阿尼的情形还要糟糕。十七八岁的少年(或少女)常以为自己成熟了,到了该独立的时候,而做父母的却又不肯松手。我想两边都不对。有时气氛会变得很火爆——世上再也没有比内战更肮脏可鄙的事了。在阿尼这里尤其令人痛苦,因为它爆发得很晚,他父母也太习惯于完全照自己的意思行事,我想他们几乎已经把他的一生照着自己的理想先画好蓝图了。
于是当学期开始的那周,迈克尔和雷吉娜提出要去纽约一处湖滨度假时,阿尼也就答应了。当然他并不真的想去,他只想利用这四天时间好好整修克里斯汀。他常对我说是要“做给他们看”,他要让克里斯汀像新车一样在街上跑,“好让他们瞧瞧”。他已经决定把车体整修好后,就立刻恢复它原有的朱红和象牙白。
可是他决定和家人去度四天假。他们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了他们家,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他们已经不再为阿尼的车子争吵(阿尼的爸妈到现在还没看过他的车)。显然他们已经认定这是个人的狂热问题,这使我好过不少。
雷吉娜忙着打包行李,阿尼、迈克尔和我把他们的老独木舟搬上车顶用绳索捆牢。事情都忙完了,迈克尔建议阿尼回屋里拿几瓶啤酒——这对阿尼来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恩赐。
阿尼带着满脸惊喜,连声说这是个好主意。与我擦身而过时,他还向我挤了下眼睛。
迈克尔靠在车上,点了根烟。
“他对他的车还没厌烦吗,丹尼斯?”
“我不知道。”我说。
“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当然,只要我做得到。”我小心地说。我很肯定他是要我去劝阿尼“别那么疯”。
可是他没那么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不妨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到达内尔车厂去看看。我很想知道他进展如何。”他说。
“为什么?”我刚问出口就觉得这问题太鲁莽,可是话已脱口而出了。
“因为我要他成功,”他简简单单地回答,并瞥了我一眼,“雷吉娜还是死命反对这件事。因为如果他有辆车,那就表示他已经长大了。这也就意味着……很多很多事。”他没精打采地说,“可是我不是那种死命反对某件事的人。至少以后不会。我承认刚开始时是有点惊讶,那是因为……我常看见他被废气呛死在车里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