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ochie一词有闲晃之意。 实习机械工厂到现在仍是那些逃课的狐群狗党聚集的地方。直到阿尼提起赖普顿这个名字,我才想起有几个小子经常跟行星绕着太阳似的围在他身边。他们都二十岁了却还毕不了业。他们分别是唐·范登堡、桑迪·高尔顿、穆奇·威尔奇。威尔奇的本名是彼得,他们会叫他穆奇 ,是因为他老在匹兹堡的摇滚演唱会场外闲晃。
赖普顿有辆蓝色的科迈罗,在四十六号公路上翻倒过好几次——阿尼说那辆车是他跟达内尔那些牌友买来的。它的引擎还不赖,钣金却因为常常撞车、翻倒而凹凸不平。阿尼把克里斯汀停进达内尔车厂一周后,赖普顿也在那儿租了个车位——过去他也断断续续在达内尔那儿租过好几次。
于是赖普顿和阿尼又碰上了。他买可乐或上厕所回来时总是故意绕经阿尼的车位,假装不小心踢散他放在地上的工具。如果阿尼在架子上搁了杯咖啡,赖普顿就用胳膊肘把它撞翻,然后用怪腔怪调的声音说:“噢——真是对——不——起!”而且脸上必定是带着那副急于吃屎的笑容。达内尔看到工具踢散了往往会吆喝阿尼,说要是工具掉进排水沟里他就得当心。
过一会儿,赖普顿又会绕过来,重重在阿尼肩上拍一下说:“近来如何,疮疤脸?”
阿尼受过太多这种侮辱,所以他也颇能忍受。他只希望一件事——这些骚扰能止于这种程度,或者是赖普顿又找到另一个倒霉的戏弄对象。当然他还有个几乎不可能的期望,那就是赖普顿能受到法律制裁之类的,反正只要能像吉尔曼那样在自由镇上消失就好。
上周六下午他们终于打了起来。阿尼正修得满手油垢时——在他还没存够修车基金时,他一切都得靠自己来——赖普顿又来了。他吹着口哨,一只手拿着可乐和花生,另一只手拿着螺丝扳手。经过二十号车位时,他顺势一挥扳手,砸烂了克里斯汀的前灯。
“碎得像粉末一样。”阿尼边嚼着比萨边对我说。
“噢,老天,看我多粗心!”赖普顿马上以夸张的抱歉表情对阿尼说,“实在是对——不——起!”
他的忍受到此为止。对阿尼来说,打克里斯汀就跟打他自己一样,他紧握拳头冲上去拼命地乱打。如果在电影或小说里,他一定会把赖普顿打倒在地上十秒钟内都爬不起来。
可在真实生活中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阿尼压根儿够不到赖普顿的下巴,只是打翻了他手上的可乐和花生,溅得他一身脏。
“好吧,你先动手的!”赖普顿吼道,“老子要你下地狱!”他说着就拿起扳手打向阿尼。
旁边几个修车的人立刻冲上来。有人叫赖普顿扔掉扳手打场公平的架。于是赖普顿很潇洒地把扳手扔在地上并卷起袖子。
“达内尔不阻止你们吗?”我问阿尼。
“他不在场,丹尼斯。事情发生前十五分钟还是半个钟头他就出去了,好像他知道有事会发生一样。”阿尼说赖普顿的破坏力可真是强。首先是黑眼圈,接着是脸上的剐痕(那是赖普顿的戒指剐的——不知道是在第几年念高二的时候买的扳戒),“外加其他一大堆瘀伤。”他说。
“还有哪些瘀伤?”
我们坐在靠后面的雅座。阿尼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往这儿看后,才撩起他的运动衫。我看了差点岔气。他的胸口到腹部真是五颜六色,比夕阳还壮观——黄的、红的、褐的、紫的。我实在不理解被打成这样他怎么还能上工。
“老哥,你确定他没打断你的肋骨吧?”我问他。我真的吓坏了。那个黑眼圈和剐痕跟这些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见过很多高中生打群架,当然我自己也参加过,可这是我见过被打得最惨的。
“很确定,”他说,“我很幸运。”
“我相信。”
阿尼没有透露很多,可是我知道当时有个叫兰迪·特纳的同学也在场。开学后,那位目击者把事情的详细经过都告诉了我,他说阿尼没有伤得很惨是因为他的反击力比赖普顿想象中强得多。
兰迪说,事实上阿尼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他的胳膊像风车般飞转,到处都看得到他的拳头,他狂叫、咒骂、吐口水,简直像个疯婆娘。我试着想象那画面,可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的脑中只是不断浮现一个画面:阿尼对着我车上的置物箱重重敲击,啜泣着说要宰了他们。
阿尼把赖普顿打退了半个车库的距离,打得他鼻孔冒血(是运气好,而不是瞄得准)。另外还有一拳落在他的喉结上,使他拼命咳嗽、喘气,同时对这场拳赛渐渐不感兴趣。
赖普顿转身要逃,一只手捂着喉咙想要呕吐。阿尼追过去用他那钢头工作靴狠狠踹他的胫骨,把他放倒在地。赖普顿不停呕吐,鼻血也泛滥不止。当阿尼打算踹死那狗杂种时,达内尔神奇地出现了,他咆哮着叫阿尼住手。
“阿尼早就料到会这样,”我对兰迪说,“他认为这是预先安排好的。”
兰迪耸耸肩。“也许吧,巧得令人难以置信。阿尼刚要赢,达内尔就出现了。”
事后六七个人把阿尼拖开。刚开始他还像个疯子一样抗拒他们,叫他们放开他,还嚷嚷着如果赖普顿不赔他车灯就要宰了他,最后他安静了下来。看那表情好像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赖普顿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赖普顿终于慢慢爬起来。他的白T恤上全是泥土和油渍。他擦擦鼻孔的血,还想再冲向阿尼。但兰迪说那一看就知道是做戏,表示他还敢再战。其他几个人架住他,把他拖到一边。达内尔走到阿尼那儿,叫他把工具箱钥匙还给他。
“老天,阿尼!周六下午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叹口气:“太累了,没力气。”
我们吃完比萨,我又买了第三杯百事给阿尼。那玩意儿是皮肤的头号杀手,但对情绪低落很有效果。
“我不晓得他只是暂时叫我出去,还是以后都这样,”回家路上阿尼对我说,“你想是怎么样,丹尼斯?你想他是永远把我踢出他的车厂了吗?”
“你说他跟你要工具箱钥匙。”
“是啊。以前我从没被人踢出任何地方过。”他好像要哭了。
“那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达内尔又是个浑蛋。”
“我想继续把车留在那儿也很糗,”他说,“就算达内尔愿意让我回去,有赖普顿在我还是会跟他干起来——”
我开始哼电影《洛基》的主题曲。
“你他妈少来!”他说,脸上带着一点点微笑,“我真的会再跟他干起来。现在我只担心我不在的时候,赖普顿会用他的扳手收拾我的车。我想达内尔一定不会阻止他的。”
我没回答,也许阿尼以为我是同意他的看法。其实我不这么想。我不认为那堆普利茅斯的锈铁是主要目标。此外,如果赖普顿觉得无法靠自己摧毁主要目标的话,他就会召集那群朋友——范登堡、威尔奇等等。兄弟,穿上皮靴,今晚我们好好跳场舞去!
我相信他们真的会宰掉阿尼。不只是打死,而是真的要杀了他。他们那种人干得出这种事。听起来也许有点离谱,可是这种寻仇杀人的案子也不是没有过,报上天天都看得到。
“把她停到哪里?”
“呃?”我没跟上他的话,前面不远就是阿尼家了。
“我问你,觉得应该把车停到哪里?”
那辆车,那辆车,那辆车!他只知道谈这些。我觉得他有点像跳针的唱片。更糟的是他永远都是她、她、她。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自己被她——该死,我也这么说!它!它!它!——搞得走火入魔了。可是他真的一点都没有警觉。一点都没有。
“阿尼,”我说,“兄弟,你有很多远比那辆车更值得担心的事。我在担心该把‘你’放在哪里才安全。”
“呃?你说什么?”
“我在问你,如果赖普顿找他那伙人来对付你怎么办?”
这时他脸上突然充满智慧——突然地叫人看了心里有点发毛。那是种聪明、坚毅与孤军奋战的表情。八九岁时,我在电视新闻里见过那种表情——很多落后地区的人就是靠那种表情打败了全世界装备最精良的军队。
“丹尼斯,”他说,“我会尽我所能的。”


第10章 李勃离世
没车开我好神伤,
但有司机也不差……
——约翰·列侬与保罗·麦卡特尼
电影《油脂》刚上映,我带我那啦啦队女友去看。我觉得那部片子很幼稚。我那啦啦队女友却爱得如痴如醉。我坐在那儿看着那群完全不写实的少年唱歌跳舞(如果我要看写实的青少年电影,那我宁愿去看偶尔重映的《黑板丛林》),心思不知不觉溜出了电影院。突然我灵机一动,迸出一个很好的构想。当你脑子里没什么特别的事好想时,你常会有突发的灵感。
我向那女孩道歉后,走到大厅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我拨的是阿尼的号码,从八岁起我就记得他家的电话。其实我可以等到电影演完再打的,只是这个构想实在好得让我无法忍受。
是阿尼接的电话:“哈喽?”
“阿尼,是我——丹尼斯。”
“哦,丹尼斯。”
他的声调平稳得令我害怕。“阿尼,你没事吧?”
“呃?当然。你不是带罗珊看电影去了吗?”
“我在电影院打的。”
“电影还不至于那么无趣吧?”阿尼说道,声音依旧平板单调。
“罗珊看得正过瘾。”
我以为这句话可以逗他笑的,可是话筒里只有耐心等待的寂静。
“你听我说,”我说,“我想到解决的方法了。”
“解决的方法?”
“是啊,”我说,“李勃。李勃就是我们解决的方法。”
“李——”他用很高、很怪的声音说,然后又是更长的寂静。我更发毛了。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当然,”我说,“李勃。李勃有车库,我打赌如果价钱合适的话,叫他吃老鼠他都愿意。你可以从一周十六块或十七块的价钱出起——”
“真好笑,丹尼斯。”他带着怨恨冷漠的语调说。
“阿尼,怎么——”
他挂断了。
我站在那儿看着电话,一头雾水。是他爸妈又采取新行动了,还是他回到达内尔那儿发现车子被破坏了?要不然——
一种直觉——我几乎当下便完全确定——冲击着我。我把电话挂回,快步走到贩卖亭问他们有没有今天的报纸。那位卖爆米花的胖小姐嚼着口香糖,慢吞吞地从报架上取下一份报纸。我急忙翻到最后一页的讣闻栏。我想那位小姐一定以为我要表演吞报纸的特技。
上面什么也没有——至少一开始我这么认为。然后我翻过一页,看见那则标题:《退伍军人享年七十一岁》。旁边还附了张李勃穿军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眼睛也明亮得多。讣闻非常简短——李勃于周六下午突然死亡,身后留有一位叫乔治的弟弟和一位叫马西娅的妹妹,葬礼将于周二下午两点举行。
突然死亡。
通常讣闻上都是“因病去世”。“突然”的解释有很多种——从脑血管破裂到浴室触电都行。我想起伊莱恩很小的时候——也许只有三岁吧——有一次差点被我吓死。小伊莱恩看见哥哥丹尼斯手上拿了个发出音乐声的盒子。不错,蛮有趣的。可是盒盖一开——唰!冲出一个弹簧头,咧着嘴、挂着丑陋的尖鼻子,差点撞到伊莱恩的眼睛。她哭着跑去找妈妈,我坐着看弹簧头在那儿前后摇晃,心里明白待会儿免不了要挨顿骂。我是罪有应得,因为我明知她会被吓到。人就是常会被突然发生的事吓到。
突然发生的事……
我把报纸还给贩卖亭,站在大厅里看新片预告。
周六下午。
突然死亡。
事情就这么奇怪。我的灵感告诉我阿尼可以把克里斯汀停在李勃那里,只要他付点钱,李勃一定愿意。而现在我却因为这件事得知李勃已经死了。事实上,他死时阿尼正好在和赖普顿打架——也许就是赖普顿敲碎克里斯汀前灯的同时。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合理的画面。赖普顿敲碎车灯的同时,李勃眼睛冒血,倒在地上死了……
别胡思乱想,丹尼斯,我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
接着,在我的意识深处,脑海中心,我又听到那句: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
贩卖亭那女孩吹了个泡泡说:“你错过了结尾,这部片子结尾最精彩呢。”
“我知道,谢谢你。”
我往影院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找饮水机。我的喉咙好干。
在我还没喝够时,放映厅的门开了,人群如潮水般涌出。罗珊也在人群中,踮着脚在找我。许多自作多情的人向她微笑、点头,也有人回瞟她一眼。
“丹尼斯——丹尼斯,”她看到我立刻挤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人叫丹尼斯并不是世上最糟的事——我想总比被挖眼睛或锯断四肢好一点,但是我实在很不愿意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叫丹尼斯,“你到哪儿去了?你没看到结尾好可惜,结尾是——”
“最精彩的,”我替她说完,“对不起,我得打个电话,突然想起一件很急的事。”
“如果你带我去吃点心的话,我就把你漏看的部分都说给你听,”她勾住我的手,胸部侧面最柔软的部分贴着我的胳膊,“我是说如果你想知道结局的话。”
“是喜剧收场吗?”
她笑着抬头看我,眼睛又大又甜而且带着点傻气。她的眼睛一向如此,我把胳膊紧贴在她的胸部上。
“大喜剧,”她说,“我喜欢喜剧收场,你呢,丹尼斯?”
“我也很喜欢。”我这时应该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胸部,可是我发现我想着阿尼。
那晚我又做梦了,只不过在这个梦里克里斯汀变得很老——不对,不只是很老,而是古老。古老得有点可怕。那模样会让你相信它比金字塔还要久远。引擎咆哮着,喷出一股青色的油烟。
这回车里不是空的。李勃坐在驾驶座上悠然自在地转着方向盘。他睁着眼,但目光像死鱼,一动也不动。引擎在运转,克里斯汀全身跟着颤抖,并一路掉铁锈。李勃在摇晃,脑袋像打瞌睡似的前后来回晃动。
然后轮胎突然发出可怕的摩擦声,那辆普利茅斯从车库里向我冲来。与此同时,它的铁锈消失了,模糊不清的旧玻璃又清澈起来,褪色的破沙发散发出新皮的气味,光秃秃的轮胎又出现新胎的花纹——每一道纹路都比大峡谷还深。